第31章
◎冷战。◎
直至杜婉仪咽气,裴景诚都没鼓起勇气去她床榻边说上一句话。
明明几日前杜婉仪仍是一朵透着生气的娇花,可顷刻间便成了如今这幅孱弱且死气沉沉的模样。
他的确是想铲除杜家,也想寻个错处将杜家安插进来的杜幽兰扔出宫去,是以才让杜幽兰搬进了婉仪所在的凤藻宫内。
本以为以婉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性子必会将那杜幽兰压得喘不过气来,谁知婉仪却存了死志,倒让那心思歹毒的杜幽兰钻了空子。
子不杀伯仁,伯仁却因自己而死。
裴景诚浑身上下都冒出了不少冷气,他无法原谅自己的冷漠,最终让那杜幽兰成了杀死婉仪的毒药。
苏嘉沐隔着厚厚的帘帐,趴在婉仪的尸首上哭得险些喘不过气来,她只道:“婉仪,来生便不要入这深宫了吧。”
日落西斜,凤藻宫主位孝奉惇皇后仙逝,享年二十三岁。
*
杜婉仪死后,苏嘉沐便病了。
无论裴景诚在寿康宫外如何祈求哀叹,寿康宫的大门却牢牢紧闭,对外只说太后娘娘忧思成疾,不宜见人。
裴景诚赐死了杜幽兰后,也借着杜婉仪的突然横死处置了不少杜家余党,理由却是他们在皇后的葬礼上面有笑声,哀苦不够。
苏嘉沐得了这消息后,却是连笑一下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婉仪活着时,被他百般利用,死了以后却还要成他铲除异己的工具。”
苏嘉沐只觉疲累至极,当初自己秉着本心,一路扶持让裴景诚登上帝位,究竟有没有做错?
她不明白,所以不愿意见裴景诚。
身旁的婉儿瞧见了形销骨立的苏嘉沐,便也只得拿些宽慰之话来开解她,道:“陛下兴许是有苦衷在,皇后娘娘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太后您心疼也是应该的,只别为了这个伤了母子间的情分。”
苏嘉沐却摇了摇头,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自己屋内百宝阁上的孔雀玉胆镶金扇子,心里越发不忿。
“那扇子还是陛下在登基的第一年时花了大力气替婉仪寻来的,那扇子极难得,婉仪得了以后高兴了多久?可杜家势大后,婉仪便如草芥一般被他摈弃了。”
苏嘉沐走上前去将那孔雀玉胆镶金扇子取了下来,面上揣着淡淡的笑意,只道:“婉仪是个好孩子,哀家把她当女儿一般疼爱,婉仪死后,哀家只是多了些物伤其类的感触罢了。”
婉儿听苏嘉沐这话丧气,一时间也想不到用什么话来开解苏嘉沐,便立着身子站在她身旁不语。
“哀家是陛下的养母,说到底不过是仗了些过去的情分才让陛下敬着些哀家罢了,若是哀家将苏家扶持上来,只怕该病死的人就是哀家了吧。”苏嘉沐嘲讽一笑道。
婉儿俏丽的脸上也现出了一丝怜惜之色,她虽受小吴子所托在太后娘娘面前替陛下说些好话,却也无法说出些违心的话来。
陛下这人到底是虚情假意还是真心孝顺,她也瞧不明白。
皇后娘娘死前的凄厉哭声还犹在耳中,婉儿心里也似刀剜一般疼痛不已。
苏嘉沐回首瞧见婉儿嘟囔着嘴,脸上满是愁苦之色,当下也失笑出声:“好了,你也别哭丧着脸了,从今以后,咱们就躲在这寿康宫里,不去碍人家的眼便是了。”
婉儿讷讷点头,明了了苏嘉沐的意思后,便走出寿康宫,对守在外头的小太监们吩咐道:“太后娘娘专心礼佛,谁来都不见。”
那两个小太监嘴上应了,心里却疑惑不已,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两位主子之间也不知道生了什么龃龉,一个每日每夜的候在寿康宫外求见,一个想尽了百般理由愣是不见,可苦了他们这些伺候的下人。
苏嘉沐的吩咐一下,小太监们只敢照做,是以这一日裴景诚前往寿康宫外拜见时,又被吃了一记闭门羹。
“太后娘娘身子不适,不宜见客,陛下请回吧。”那小太监觑着裴景诚一脸冷漠且不怒自威的面孔,颇有些战战兢兢地答道。
裴景诚俊秀的脸上连一丝笑意都无,眸子里却无任何恼怒之意,也让人一时之间瞧不出他的喜怒,过了片刻,他才对那小太监说道:“明日朕再来。”
说罢,便拂袖离去。
回往乾清宫的路上,裴景诚不愿坐轿撵,便踩着月光一人伫立在最外沿的宫道上,步子沉重且零碎,身后的小吴子听着心里也颇不是滋味。
也只有他这自小伺候的人才明白陛下此刻的心情有多糟糕,纵使他心内有许多宽慰之话欲诉之于口,转念想到陛下如今心事重重的模样,却也只得生生咽下。
“你说,母后会不会一辈子都不想见朕了?”小吴子正在愣神之际,却听得行于前方的裴景诚突然回过头来,顶着一双隐晦不明的双眼注视着自己。
小吴子眼见着裴景诚在皇后娘娘死后哀伤至极,又因太后娘娘的冷待而夜不能寐,心里也生出了不少怜惜,便宽慰道:“太后娘娘素来是个心软之人,如今只是太过伤心,这才不愿见人,待过几日便会松口了。”
说完,小吴子也作出了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骂道:“那杜家当着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杜从中饱私囊、结党营私,贪污饷银,杜幽兰狠辣无情,连亲姐姐也下的了手毒害,倒累得陛下与太后娘娘生了嫌隙。”
裴景诚听了这话后,却自嘲一笑道:“若不是朕给了那杜幽兰机会,她哪来的胆子害婉仪,母后怪朕,没错。”
小吴子被这话一噎,顿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勉强挤出个笑容道:“陛下何必如此苛责自己,您当初也不过是想对皇后娘娘大惩小诫一番,谁知娘娘却误会上了你,依着奴才所言,陛下自年少时便独宠皇后娘娘一人,她也不该因着这些事疑了您,倒落得阴阳两相隔的结局。”
裴景诚听了这话,却扬起那双了无生气的眸子,瞪了小吴子一眼后,方才道:“若不是朕存心想挫一挫婉仪的锐气,将那杜幽兰挪到了凤藻宫里,婉仪如何会被毒害至死?母后怨朕也是应该的。”
小吴子动了动嘴巴,心里忍不住腹诽:陛下,奴才都是为您说好话,您却非要反驳…
第32章
◎贵女。◎
一年后,太后母家承恩公府老夫人去世,苏嘉沐这才出了寿康宫,亲自去向裴景诚讨了出宫的机会,送母亲的最后一程。
停灵七天下棺后,苏嘉沐才回了皇宫。
这一趟回府,苏嘉沐越发觉得日子难熬孤寂,每日里除了与婉儿说会儿知心话外,便是对着寿康宫内精致且无生气的摆设沉思。
苏嘉沐暗暗有些心惊,自己兴许是太孤单了。
婉儿将她的落寞情绪瞧在眼里,便绞尽脑汁地建议道:“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娘娘若觉得日子无甚乐趣,不如再去寻个知心人,不拘是谁,让他隔个三五日来一趟寿康宫即可。”
这番惊世骇俗的话让苏嘉沐瞪大了双眼,可她抬眼望见婉儿娇嫩且红润的面色后,心里不免有些艳羡,自己闭门不出的这一年里,小吴子隔三差五便要寻个由头来瞧一瞧婉儿,二人相濡以沫的样子倒真让人有些向往。
婉仪死后,母亲也离开了自己,她果真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倒真成了孤家寡人。
只是这样的想法太过惊世骇俗,苏嘉沐一时之间也有些惶恐,只听她略有吃踟蹰的说道:“哀家是太后,怎能如此行事?”
婉儿一瞧苏嘉沐松动的神色,便知自家主子心内有些动摇,她便劝慰道:“太后娘娘有所不知,从前宫里的太后娘娘私下里可养了不少清秀的太监,太后凤体金贵,自不会让那些太监玷污了去,只每日陪着太后说话罢了,再说东南角安置太妃的连素殿里,多少人大张旗鼓的与宫里的太医眉来眼去,左右都是可怜人,不过是在这宫里熬的久了,想寻个知冷热的人罢了。”
听了婉儿这番话后,苏嘉沐便悄悄将心里的惊讶咽下,只感叹自己穿越之前还没谈过一次恋爱,穿越后便被这封建皇权锁在了深宫之中,一言一行皆不可堕了太后的威名。
苏嘉沐点点头,道:“你去跟皇帝说一声,哀家膝下凉薄,让他择几个臣子的女儿进宫来,不拘出身,只要品性好便是了。”
婉儿听了后便也连忙应了,只等着午时小吴子来寻她时将太后的吩咐交代给他。
翌日一早,雷厉风行的裴景诚便将京中仍待字闺中的贵女都传进了宫中。
因去年宫中下毒一事折损了皇后娘娘与杜贵人,陛下便不再往后宫里去了,虽则他年纪尚轻,后嗣不丰也情有可原,可底下的文武大臣们却日日劝诫不停。
陛下这一番召贵女入宫则引起了轩然大波,只当陛下是要择几个心仪的女子入宫为妃,是以被点到名的贵女们皆喜得不知所以。
甫一入宫,逛遍了整个御花园后,那些贵女们却连裴景诚的面儿都没见到,只依稀瞧见了太后娘娘身边的婉儿姑姑。
婉儿一身墨绿色宫袍,头上插着的金簪也是太后娘娘赏赐下来的金玉步摇,她步子稳健,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瞧着倒比寻常官宦女子还要沉得住气几分。
那些贵女们见了婉儿连忙福了福身道:“婉儿姑姑好。”
婉儿嘴角一弯,将眼前这些娇艳欲滴的面孔都扫了一遍后,方才屈膝行礼道:“奴婢不敢,元宵节一别,诸位小姐都出落的越发可人了,太后娘娘正巧闲着没事儿,烦请诸位小姐去寿康宫一聚。”
领头的镇国公家的嫡幼女林可卿听了后则莞尔一笑道:“臣女也许久会见太后娘娘了,还请婉儿姑姑带路。”
林可卿乃是林弦最小的妹妹,生的活泼大方,性子也爽朗天真,又与苏嘉沐接触过几次,她这一笑,倒让婉儿心里越发喜悦。
有这样天真烂漫的少女陪着,太后娘娘便不会一日日消沉下去了。
婉儿面上的笑意便也真挚了几分,对着林可卿便是一同夸赞,只是她也没忘记不能厚此薄彼这个道理,便对林可卿身后的几位贵女说道:“几位小姐可愿一同前往?”
兵部尚书家的女儿黄薇很是有些不忿,自己出身虽比林可卿差了一筹,可样貌才情哪个不在她之上?婉儿姑姑待自己平平,却对林可卿青眼有加。
宫里宫外谁不知太后娘娘身边就婉儿姑姑这一心腹宫女,婉儿姑姑的意思也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太后娘娘的心意。
若是她与林可卿一同入宫,她可不愿被这人压了位分。
是以黄薇便极热络地上前搀扶住了婉儿的手臂,面上带着热切的笑意道:“去岁元宵节大宴上太后娘娘中途便抱病离去了,薇儿心里当真是担忧极了,只盼着太后娘娘能凤体康健呢。”
婉儿面色一柔,望向黄薇的目光里都带上了几分真挚:“小姐勿忧,太后娘娘如今已大好了。”
其余的贵女们自然也不肯让林可卿与黄薇抢去了风头,谁不是带着家族荣耀进的宫,如今中宫之位空闲,若是能得了太后娘娘的青眼,便能一路扶摇直上。
婉儿见眼前的贵女们如此热络地与自己交谈,莺言笑语之下,心内也生出了些熨帖之意。
太后娘娘身边若有这些贵女们陪着凑趣,日子也会有生气几分。
*
寿康宫内。
苏嘉沐端着一盏描着荷花样的琉璃玉盏,斜斜坐在团凳上,望着寿康宫正门外空旷的庭院,发起了呆。
晴儿与冬儿候在一旁,面面相觑后,连忙上前凑趣道:“娘娘,您已坐了大半个时辰了,可是外头有什么有趣的景致,不若说给奴婢听听吧,奴婢虽驽钝,却也能为太后娘娘解解烦闷。”
苏嘉沐归拢思绪后,这才迎面对上冬儿与晴儿担忧的面庞,她笑道:“无事,不过是没事做罢了。”
近日里,苏嘉沐每日皆是懒懒的,人没了精神气不说,也不爱习字看话本了,每日只望着一个固定的地方出神,周围伺候的下人们皆是有些担忧。
只怕是先皇后与承恩公夫人的死让太后娘娘灰了心,如今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浑身上下竟已透出了森然的暮气。
晴儿不禁眼圈一红,“扑通”一声跪地后,一张小脸便哭作一团:“奴婢知晓娘娘心里的苦楚,先皇后死后,娘娘每日每日都睡不好,却不肯在人前掉一滴泪,过了一年的时光,方才好了一些,谁知承恩公夫人又去了,娘娘心里自是凄苦不已,每日却还要在奴婢们跟前说说笑笑,娘娘想哭就哭吧。”
冬儿也偷偷在一旁擦了擦眼泪,她们四姐妹是自小伺候太后娘娘的情分,前几年虽折了一个莹儿,如今却也称得上是太后娘娘最亲近之人。
娘娘这段时日的反常如何能逃得过她们的眼睛?娘娘再如此消沉下去,只怕会损了身子,这便是她们最害怕的事情。
苏嘉沐略惊讶地瞧了一眼晴儿,见她哭的动情,心里也有些悲戚,她连忙拉起了晴儿,又拿出手帕来替她擦拭眼泪,道:“快别哭了,娇花一样的人,哭了可就不美了。”
至于晴儿虽说的话,苏嘉沐听着也很是难受,可这样接踵而来的悲伤情绪已将她整个人吞没,她对什么事都失去了兴趣,一天天的不过是在熬日子罢了。
她突然有些想念喧哗热闹的二十一世纪,起码那些人声鼎沸,带着尘世间的喧哗,不像这望不见头的深宫一般沉寂逼仄,要叫人闷得透不过气来。
可晴儿说她的日子苦?她苦在哪里?她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吃食用具皆尊贵至极,不论是谁见了她都要屈膝行礼。
思及此,苏嘉沐方才自嘲一笑,道:“哀家可是这天底下最尊贵之人,连陛下见了哀家都要极尽小心陪笑,这日子又如何会苦呢?”
晴儿与冬儿知晓太后娘娘不爱这些虚名礼节,这番话不过是在反讽罢了,当下便出言劝解道:“娘娘何必说这样违心的话,奴婢知晓娘娘在这宫里闷着,心里不开心的很,只是……”
剩下的话冬儿没有说出口。
只是这一辈子除了死亡那一刻能离开这深宫外,终其一生,太后娘娘只得困于这一方天地中。
苏嘉沐闻歌弦知雅意,明白冬儿的抚慰之意,便也不去细想她未尽之语,只道:“好了,你婉儿姐姐也该回来了,待会儿见了各家贵女,可千万别再红了眼眶,没得让人以为哀家是个刁钻的老婆子呢。”
晴儿与冬儿皆被她这话逗得轻笑出声,却也相扶着一起去梳妆净面。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后,婉儿便带着众贵女们一同来了寿康宫。
一番见礼后,苏嘉沐便赐座众贵女,因着林可卿身份高贵、又爱与太后说说笑笑的缘故,婉儿便将她安插在离太后娘娘最近的左下首。
苏嘉沐瞧着底下娇艳且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女子脸庞,心里也提起了几分说话逗趣的兴致,便道:“哀家许久未见如此多水葱似的美人了,这下连话也不会说了。”
林可卿率先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只道:“太后娘娘仪态万千,瞧着倒比可卿更像豆蔻少女呢。”
黄薇在心里骂了一句油嘴滑舌后,却也立刻出声附和道:“林姐姐这话没错,臣女头一次窥见太后娘娘凤颜时,还以为瞧见了哪家未出阁的小娘子呢。”
林可卿飞了一记眼刀过来,心里只骂道:不过比我小了两个月,便大言不惭地叫我姐姐,真真厚脸皮。
其余贵女也不愿落于人后,纷纷夸赞了一番苏嘉沐的美貌,夸赞之词皆离不开貌美与年轻二字。
纵使苏嘉沐已年过三十,猛然听了这等赞美之词,心里也生出了不少喜悦之意。
第33章
◎红豆。◎
如果在二十一世纪现代社会,问苏嘉沐该如何面对三十岁?
她一定会坦然地笑道:“女子独立,则天地宽厚,三十岁证明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可她此刻待在深不见底的皇宫中,却觉得三十岁已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也许生命的尽头这个说法太过夸张,但经过了婉仪的横死与承恩公夫人的离世,苏嘉沐方觉得疲累至极。
眼瞧着底下娇花似的小姑娘们洋溢着笑脸,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了青春的气息,也让苏嘉沐心思松泛了不少。
黄薇虽是兵部尚书的嫡女,可自小在京郊外永平庄子上长大,说起的乡野趣闻也着实逗笑了在座的诸位贵女。
连苏嘉沐也频频侧目,语气里也带上了几分柔和:“黄小姐竟去抓过黄鼠狼?”
黄薇羞红了双靥,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道:“是了,小时不懂规矩,做事便粗俗些,让太后娘娘见笑了。”
林可卿也不甘示弱,只将自己从前跟随兄长去西北狩猎的事拿出来宣讲了一番,这事又比抓黄鼠狼多了几分大气磅礴之感,连苏嘉沐也赞了几句:果真是将门虎女。
说了一会儿子话后,苏嘉沐便有些疲累,婉儿便适时地对众位贵女说道:“小姐们说了许久的话,想也疲惫了,太后娘娘特命御膳房备下一桌时兴甜点,小姐们可移步耳房品尝。”
诸位贵女闻歌弦知雅意,明白太后娘娘体力不济有些疲累,便纷纷欠身退下,跟着宫女太监往耳房走去,只有林可卿依旧坐于位置上岿然不动。
婉儿面上略有些尴尬,便上前问道:“林小姐怎得不去?”
林可卿亲昵地握住婉儿的胳膊,嫣然一笑道:“臣女有些事想与太后娘娘密谈呢。”
苏嘉沐颔首,便带着林可卿往自己的寝殿内走去,等婉儿搬来一个黄梨木团凳后,林可卿才道:“太后娘娘,臣女的表姑姑前年与沧州一家世清白的人家定了亲,如今已诞下了两个嫡子,因感念太后娘娘恩情,是以表姑姑便托臣女送这封信给太后娘娘过目。”
苏嘉沐略有些惊讶,林可卿的表姑姑?可自己除了林弦以外根本就不认识林家之人。
瞧出了苏嘉沐神色中的疑惑,林可卿便笑着解释道:“臣女这个表姑姑是大哥从西北带回来的,瞧着与二姐很是相像呢,只是二姐是个命苦的,竟早早的随先皇去了。”
苏嘉沐恍然大悟,原来林可卿的表姑姑是林贵妃,林弦果真疼爱自己的妹妹,明知于理不合,却还是想法子造了身份让林贵妃活于世人眼中,而且还为了她寻了一门好亲事。
苏嘉沐也生了几分好奇,便询问道:“你表姑姑写了封信给哀家?那哀家可要好生读一读。”
林可卿便拿出一封染着花粉气息的信笺,递给苏嘉沐后,方才莞尔一笑道:“太后娘娘有所不知,表姑姑从前嫁过夫郎,只是那夫郎早早死了,表姑姑虽是寡妇之身,却也遇上了表姑父那个痴心疼媳妇的好人,每日里待她极好不说,府里更是连个通房都没有,连中馈也一并交给了表姑姑。”
林可卿说完这话,便扬起自己的桃花眼,觑着苏嘉沐平淡无波的面色,心里不禁有些感叹:只怕哥哥的痴心是白白落了空了,太后娘娘瞧着对情爱之事并无多少意趣的模样。
苏嘉沐听了这番话后,也只是点点头,林贵妃如今能获得幸福自然是极好的事。
她打开了那封信笺,仔细品读过后,竟忍不住大笑出声。
这林贵妃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这骨子里那点争强好胜的性子却一点也没改变。
她给自己写的这封信中,先是感谢了自己昔日的帮助,以及她对先皇激烈的控诉,只说先皇是个无情无义又心思狭隘之人,最后便是向苏嘉沐炫耀自己与夫君琴瑟和鸣的现状,以及两个嫡子有多活泼可爱。
这样鲜活又富有生气的话语果真让苏嘉沐寻回了一丝人世间的烟火气。
她的眉眼里都染上了不少笑意,只见苏嘉沐拿着信笺对林可卿说道:“你这个表姑姑,果真还和个小孩子一般,哀家一瞧她的信,便能想到她写信时的尾巴已经翘到天上去了。”
婉儿见苏嘉沐笑得如此爽朗肆意,心下也放松了不少,对林可卿的好感也加深了几分,这个贵女既然能让太后娘娘如此高兴,那她阖该去央求陛下将林可卿留在寿康宫中。
林可卿又陪着苏嘉沐说了一会儿闲话,这才颇有些为难地望了望苏嘉沐身后的婉儿,一副欲言又止又怕旁人听去的模样。
婉儿会意,便俯身对苏嘉沐道:“奴婢去瞧瞧隔壁耳房的贵女们。”
苏嘉沐点头,待婉儿离去后,方才开口问道:“林小姐有什么话,便直说吧,哀家就爱你那副直爽不扭捏的性子。”
林可卿这才大着胆子说道:“太后娘娘有所不知,臣女的哥哥近日身子不适,已是卧床许久了。”说完,她便敛下美目,一副哀愁至极的模样。
苏嘉沐一惊,林弦病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她便连忙追问道:“镇国公病了?可哀家并未听到什么风声,他既病了,一会儿你回去的时候便传哀家手谕让太医院院守替镇国公瞧瞧去。”
林可卿却倔强地摇了摇头,眼圈不禁一红:“哥哥不是身上得了什么毛病,而是心里的毛病,臣女知道,哥哥这几年过的并不开心。”
苏嘉沐隐隐觉得这事和自己脱不了干系,当下便也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他是怎么了?如今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不娶妻也罢了,也不该为了情情爱爱的小事伤了自己的身子。”
更何况她是太后,如何能和朝中重臣有什么私情?
林可卿却从自己的衣袖中掏出一包红豆种子出来,只见她眼中氤氲着泪雾,语气诚恳地说道:“太后娘娘有所不知,哥哥是这世间最痴情的男子,他年少时承诺过要给一女子种下满庭的红豆树聊表相思,却不知天不遂人愿,他与那心上人隔着宫墙此身再难相见,多少人劝哥哥另娶别的女子,哥哥却说,他的这颗心生的太小了,这辈子只能装下一个人。”
饶是苏嘉沐这淡了情爱之心的人听了这番话,心里也不免有些触动,只是触动过后,便只剩下一番悲凉。
于理不合。
离经叛道。
这林弦也当真是个痴人。
苏嘉沐并未直言拒绝林可卿,只顾左右而言其他道:“哀家会派太医去给镇国公看诊,林小姐不必担心。”
林可卿还要再说些什么话之时,苏嘉沐却先正色道:“哀家乏了,林小姐出去吧。”
林可卿知晓自己不可触怒了太后,便也只得面色讪讪地退了出去。
只是那一袋红豆却留于桌上,直让苏嘉沐瞧得晃了眼。
第34章
◎最后一面。◎
苏嘉沐休憩后醒来时,婉儿正倚靠在外间炕上等着侍候她起身。
隔着层层叠叠的帘帐,苏嘉沐瞧见了不远处坐着的婉儿白里透红的粉嫩脸色,以及眉眼微微上扬的妩媚情意。
自己与婉儿年岁相同,怎得就成了这副形容枯槁的模样?
苏嘉沐自嘲一笑,随后便自己撩开了床帘,披上挂在一旁黄木梨架子上的外衣,正欲走出内室时,婉儿猛然被这番轻微的动作惊醒,见苏嘉沐已站于自己跟前,连忙告罪道:“奴婢有罪。”
苏嘉沐摆了摆手,由婉儿服侍着穿戴好衣物后,她才拿出自己藏在袖子中的红豆,问道:“婉儿,镇国公病了。”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让险些让婉儿反应不过来,可她瞧见了苏嘉沐脸上的忧愁,便开解道:“娘娘不必挂心,奴婢已派了太医去镇国公府上。”
苏嘉沐一愣,随后便抬眼望向婉儿道:“挂心?你觉得哀家在为镇国公挂心吗?”
婉儿语塞,只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两手摆在胸前颇有些不知所措。
如果太后娘娘不是为了镇国公挂心,为何听林小姐说了那番话后便一直失魂落魄,情绪低落?
“娘娘,是奴婢说错话了。”婉儿垂下美目,轻声说道。
苏嘉沐忽而觉得手上的红豆滚烫烧人,她一时间心里也生出了些莫名的情绪,她理不清自己的心意,便只得问道:“婉儿,哀家从前与镇国公,关系如何?”
这便是隐晦的想听婉儿说说自己与镇国公的过去。
婉儿虽有些疑惑,却仍是一五一十地说道:“娘娘未入宫时,在京里称得上是神仙般的才女,寿王生日宴上一首咏梅诗更是让娘娘您的名声又远扬了几分,至于镇国公,他在寿王生日宴上一瞧见娘娘您的倩容,当日便在众人面前立下了必要将娘娘您娶回家去这一誓言。”
原来如此。
年少时的心动的确是最难忘的。
苏嘉沐也没了继续谈天说笑的心思,只将手上的红豆递给婉儿,吩咐道:“将镇国公这几年送进寿康宫的东西皆理出来,派个机灵些的小丫鬟扔到南墙根下。”
婉儿颇有些不忍,便道:“娘娘,这些东西并未什么不妥,那九连环,奴婢瞧着您喜欢的紧,又何必扔了呢?”
苏嘉沐却收起了脸上的那点动容之色,又回到了那副无欲无求的清冷模样:“不必了,再喜欢也是不容于世的东西,留着反倒徒增哀伤。”
这几年窝在这一寸天地中,唯有镇国公林弦送进宫来的稀奇小玩意儿会让苏嘉沐心生几分趣意,想来那镇国公应当是极喜欢原主的。
如今他位高权重,却仍未娶妻,只痴心等待着深宫里最不可能成为他正妻的女人,这样的真情,便是苏嘉沐听了,也不免有些触动。
可她一不是原主,如今鸠占鹊巢了这么些年,难道连原主少年时的情缘都要冒名顶替了?
另一则便是她如今是礼法宗教之下的太后娘娘,代表的是裴家无上的皇权,守寡的太后又如何能和朝中重臣有私情?若有朝一日东窗事发,皇帝不会对自己这个养母如何,可镇国公是一定会死的。
她不想害了林弦。
“不必再说了,快去做吧。”苏嘉沐一副疲惫至极的模样,婉儿也不敢多说什么,领了吩咐便躬身退了出去。
苏嘉沐又在自己内室里坐了一会儿后,方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仿佛被人戳了一个洞般泄气不已,她只觉这深宫中的空气都如此的逼仄难闻。
若是能往宫外去游览一番天下的山水,瞧一瞧上月里林弦送来的江南百景图里的真实风光,多好。
苏嘉沐不愿再多想,只自己独自一人走到了隔壁耳房内,听见里头属于豆蔻少女的欢声笑语,她方才寻回了一点人世间的热闹气氛。
苏嘉沐一现身,那几个正在说说笑笑的贵女便立刻噤声,一阵兵荒马乱的行礼过后,便拘谨着身子在脑海中搜索着该说些什么话来逗苏嘉沐笑。
苏嘉沐知晓自己的身份太过庄重,这些贵女们仍是待字闺中的小女孩,此时玩性十足,可自己一出现,她们便迫不得已要循规蹈矩。
她一下便觉有些意兴阑珊,随意赏赐了些东西下去后,便命晴儿与冬儿带着诸位贵女往御花园去赏玩。
林可卿却坐在团凳上不肯离去,晴儿去请她,她只笑道:“臣女身子孱弱,方才在御花园内逗留片刻,便已觉疲惫至极,如今正想寻个由头休憩一二,还请太后娘娘不要嫌弃臣女驽钝,让臣女在寿康宫陪陪娘娘吧。”
苏嘉沐并未直言拒绝,见其余贵女的目光纷纷望过来,她便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可卿愿意留下来陪哀家这个老婆子,哀家自然求之不得,只是陛下午后应当会去御花园散散步……”
这话一出,方才也生了些想留下来陪伴苏嘉沐念头的黄薇立刻道:“林姐姐自小便身子弱,御花园眼见是逛不成了,便让她留下来陪陪太后娘娘您吧。”
说着,好似怕苏嘉沐会出言令她留下一般欠身退了出去。
林可卿心内嗤笑,面上却扬起一抹天真的笑容道:“是了,各位姐姐快去瞧瞧御花园内的精致吧。”
苏嘉沐却没想到这林可卿会如此执着,这痴心不改的性子当真与她哥哥一模一样,她不免也心生几分动容,便道:“耳房闷热的很,你虽哀家进寝殿吧。”
林可卿甜甜一笑,立刻倾身上前搀扶住了苏嘉沐的手臂,道:“太后娘娘走路慢着些,臣女扶着您。”
二人便一齐回了苏嘉沐的寝宫之中,林可卿本就是个活泼话多的性子,三言两语下便让寿康宫内充斥着女子的娇俏笑声。
连婉儿这不苟言笑的性子也被她逗弄的频频展颜,苏嘉沐脸上的神色又柔和了许多,眼瞧着林可卿一动未动自己跟前的六安茶,她便对着婉儿使了个眼色,只道:“哀家倒忘了,你们这些年轻人不爱喝六安茶,婉儿,去给林小姐沏一杯牛乳羹来。”
婉儿笑着俯身离去。
待寝宫内只剩下苏嘉沐与林可卿二人后,林可卿才收起了脸上的嬉笑之色,只见她眼圈霎时一红,连忙将自己藏在袖中的信笺递给了苏嘉沐。
“还望太后娘娘垂怜臣女哥哥的一片痴心,瞧一瞧这封亲笔信吧。”
苏嘉沐一愣,而后便盯着那信笺望了半晌,便道:“哀家知道了,林小姐不必落泪,镇国公吉人自有天相,必会逢凶化吉。”
婉儿端着牛乳羹进来后,瞧见的便是双眼通红的林可卿与魂不守舍的苏嘉沐。
寿康宫内的气氛便尴尬了下来,林可卿平复了情绪,又与苏嘉沐说了会子话后,便赶在晚膳时分出了宫。
虽则苏嘉沐心内百转千回,可到底林可卿令她今日欢笑频频,送走林可卿时,她还颇有些不舍地说道:“是个活泼的好孩子,入宫为妃,可惜了。”
婉儿面露惊讶,询问道:“陛下要纳林小姐为妃?”
苏嘉沐点点头,道:“镇国公府就这一个适龄的嫡女,陛下又有意要拉拢林弦,一个妃的位分定是要给的。”
说罢,她便想起了弥留之际的婉仪,叹道:“可惜了。”
婉儿知道苏嘉沐定是又想起了先皇后,松快了的脸色又沉郁了起来,她连忙劝慰道:“娘娘不必伤怀,左不过待林小姐入宫后,娘娘多关照她几分罢了,况且林小姐生性伶俐,必不会像先皇后那般白白丢了性命。”
“但愿如此。”苏嘉沐道。
很快便到了晚膳时分,因心里装着事的缘故,苏嘉沐胃口不佳,草草用了几口后,便将婉儿与冬儿遣退了出去,只道:“哀家想一个人静一静。”
等屋内只剩她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她才拿出了那封已被捂得滚烫的信件。
天人交战了许久,苏嘉沐才满满翻开了那一封信。
信上只说,他已病入膏肓,此生最后的遗愿是能再见自己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
苏嘉沐拿着那封信的手都在颤抖,可最后,她却也只是枯坐在床榻上一整夜,随后便将那封信扔进了妆奁之中。
第35章
◎夙愿。◎
翌日,太医院的院首便差了小太监来寿康宫禀告镇国公林弦的病情。
只说镇国公积郁多年,损伤了身子,只怕寿元不久。
苏嘉沐得了此信,便怔怔不语了许久,最终还是在婉儿的劝诫下预备起轿撵往乾清宫过去。
此时的裴景诚也得了太医院递来的信,心里的一块大石便落了下来,林弦功高震主,这几年他心里多少不安?如今他寿元不长,可当真是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
更何况,那人竟敢觊觎苏姐姐,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裴景诚端坐于龙椅之上,眼前摆放着如山般的奏折,本该是件疲累至极的事,他却低头轻笑出声,一副痛快万分的模样。
身旁的小吴子觑其脸色,适时地递给了一盅燕窝,道:“陛下,这是安贵人送来的燕窝。”
裴景诚却连眼也没抬,一副恍若未闻的模样,小吴子立刻噤声,只是想到跪在殿外的安贵妃,他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道:“陛下,安贵人还在外头带簪请罪呢。”
裴景诚饱含冷意的眸子落在小吴子身上,他便吓得不敢再多说一言,只听上首的裴景诚说道:“让她认清自己的身份,既惹了朕不快,就该躲远些,别再出现在朕眼前。”
小吴子点头称是,立刻退出去,一出乾清宫便瞧见了跪在地上的安贵妃。
安贵妃面容俏丽,极肖似年轻时的太后娘娘,且身段婀娜有致,如今这样孤零零地跪于乾清宫殿外,倒有些空谷幽兰的清冷气质。
要他说这安贵人也真是个不聪明的女人,先皇后死后,陛下性情大半,除了每日雷打不动的给太后娘娘请安外,等闲绝不踏入后宫。
太后娘娘因着先皇后的死怨怼上了陛下,屡次把陛下拒之门外后,陛下竟在一个雨夜鬼使神差地进了寿康宫隔壁的清音殿,并在第二日将安小主提成了安贵人。
如今陛下一往后宫去便是留宿在清音殿里,并不往别的嫔妃宫里去,可安贵人也不知做了什么事,竟触怒了陛下。
小吴子心内虽有些瞧不上安贵人小家子气的性子,面上却仍是一派恭敬,他劝道:“贵人,如今陛下有要事在身,没空接见您,不如您回去吧。”
安若雅扬起那双潋滟着水意的灵透眸子,峨眉微颦,期期艾艾地说道:“劳烦公公再为我通报一声。”
小吴子如何再敢去触裴景诚的眉头,只得委婉规劝道:“贵人可千万别难为我们这些做奴才的,陛下正忙着批奏折呢,说了不见嫔妃。”
安若雅这才作罢,由身旁的贴身宫女扶起她已跪的酸麻的双膝,恋恋不舍地望了乾清宫的门楣一眼,便缓缓离去。
刚走了几步,便在回廊上遇到了太后娘娘的凤撵,安若雅立刻俯身下拜:“参见太后娘娘。”
坐于轿撵上的苏嘉沐瞥见底下有一抹淡绿色的倩影,便随手叫起道:“起身吧。”
她心里记挂着镇国公的安危,也未与安若雅多说些什么,自是快到乾清宫时随口问了一句:“刚才那女子瞧着有些眼熟。”
婉儿立刻回答道:“回禀太后娘娘,那是陛下新封的安贵人,就住在寿康宫隔壁的清音殿里。”
苏嘉沐点点头,脑海里略有些对这女子的印象。(丽)
到了乾清宫内,小吴子远远瞧见太后的凤撵,嘴上挂着的笑容便没消散下去,他赶忙迎了上去,嘴里尊敬的话虽在对着苏嘉沐说,可眼角的余光一直瞥向婉儿。
苏嘉沐笑着挥了挥手道:“婉儿在外头候着吧,哀家自己进去见皇帝。”
婉儿俏脸一红,便被小吴子拉着往耳房说体己话去了。
苏嘉沐自己则进了乾清殿内,眼瞧着裴景诚正坐于上首批阅奏折,她便轻咳一声,传出了些细微的动静出来。
裴景诚立刻放下了奏折,本以为是小吴子又将那烦人的安贵人放了进来,怒容满面地抬头后,却撞见了苏嘉沐清冷的目光。
他心下一阵喜悦,当下便连奏折也顾不上批阅,只从位子上走下来道:“母后怎么来了?”
这一年的工夫,苏嘉沐与裴景诚的关系虽有些缓和,可到底比之从前生分了不少,她顿时便退后了一步,与裴景诚拉开了距离。
“几日不见,皇帝眼下瞧着乌青一片,可是累着了?”苏嘉沐道。
裴景诚本想上前去搀扶苏嘉沐,可手伸在半空中,便极尴尬地收了回去,面上虽无什么恼怒之色,心里却顿塞的很。
苏姐姐到底是与自己生分了。
“儿臣无事,倒是母后,如今天寒露重的,您身子本就孱弱,如何能亲自往乾清宫来?不拘什么事,换个小宫女来传唤一声便是了。”裴景诚这话说的真心实意,上月里太后患了风寒,躺在床榻上足足半个月,可把他急坏了。
如今他已择了一批新进的太医,皆是出身于杏林大家,虽供职在太医院,却只听命于太后一人。
苏姐姐虚长自己十岁,自己总要想尽法子让她平安健康才是。
“哀家来乾清宫,的确是有一要事要与陛下相商。”苏嘉沐面上略有些踟蹰,可纠葛之下,还是将心中的话说了出来。
苏姐姐已许久没有主动与自己提过什么要求,裴景诚听了这话心内便涌了上些喜悦,连声问道:“母后但说无妨。”
即便苏姐姐想要天上的月亮,自己也总会设了法子替她寻来。
裴景诚如此想着,俊秀的脸上便带出了一丝惘然的甜蜜。
可苏嘉沐随之而来出口的话却让他通身一寒,嘴角的笑意僵在脸上。
“哀家想去瞧瞧镇国公。”苏嘉沐语气生硬的说道,这几年她虽未关注朝堂局势,却也知道镇国公府上的男眷皆是栋梁之材,颇得裴景诚猜忌。
自己身份贵重,且又代表着裴家皇权,于情于理都不该去看望林弦这个朝中重臣。
可这世上的事又怎么都凭礼法来决断?若论礼法,镇国公本不该如此痴心不改地爱恋着当朝的太后娘娘,最终郁结于心,损伤了自己的身子。
苏嘉沐心想,自己总不该欠了镇国公人情才是,既然已是最后一面,便见了吧。
裴景诚脸色青白一片,阴晦转换下,他才忍着心中的怒意,问道:“儿臣听闻镇国公病入膏肓,母后去瞧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可儿臣顾念母后的凤体,只怕镇国公的病气会伤了母后的身子……”
这已是他绞尽脑汁才想出来的借口,苏姐姐这些年待自己冷淡不已,好容易今天主动来了一趟自己的乾清宫,主动提了一个要求,若是自己贸然拒绝,只怕会伤了苏姐姐的心。
苏嘉沐早料到裴景诚会用这个借口推脱,她便说道:“昔年镇国公为了我们大雍江山立下了汗马功劳,又一力扶持陛下上位,这几年也并未行那跋扈之事,为表皇家关怀,哀家特定去镇国公府上瞧一瞧他,隔着帘子并不会传什么病气才是,皇帝无须担心。”
苏嘉沐已搬出了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连裴景诚也挑不出错来,他只能硬着头皮道:“既如此,母后便去吧,只是路上千万要小心。”
苏嘉沐没想到裴景诚会如此快的松口,脸上都带上了些笑意,只听她说道:“哀家明白,皇帝无须挂怀。”
裴景诚答应了这事后,也只得做戏做全套,将自己库房内的珍贵药材拿了出来,以彰显皇室对朝中重臣的看重。
苏嘉沐一出乾清宫,裴景诚便冷着脸坐于龙椅上一言不发,俊秀的脸上好似能结出冰一般阴寒无比。
小吴子只敢远远候在门口听命,可直到宫门落钥之时,陛下却坐在乾清宫里一声未出。
直至子时,里头才传来一些细小的动静,小吴子双腿酸麻不已,却也只得走进去伺候。
裴景诚安寝之前,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宫门下钥了?”
小吴子一愣,随即回复道:“回禀陛下,已经下钥了。”
裴景诚将身上的龙袍递给了小吴子,压抑着嗓音里的怒意,问道:“太后可有回来?”
小吴子略有些惴惴不安,却还是低声回禀道:“晚膳时分,太后让身边的太监递了信回来,只说在镇国公府上遇到旧人,故留宿于此,过一夜再回宫。”
话音未落,裴景诚便把手里的茶壶重重砸于地上。
小吴子被吓得不知所措,跪于地上告罪后,也在反思自己说的哪句话触怒了陛下。
这般冷凝的气氛持续了半晌后,裴景诚才开口道:“出去。”
小吴子如蒙大赫,赶忙退了出去。
乾清宫内便只剩下裴景诚一人,此刻他的胸膛仍在大幅度的起伏,脸上的怒容也并未消散。
林弦。
既然病的都要死了,就不要耍哪些手段来哄骗苏姐姐。
自己总要想个法子让他早一点离开人世才是。
裴景诚合衣趟上了龙床,隐隐绰绰的烛光照射下,他黑亮的眸子愈发明亮,眼里似烧着热烈的火苗。
苏姐姐冷落自己的这一年里,他已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他这一生唯一的夙愿便是将苏姐姐长长久久的留在自己身旁,哪怕她待自己冷漠不已,哪怕她丝毫不明白自己的心意。
可若有人要与自己争抢苏姐姐,他是一定会亲手送他下地狱的。
第36章
◎林弦。◎
苏嘉沐的确是宿在了镇国公府内。
她一入府,镇国公声势浩大的迎接了她一番,便引着她往林弦所在的正院而去。
镇国公老夫人身子依旧健朗,她拿帕子压了压自己的眼角,哀切道:“劳烦太后娘娘亲来府上,老身那不成器的儿子已是时日无多,不能再为大雍朝尽心尽力。”
苏嘉沐连忙搀扶住镇国公老夫人的胳膊,温声劝解道:“老夫人勿说这些丧气话,镇国公为了社稷江山染上了一身病,如今定会吉人自有天相。”
二人来到林弦的正屋门口时,老夫人抚了抚自己的额头,对着苏嘉沐道歉道:“太后娘娘恕罪,老身突然头疼的很儿,身子有些支撑不住。”
苏嘉沐便道:“老夫人快去歇息吧。”
镇国公老夫人也未推拒,由身边的心腹丫鬟搀扶着离开了镇国公的院子。
苏嘉沐便由婉儿陪伴着进了林弦所在的正屋内。
一推开门,便有一股浓厚的中药味飘进了苏嘉沐的鼻间,与大门相对的是一道百鸟朝凤的屏风,上面绣着一对大气磅礴的凤凰。
裴景诚登基的第一年,林弦便借着给自己祝寿的由头将这百鸟朝凤的屏风送到了寿康宫内。
却是没想到他自己屋子里还有一个。
苏嘉沐的视线并未在这屏风上停留太久,隔着厚重的帘帐,却能觑见里屋的床榻上躺着一个身材伟岸的男人,身旁还立着一个影影绰绰的女子身影。
婉儿面有惊讶,只说道:“那女人是谁?”
不是说镇国公一生未娶妻,也未纳一通房,只一颗心放在太后娘娘身上吗?可他病榻前为何会有个女子在一旁守着?
婉儿上前替苏嘉沐撩开帘子,苏嘉沐这才瞧清站在林弦床榻边上的女子的真容。
原来是从前的林贵妃,如今的林珍儿。
苏嘉沐也不知该如何描绘她复杂的心情,她瞧见林弦床榻边站着一个女子时,心竟然猛然一窒,仿佛如鲠在喉的不适感。
再看清那女子的脸时,她的这一口气才从喉咙口吐了出来。
林珍儿将自己的药碗放在了桌上,回首对着苏嘉沐屈膝道:“臣妇参见太后娘娘。”
苏嘉沐一愣,随即便觉眼前的这一幕无比荒唐讽刺。
她虽与林珍儿数年不见,可仔细欣赏了一番她的美貌,便信了林可卿所说的表姑姑与表姑父琴瑟和鸣、日子舒心畅快一说。
实在是林珍儿一张俏脸上满是未尽的春意,肌肤滑腻白皙更胜从前,脸上一丝皱纹都无。
昔日宠冠六宫的林贵妃出了皇宫,便如金丝雀挣扎了锁链一般,在广阔的天空中自由自在的翱翔。
不像自己,形容枯槁,倒像个垂垂老矣的年迈之人。
“起身吧。”苏嘉沐心内感慨颇多,便把林珍儿唤了起来。
林珍儿起来后,便蹙起了蛾眉,望着床上面色惨白的林弦,心里又是一阵哀伤,便听她说道:“昔年一别,却不知再与太后娘娘相见,竟是在兄长的病榻前。”
说完这话,林珍儿便红了眼圈,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见她哭的伤心,苏嘉沐连忙出声安慰道:“镇国公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好转。”
林珍儿擦拭眼泪后,便将林弦床榻下首的位置让给了苏嘉沐,又连连对婉儿使眼色:“婉儿姑娘可愿陪我去东稍间取一件上好的东烟台墨来,这是臣妇要敬献给太后娘娘的贺礼。”
婉儿踟蹰之下,见苏嘉沐没有出声反对,便应道:“是。”
等屋内只剩下苏嘉沐与林弦二人后,她才敢卸下太后的尊贵仪容,目露担忧的望着床榻上的男子。
昔年自己被贺云洛逼得命悬一线时,便是林弦骑在马上带着御林军前来解救自己,当时她心里想的是,原主不愧在闺阁中人称京城第一美人,竟引得如此鲜衣怒马的少年为她倾心。
婉仪为了男女情爱而死,自己还记得她死前的声声啜泣,如何敢轻而易举的就把自己的心交出去?
苏嘉沐抬眼一看,林弦生了一双桃花眼,此刻双目紧闭,安详无比,如山间清泉般清冽的俊颜上泛着病态的白色,倒让人多了几分怜惜之感。
她就站在离林弦相隔不过半米的地方,望着他静谧的睡颜,心里竟生出了一丝岁月静好的感觉。
她想,林弦是翱翔于天地间的雄鹰,该去西北,该去广阔的战场上实现自己的抱负,而不是被困在这一方床榻上。
如果自己回应了他的感情,那他就会成为被拔断翅膀的雄鹰,再也没有了在天空中翱翔的资格。
苏嘉沐思索了许多个日日夜夜,她发觉自己心中对待林弦的感情十分特殊,既没有达到男女之情的深度,却也远超所谓的友谊。
林弦明白自己的困窘,他知道自己在这深宫里待的厌烦至极,巴不得有一日能去宫外游历山川,看一看人世的浮华。
他懂自己。
所以才会在宫外搜罗了那么多奇异有趣的东西赠予自己,如今想来,那沉闷无光的日子里,那点新奇的玩意儿是她憧憬日光的盼头。
苏嘉沐仍陷在回忆里之时,忽而觉得床榻上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声,她连忙转身朝林弦看去,却见他已睁开眼含笑望着自己。
“参见太后娘娘。”林弦如是说。
苏嘉沐顿时便觉一阵尴尬之意回荡在自己心田间,她猛地背过身去,压下心内的慌乱后,方才转身对林弦说道:“镇国公为了大雍江山夙兴夜寐,如今拖垮了身子,哀家心痛不已,只盼着镇国公能早日痊愈。”
林弦虽面色惨白无力,可一双眼睛却如炙热火焰一般透亮不比,他望着自己眼前的苏嘉沐,心内是前所未有的畅快,只听他缓缓开口道:“阿芙,能再见你一面,我死而无憾了。”
他嘴里只称你我,不称太后与臣子。
苏嘉沐心酸不已,泪水竟忽而从她眼眶内滚落下来,她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她心里由五脏六腑缓缓汇聚到心口的哀伤,她只是稳了稳心神,对林弦说道:“你好好的,太医说你这病有的治。”
林弦淡淡一笑,眉眼里并无多少困顿之色,他只从自己枕下拿出了一快玉佩,递给苏嘉沐后,笑着说道:“头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说我送过珍儿的玉佩很好看,我一直想亲自做一个送你,幸好你愿意来见我这最后一面。”
苏嘉沐接过那玉佩,擦了擦脸颊上的泪水后,劝慰道:“什么最后一面?你好好吃药,将来定会长命百岁、子孙满堂。”
说到子孙满堂这四个字,林弦脸上的笑意戛然而止,他病的太过严重,今日说的话已是太多,耗走了太多气力,他便只能倚靠在床边上,对着苏嘉沐勉力一笑道:“你就在这儿让我好好瞧瞧你。”
第37章
◎死亡。◎
苏嘉沐站在床榻边上,眼神中满是怜惜之意,她望着力气虚弱的林弦说道:“我就站在这里,你放心。”
林弦垂下眼皮,因心内涌上来的喜悦而剧烈咳嗽起来,思索半晌后,他才说道:“有一件事,若是我现在不说,只怕是要带到坟墓里去了。”
苏嘉沐莞尔一笑,眉眼里满是缱绻之意:“你说吧,我在这儿听着呢。”
林弦的眸子一下子明亮了起来,他满含深情的望着不远处的苏嘉沐,道:“阿芙,当年赠你梅花素钗之人,其实是我,那贺云洛冒领了功劳去,让你误以为他才是与你心意相通之人,我便是为了这事才与他大打出手,可那时你已对他情根深种,我说再多也不过是背地里对他污蔑罢了,只是如今我已时日不多,若不将这事原原本本的说与你听,我便当真是白活了这一世……”
苏嘉沐听了这话后,面上连一丝惊讶都无,她并不是原主,也没有原主从前的记忆,根本就不知道这梅花素钗的渊源。
她正在思索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林弦这番剖心的自白时,林弦眉眼里的炙热光芒已渐渐黯淡下来,他见苏嘉沐毫无反应,便自嘲一笑道:“是我多言了,阿芙就当没听见这番话吧。”
他这话说的灰心,本就苍白的脸上又浮现出了一些颓败之色,苏嘉沐瞧了心里极不好受,她踟蹰半晌,方才缓缓说道:“你既将这事告诉了我,那我也告诉你一件事吧。”
林弦抬起眸子,说道:“阿芙但说无妨。”
“你口中的阿芙,已死在了先皇崩殂的那一日。”苏嘉沐深思熟虑后,还是将自己并不是原主之事告诉了林弦。
林弦的深情太过厚重,她当真担不起这点责任,不若还是将原主已仙逝这事原原本本的告诉林弦。
“我是后世的一缕魂魄,也不知为何会来到苏嘉芙的身体里,可我的确不是她,我根本就不记得从前的事,对贺云洛也没有任何的感情。”苏嘉沐说这话时,心里很是惴惴不安,连头也不敢抬起来。
见林弦毫无反应,苏嘉沐只得继续解释道:“这几年我在宫中待得厌烦至极,多谢你送了那些新奇的小玩意儿进来,你写信说要见我最后一面,我便来了,也将这事原原本本告诉你,省得你为了我白白断送了性命。”
林弦脸上的震惊之色已是掩盖不住,他本就聪慧过人,细想了一番苏嘉沐的话,也知道她并不是在欺骗自己。
当初胞妹珍儿来西北寻自己时,哭着说了先皇要她殉葬,阿芙却不计前嫌的救下了她,他那时还抱着一丝期待,阿芙那么讨厌珍儿,救下她,是不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还有阿芙与贺云洛的反目,来的如此迅速,他还未反应之时,阿芙已暗中联结杜家,要与贺云洛势不两立。
种种变化都来的太过迅速,他曾经也怀疑过,可最后也只能以阿芙性情大变做解释。
可没想到,原本竟是因为阿芙内里的魂魄已换了一个人的缘故。
原来如此。
他这一生的过错便是那一日没有将那梅花素钗亲手交到阿芙手上。
谁知佳人已逝,他再也没有机会了。
林弦心中最后支撑着的那点信念猛然倒塌,他闭上眼睛,连一句话也不愿再说。
苏嘉沐只觉得自己脸上似有一种火辣辣般的疼痛,她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林弦,转身走出了他的屋子。
门外林珍儿与婉儿等人正候在外头小声说话,见苏嘉沐出来,还惊讶的问道:“太后娘娘,您怎得如此快就出来了?”
林珍儿当真疑惑,按照兄长对太后娘娘的深情来说,怕是要说上许久的话,怎得如今一炷香的工夫,就已经出来了?
苏嘉沐却失魂落魄的点了点头,颇有些有气无力的说道:“镇国公累了,需要休息。”
她随即便要带着婉儿回到那四四方方、不见天日的深宫中,林珍儿却跑上来阻拦她,道:“太后娘娘,兄长左不过就在这两日了,珍儿斗胆恳求娘娘留在府上,也好全了君臣之谊。”
苏嘉沐却压不下自己淡淡的忧愁之意,她本就明白林弦爱的是原主,自己本就是借了原主的光才得了林弦的真心相待,可在那寂寥又灰暗的日子里,林弦送来的物件的确让自己开怀大笑过。
她想,自己应该是有些喜欢林弦的,只是这点喜欢不足以让她将自己的自尊丢在脚上任人践踏。
她不是原主,对林弦来说,也不过是个陌生人罢了。
苏嘉沐正要开口回绝之时,却听得里屋的小丫鬟跌跌撞撞跑来道:“太后娘娘,姑太太,镇国公不好了。”
林珍儿面色霎时变得惨白,连苏嘉沐也将到了喉咙口的拒绝之话咽了下去,二人相携着一起进了镇国公所在的内室里。
苏嘉沐情急之下,也不忘吩咐婉儿道:“去将哀家带来的千年人参拿来。”
林珍儿又将候在客房里的太医唤了来,一阵兵荒马乱后,由着千年人参吊命,林弦这才睁开了眼皮,只是双眸已黯淡无光。
林珍儿哭喊过后,便附在兄长耳旁说了一会儿体己话。
随后便把林弦床榻旁的位置让给了苏嘉沐,苏嘉沐只得硬着头皮上前看着林弦气若游丝的虚弱模样,忍着心内的酸涩,安抚道:“国公爷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一定会好转的。”
她不敢抬眼对着林弦的眸子说这话,她怕林弦会后悔,后悔这几年为了她这陌生人蹉跎了身子、损伤了性命。
林弦直至厌咽气也未说出一个字,只是溘然长逝前对着自己头顶上绣着梅花的帐缦,无声地说了一句“阿芙”。
镇国公老太太赶过来时,瞧见自己的嫡长子已离开人世,她当下便顾不得宗法礼仪,上前趴在长子的尸首上嚎啕大哭道:“弦儿,我苦命的弦儿,为了那一个人,赔上这条命,值不值得?”
苏嘉沐默然转身,抬头咽下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后,她才轻声对婉儿道:“我们走吧。”
林珍儿虽在哭泣,可见苏嘉沐要转身离去,她立刻拉住了苏嘉沐的胳膊,婉儿蹙眉便要制止林珍儿无力的举动,却被苏嘉沐喝止。
林珍儿满脸的泪水,因着兄长逝去,她此刻的眸子里也多了些不管不顾的意味在,她便对苏嘉沐说道:“太后娘娘今夜可愿宿在臣妇院子里?臣妇愿将长兄如何患病,如何身死一事原原本本的告诉娘娘。”
苏嘉沐一惊,听林珍儿话里的深意,林弦的死,还有隐情?
当夜,她便留宿在了镇国公府内,第二日才回了皇宫。
镇国公身死一事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因着镇国公平定西北、战功赫赫,在老百姓的心里也名望甚高,不少百姓自发地为镇国公披麻戴孝。
乾清宫内的裴景诚听了林弦身死的消息,方觉得快意至极,如今心头大患已死,他的皇位当真再无威胁。
至于林弦的身后事,他自然是做足了表面工夫,将所有的哀荣一下子都赐给了林弦,镇国公老夫人也赐下了超一品诰命,见了皇室中人不必再行礼问好。
只是镇国公无子嗣,这一等公爵的功勋却不能再延续下去,他体念镇国公平定西北的功劳,便破格将镇国公这一世袭罔替的爵位赐给林府二房的嫡长子。
裴景诚心下畅快无比,那二房的嫡长子不过是个每日留恋烟花之地的纨绔子弟罢了,他袭爵后,只会让镇国公府迅速走向衰败。
“太后娘娘驾到。”
一声尖利的通传声打断了裴景诚的深思,听闻是苏嘉沐归来,他立刻走下龙椅,起身到乾清宫外相迎。
苏嘉沐面无表情的从凤撵上走了下来,迎面撞上裴景诚的笑脸后,她便望了望乾清宫门外候着的太监宫女,道:“去里头说话。”
苏嘉沐冷淡不似往常,裴景诚虽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仍是遣退了小吴子等御前伺候的太监,跟在苏嘉沐的身后进了乾清殿内。
他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苏嘉沐之时,却被猛然回头的苏嘉沐狠狠扇了一巴掌。
这还是他登上皇位后,头一次被人扇巴掌,而那人巧好还是他最敬最爱的苏姐姐。
苏嘉沐这一巴掌用了十成的力道,即便裴景诚已出落成一个身材伟岸的男子,受了这巴掌后,嘴角却仍是流下了些血迹。
裴景诚擦去自己嘴角的血迹,低头轻笑出声,趁着苏嘉沐还未发一言时,上前一步握住了苏嘉沐的手,道:“苏姐姐可别打疼了自己的手。”
苏嘉沐冷不丁被裴景诚握住了手,心下生起一阵颤栗的恶寒之意,她立刻想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可裴景诚用力握紧之下,她竟动弹不得。
不知为何,如今的裴景诚红肿着双颊,一双眸子却带着些癫狂的意味在。
苏嘉沐稳了稳身形,骂道:“你为何要对林弦下毒?”
原来是为了镇国公,苏姐姐才会如此生气。
裴景诚心内的愤怒化作深深的占有欲,他紧紧盯着眼前一颦一笑皆美的如山水画般夺目的苏嘉沐,岁月当真是厚待苏姐姐,怎得让她更比从前还要再多几分韵味?
这一刻,裴景诚多想把宗法人伦丢于脑后,纵情肆意地将苏姐姐占为己有,可他明白,握住苏姐姐的手已是他“造次”的极限。
迎面撞上了苏嘉沐含着嫌恶的目光,裴景诚这才松开了苏嘉沐的手。
“母后,是儿臣错了。”
第38章
◎苏姐姐。◎
裴景诚说完这话后,便定定的望向苏嘉沐,慢条斯理的笑道:“其实母后也知晓为何,镇国公兵权在手,只要他起了一分谋逆之心,朕这个皇位都要拱手让给他。”
话毕,苏嘉沐心里又是一阵痛惜,当年先皇灵堂上怯生生的小男孩儿如今竟已被这无上皇权熏成了这幅冷漠无情的样子。
苏嘉沐敛下眸子,眼里满是失望:“你想除了杜家,婉仪因你的薄情寡义而死,杜从中饱私囊,于社稷无益,这便也罢了,可镇国公从未做过不得体之事,也未威胁过你的皇位,你为何要对他痛下杀手?”
苏嘉沐眸子里闪烁的失望只让裴景诚备觉刺眼,他心内愈发沉郁,苏姐姐当真如此在意林弦?即便要与自己撕破脸皮,也要为林弦求一个公道?
裴景诚低头轻笑出声,眼里带了些歇斯底里的意味:“因为他觊觎母后。”
苏嘉沐怔在原地,今日的裴景诚实在太过奇怪,连说的话都有些令她摸不着头脑。
偌大的乾清殿只剩下她与裴景诚二人,直至此时,她方才觉得殿内的空气逼仄又滚烫,她的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你醉了。”苏嘉沐躲开裴景诚炙热的视线,扬声对乾清殿外说道:“小吴子,进来。”
小吴子应声而来,瞧见裴景诚脸上红肿的五个手掌印后,他便吓得垂下眼眸,不敢再多看。
“奴才在。”
苏嘉沐指了指裴景诚,道:“替你家主子收拾一下仪容,哀家这便要回寿康宫去了。”
小吴子连忙应下,也不知这两位主子到底因何时生了争执,太后娘娘竟对陛下动了手……
苏嘉沐转身后,裴景诚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高声说道:“母后,儿臣会让林弦的胞妹入宫做贵妃。”
苏嘉沐脚步一滞,她随即停下步子,回头道:“你若是还把我当做你的母后,就放她一码。”
说完,便扬长而去。
只留下裴景诚一人待在原地,身旁的小吴子见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了下去,便战战兢兢的说道:“陛下,可要奴才去太医院请太医?”
裴景诚自嘲一笑:“不必了,你退下吧。”
苏嘉沐临走时说的话还回荡在他耳边,原来做自己的妃子是那么一件可怖之事吗?
他根本不在意什么镇国公的胞妹,自小到大,除了温柔和蔼的生母以外,只有苏姐姐给过他无微不至的温暖。
如今因着镇国公身死的缘故,只怕苏姐姐愈发厌恶自己了。
可那又怎么样呢?
他本就是孤家寡人,只要能让苏姐姐陪在他身边,便足够了。
*
苏嘉沐面色苍白的从乾清宫出来后,便由婉儿搀扶着坐上了轿撵,回寿康宫的路上经过一条宽长的甬道。
苏嘉沐突忆起上次在这甬道上遇见了一个绿衣女子,听说就是自己宫殿旁那清音殿里的妃子。
她便问婉儿:“清音殿里住着谁?”
婉儿见苏嘉沐的脸上满是惶恐,也不知道乾清宫内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事无巨细的回答道:“回禀太后娘娘,是安贵人。”
苏嘉沐仔细回忆了一下安贵人的样貌,她依稀记得这安贵人眉眼里生的有几分像……
和自己相像……
她心内警铃大作,便接着问道:“她可受宠?”
“太后娘娘有所不知,这安贵人便是两广总督家的庶女,如今是后宫里最受宠的妃子,陛下每月来后宫的次数不多,可每次去的都是她宫里。”婉儿道。
苏嘉沐听了头疼不已,今日裴景诚在乾清宫内的表现实在太令人害怕,可她又不愿往那方面深想,毕竟是自己从小带大的孩子,他总不至于对自己起了那样的心思。
“应当是哀家多想了。”苏嘉沐安慰自己道。
婉儿听了这话,便满脸疑惑的问道:“太后娘娘在说什么?是那安贵人惹了您的眼?奴婢冷眼瞧着,这安贵人的确是和您年轻时生的有些相像。”
苏嘉沐摇摇头,只道:“不是因为相貌的缘故。”
婉儿见苏嘉沐不欲多谈,便也识趣的闭上了嘴巴。
等太后的凤撵到了寿康宫门口后,苏嘉沐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隔壁的清音殿。
她盯着清音殿的大门许久后,才对婉儿道:“去敲门,哀家去瞧瞧安贵人。”
婉儿应声而去,没过多久清音殿里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里头的宫女见门外站着的是太后身边的婉儿姑姑,面色霎时一白:“奴才见过婉儿姑姑。”
婉儿点点头,又对那宫女说了太后娘娘贾驾临一事。
那宫女诚惶诚恐的跑进了清音殿的寝宫内,一阵兵荒马乱后,才搀扶着安若雅出来迎接。
苏嘉沐走进清音殿后,仔细观察了一下清音殿内的布局,目光被西南角的一处紫藤花架和底下的秋千吸引了过去。
安若雅虽不知道太后为何会大驾光临,可太后愿意来瞧自己,也总是件令她面上有光的好事,她便笑着对苏嘉沐说道:“娘娘,那是臣妾亲手做的。”
紫藤花架,从前自己的凤藻宫里也有这样一个秋千。
“是陛下要你做的?”苏嘉沐敛去眉眼里的暖意,语气不善的问道。
安若雅也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竟让太后娘娘一下子便不高兴了,她只能揣度苏嘉沐的脸色,说道:“是……陛下说臣妾的清音殿太空,很该做个秋千才是。”
得了这答复后,苏嘉沐心内愈发惴惴不安,可她身旁的安若雅见她如此,脸上也写满了惶恐。
苏嘉沐无意磋磨安若雅,便挤出个笑容道:“你是个好孩子,回去吧,哀家不过是来瞧瞧你罢了。”说完,又把自己胳膊上的白玉镯子褪了下来。
安若雅接过那成色极好的白玉镯子后,心内的惶恐才消散了大半,她便欲搀扶着太后往清音殿里走去。
苏嘉沐却扶额道:“哀家头疼,就不进去坐了,你回去歇着吧。”
安若雅闻言,只得作罢,恭送完苏嘉沐后,她方才由贴身宫女扶着回了屋子里。
那宫女见安若雅爱不释手的把玩太后赏下来的白玉镯子,也称赞道:“这镯子当真是衬贵人您的肤色,瞧着倒和雪花一般洁白无比。”
安若雅嘴角一勾,这白玉镯子的确是个难得的好东西,只是太后今日为何会来自己的宫殿里?
“只是不知太后为何突然赏赐我。”安若雅道。
那宫女见主子蹙眉,连忙开解道:“贵人且放宽心吧,太后娘娘必是瞧陛下疼爱娘娘您,这才赏下这白玉镯子,待哪一日娘娘诞下麟儿,要什么好东西没有呢?”
安若雅听了这话后,脸上却无什么喜悦之色。
诞下麟儿?陛下虽总来自己寝宫里过夜,可从来没让自己近过他身……
她担了一个宠冠六宫的虚名,内里却连一次侍寝都未曾有过。
她必须得想个法子才是。
安若雅将那白玉镯子收进了妆奁中,又压低声音询问那宫女道:“我让你弄来的药可有着落了?”
那宫女闻言脸色大变,她立刻跑去关上了寝屋的大门,这才附在安若雅耳边说道:“娘娘,连玉公公要价五十两银子呢,只说那药极难得。”
安若雅取了一张五十两的银票递给了那宫女,道:“你去给他,务必要将那药拿回来。”
那宫女接过了那银票,却站在原地踟蹰不已,挣扎之下,她还是说道:“贵人,您已如此受宠,犯不着对陛下下那药,若是被发现了,可是要诛九族的大罪。”
安若雅不想与一个小小宫女解释里头的关窍,她便道:“你放心,若是出了什么事,必不会牵连到你身上便是了。”
那宫女见自家主子心意已决,便也只得领命而去。
这一夜,恰好裴景诚翻得是安若雅的绿头牌,她一早便将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又在清音殿内熏了清淡怡人的香料,卸去脂粉后,才露出那对极为肖像太后娘娘的眉眼。
她坐于梨花木桌旁静静等待,等裴景诚推开清音殿大门后,遣退了服侍的下人,这才沉声开口道:“去外间候着。”
安若雅心下一颤,从前是不让自己近身,如今都不让自己和他共处一室了。
若是不行那个法子,只怕她永无翻身之日了。
安若雅便抬起自己清水出芙蓉的精致脸庞,祈求的神色流连于她眼波潋滟的眸子中,“臣妾知晓自身驽钝,不堪服侍陛下,只是这牛乳羹是臣妾亲手熬得,还请陛下赏脸品尝一二。”
裴景诚忽而觉得有些恍惚,安若雅不施脂粉时的眉眼实在是太与苏姐姐相像,有些时候,连他自己也分辨不清二者的区别。
只是苏姐姐何时会如此谄媚讨好自己?
他便接过了那牛乳羹,喝下一口后,便对安若雅说道:“外间风大,你就坐在这里吧,朕倦了。”
安若雅乖顺的点头,知晓裴景诚的规矩,便站在一旁等他自行褪衣后,才吹灭了屋内的蜡烛。
裴景诚躺在床榻上时,只觉有一股甜腻又复杂的香味飘入自己的鼻间,那味道与幼时生母的怀抱有些相像,让他紧闭的心房松开了一条裂缝。
隐隐约约间,他便觉自己全身上下的血气都往一处汇集而去,喉咙处顿觉干涩无比。
他只能睁开迷离的双眼,秉着自己仅剩不多的理智,对安若雅说道:“朕要喝水。”
安若雅立刻斟了一杯茶递了过来,只是那双白皙滑腻的手却悄悄触碰到了裴景诚滚烫的胳膊。
一阵滚烫的麻意传遍了裴景诚全身上下的每一个器官,他一忍再忍,将那水尽数喝下后,才对安若雅说道:“你去外间吧。”
安若雅却停在原地并未异动,炙热的眸子在黑暗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她那双滑腻无比的手慢慢的攀附上裴景诚的胸膛,语气热切又妩媚:“陛下,可是觉得燥热无比?”
裴景诚自是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心内那股想要将眼前之人占为己有的冲动,他便也握住了安若雅的手,可仅剩的清明理智又让他松开了安若雅。
“朕为何会如此燥热?”
裴景诚此刻已无暇再去分辨自己燥热的原因,他便是干涸沙漠中几日未曾进水的旅人,而眼前的安若雅则是他梦寐以求的水源。
安若雅褪下了自己的小衣,露出一片春色后,裴景诚心中的欲/念如野草般又蓬勃旺盛了几分。
屋内,一阵旖旎。
只是在最要紧的关头,意乱情迷的裴景诚不禁呢喃出声道:“苏姐姐,我当真不想在与你做母子了。”
安若雅停下了抚摸裴景诚的动作,眸子里满是震惊,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这般颠倒人伦的话语,将安若雅的五魂六魄都吓得移了位,她立刻翻身下床,将自己的小衣穿戴完整。
第39章
◎安嫔。◎
裴景诚醒来之时,安若雅已穿戴好衣服,捧着龙袍候在床榻之下。
他虽觉得脑海里似装了千斤铅般沉重无比,可却想不起来昨夜之时,见安若雅一如往常的恭顺,他便接过龙袍,随口说道:“去领赏吧。”
安若雅平复了自己的心情后,这才对着裴景诚莞尔一笑:“谢陛下赏赐。”
裴景诚一离开,安若雅就敛起了脸上的笑意,心内嗤笑裴景诚对自己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态度,从前她不明白为何正当壮年的裴景诚会一碰都不碰自己,可如今,她明白了。
原来陛下心里有那样惊世骇俗的念头。
她坐在自己的妆奁前,看着铜镜中如春霞般明媚的面孔,以及与太后娘娘十分相像的眉眼。
忽而她便对着铜镜里的自己展颜一笑,自己可要好好利用陛下的这点隐秘心思才是。
*
与清音殿一墙之隔的寿康宫内,苏嘉沐同样也是一夜未眠,她不知那自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是何时生了那样龌龊卑劣的心思。
她想,这些年对裴景诚怨也好,疏远也罢,她心底总是把他当成自己的弟弟看待的。
一想到这点感情变了味以后,苏嘉沐便觉一阵恶寒之意涌上心头。
如今细想来,婉仪死前凄惨的哭声还回荡在她耳边,景诚究竟是什么时候生的这种心思?婉仪的死,会不会有自己的缘故在?
这样的念头逐渐在苏嘉沐心中疯狂滋长,不过两三日的工夫,苏嘉沐便病了。
且这病来势汹汹,几个太医院的年轻太医围在太后病榻前面红耳赤的争辩,却仍是看不出个名头来。
裴景诚得了这消息后,放下手上如山般的奏折,急匆匆的赶来寿康宫,可婉儿却横在门前,面色沉重的对裴景诚说道:“太后娘娘特别吩咐过,请陛下顾念国事,不必来寿康宫请安。”
裴景诚一震,眸子里闪过些哀伤之色,“母后她不愿见朕?”
婉儿恭敬行礼后,顾左右而言其他:“江南水旱太过严重,还请陛下顾念国事,太后娘娘不过是偶感风寒罢了,不过几日的工夫便会痊愈。”
这便是苏嘉沐铁了心不想见裴景诚的意思。
裴景诚心急如焚,却不敢违拗苏嘉沐的意思硬闯寿康宫,他只得仔细交代婉儿要好好照顾太后,随即便失魂落魄的离开了寿康宫。
一出寿康宫,裴景诚便撞上了候在外头的安若雅。
“你在这儿做什么?”
安若雅行礼过后,便目露忧光的说道:“太后娘娘病重,臣妾自然是去侍疾的。”
身旁的小宫女连忙替她补充道:“陛下有所不知,贵人已侍疾了三日。”
裴景诚抬眼一看,这安若雅眼下的确是有些乌青,看着应当是熬了几个大夜的缘故。
他便对安若雅说道:“爱妃辛苦了,太后这病久而不好,喝了那么多药却一点都没好转,定是那些太医不尽心的缘故。”
安若雅明白裴景诚这话的深意,她便道:“太医们只说太后这病是忧思过度的缘故,若是太后能想开一些,这病自然能药到病除。”
裴景诚点了点头,随即便对身旁的小吴子说道:“朕念安贵人服侍太后有功,便提一提位分,封她为安嫔吧。”
安若雅喜从中来,连忙跪下谢恩,心内只欣喜,果然一味的奉承太后是正确的,自己只要投了太后的欢心,位分与宠爱皆会如期而至。
裴景诚离去后,安若雅便进了寿康宫服侍苏嘉沐。
苏嘉沐这病足足拖了一个月的工夫太见好,经了这一病后,她便对外宣称:自己刚刚病愈,精力有限,以后只专心事佛,不再理事。
寿康宫大门便紧紧关闭了起来,除了安若雅闲暇时去瞧瞧苏嘉沐以外,便再也没有人进过寿康宫。
这一日,安若雅正在陪着苏嘉沐打双陆玩,言谈间便不由自主的说起了后宫之事,“近日新来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妹妹,臣妾瞧着喜欢的很,赶明儿便带她们来给太后娘娘请安。”
苏嘉沐却只是淡淡的一笑,眼神疲态且散漫:“不必了,哀家这寿康宫无趣的很,不必拖着她们来陪哀家度日子了。”
安若雅也只是提了一嘴,见苏嘉沐不愿意,心中也乐得自在。
安若雅离去后,婉儿颇有些不忿的说道:“太后既不想见人,何故总把安嫔放进来,她吵嚷的很儿,眼里的谋算真是一点也遮不住。”
更何况,安嫔靠着她们寿康宫得了多少好处?
苏嘉沐却连眼皮也没抬,说话的音调颇有些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味道,“她身上有些烟火气在,哀家看着她,总能想到娇艳欲滴的花儿,她的确是几分心计在,可她也没害人,那便让她去吧。”
婉儿听了这话却心酸不已,太后娘娘究竟是何时成了如今这幅苍老又冷淡的性子,是从先皇后仙逝开始,还是从镇国公死亡的那一刻起,亦或者是从那一场病开始?
太后娘娘如今还未到四十岁,瞧着却暮气沉沉,一副对这世间万物再也提不起兴致的模样。
婉儿立刻哭诉道:“娘娘,您究竟是怎么了?奴婢自小就侍奉你,眼瞧着您从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变成了如今这幅哀伤暮气的模样,奴婢当真心疼的很。”
苏嘉沐一惊,随后便拿出自己的帕子替婉儿擦拭眼泪,口中还安慰道:“你哭什么,哀家不过是厌倦了这深宫中的日子罢了,此生既没有出宫的机会,索性便绝了深宫中的人事,也好乐得清静。”
婉儿却摇摇头,只道:“奴婢冷眼瞧着,娘娘您对镇国公应当是有些感情在的,镇国公死后,您的精气神好似一下子垮了下来。”
是吗?
苏嘉沐也只是自嘲一笑:“伤心又如何,他喜欢的不是哀家,死前最想见的人也没有见到。”
婉儿不明白苏嘉沐话里的深意,只道:“太后这话是什么意思?镇国公死前,您明明见了他。”
第40章
◎第二春。◎
苏嘉沐不想和婉儿多聊镇国公,随意略过这个话题以后,就感叹道:“斯人已逝,再聊这个话题也不合适了。”
婉儿见状也只能委婉规劝道:“太后您一日比一日的消沉,很不该把这点悲伤的情绪积压在心底,哪怕说给奴婢听也是好的。”
苏嘉沐来到古代以后最信任的人就是婉儿,面对婉儿殷切的目光,她不禁软了心肠,只道:“婉儿,在你心里,裴景诚是怎样一个人?”
恐怕普天之下也只有苏嘉沐敢如此直呼裴景诚的名讳。
婉儿听了胆战心惊,却解释道:“陛下爱民如子,且将朝政把持的十分稳妥,是一位难得的好君王。”
苏嘉沐点点头,心内也十分赞同婉儿的话,她便笑着说道:“当年他还是个怯生生的小男孩,如今已长成了这幅英武雄壮的样子,这个江山他把持的很好,哀家当年选对了人。”
婉儿听了这话后,不禁面色一白,太后娘娘说这些话,怎么像是在交代后事呢?
“可若是哀家能早一些明白他那点龌龊的心思,兴许婉仪就不会死了。”苏嘉沐敛下眸子,语气萧条的说道。
婉儿也听出了苏嘉沐话里的颓丧之意,以及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憎恨,她在心里仔细品了品苏嘉沐的话,这才恍然大悟。
太后的意思是,陛下对她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这消息的冲击力太大,婉儿顿了顿,随后便瞪大了眼睛不敢再说一个字。
苏嘉沐也自嘲出声:“你也觉得荒唐,对吗?”
婉儿不敢多说什么,只能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发呆。
“哀家不愿见他也是这个原因。”苏嘉沐感慨万千的望向窗外的景色,目光中带上了一丝忧愁。
婉儿明白了苏嘉沐消沉的原因,可这事牵扯到了皇家隐秘,她这小小的奴婢也不敢多说些什么,只是在晚间服侍苏嘉沐入睡的时候,她才低声道:“太后,奴婢有个法子能绝了陛下的心思。”
苏嘉沐也来了兴致,只问道:“是什么法子?”
“太后不如和陛下说说,只说这些年在深宫寂寞难耐,很想找个第二春,问问陛下的意见,这样陛下应当就能死心了。”婉儿说这话时,心里也有些没底,可如今看来这已经是最合适的方法了。
苏嘉沐在心内揣测了一会儿,随即也表示了同意:“哀家试试,你说的对,为了别人的错事,哀家自个儿倒一日一日的消沉下去,实在是犯不着。”
婉儿欣喜异常,见苏嘉沐想通了里头的关窍,这才服侍她入睡。
次日一早,寿康宫的大门开了,婉儿更是亲自走到乾清宫去传了太后的意思,只让裴景诚下早朝后来寿康宫叙旧。
裴景诚听了这消息以后,自然是喜得不知所以,他询问婉儿,道:“母后的病可好些了,可要寻些太医去瞧瞧她?”
婉儿却摇了摇头,一副生疏淡漠的样子。
裴景诚被巨大的喜悦冲昏了头脑,无暇顾及婉儿的这些异样,他让小吴子替自己择了一条轻便些的常服。
到了寿康宫前,裴景诚仍是有些不敢置信,他回头对小吴子道:“母后,当真愿意见我了?”
小吴子瞧见自家主子这幅兴奋的样子,心内也颇有些心酸,他说道:“是,陛下,太后娘娘愿意见您了。”
自上一次乾清宫吵嚷后,太后已三个月未曾露过面,陛下在这三个月中也从未展颜大笑过。
直到这一刻,裴景诚才明白了近乡情怯这四个字的含义,自己因给林弦下毒一事惹恼了母后,如今已过去三月有余,母后当真原谅了自己吗?
裴景诚走进寿康宫后,便撞见了含笑立在庭院中央的苏嘉沐。
三月未见,苏嘉沐的身形愈发消瘦,仿佛一阵风吹来就能将她吹走一般,面貌眉眼虽一如往常的清丽,可眉眼间似有似无的愁绪却让她平白苍老了几岁。
裴景诚心酸不已,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奇珍异宝皆送来寿康宫,可他心里明白,苏姐姐从来不爱那些身外之物。
她要的是什么,裴景诚自己也不明白。
总之他如今是一国之君,苏姐姐想要什么,他都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替她寻来。
思及此,裴景诚才匆匆走到苏嘉沐面前,笑着行礼道:“儿臣参见母后。”
苏嘉沐也一改从前的冷漠,眉眼弯弯的将他叫起,又问起了裴景诚的饮食起居。
小吴子见状,那些紧绷的心也松懈了下来,这对天家母子终于化干戈为玉帛,实在是件好事。
可婉儿却紧蹙柳眉,好似无限愁思蕴藏其中。
“今日哀家唤你来,是有一事想与你说。”苏嘉沐敛去眉眼里的笑意,转而一脸严肃的对裴景诚说道。
裴景诚的笑意僵在脸上,不知怎得,他的心跳竟比往常要快好几倍,且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弥漫在心田间。
“母后但说无妨。”裴景诚勉力笑道,他想,就是母后要为林弦讨个位列三公的哀荣,他也应了,只要苏姐姐不再难过伤心。
只要苏姐姐不再不理睬自己,要他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裴景诚虽如此想着,却没想到苏嘉沐接下来开口的话会令他连最基本的笑意都挂不住。
“母后虽年纪大了,却也想再寻个知冷热的贴心人,这事虽与理法不合,可只要陛下愿意为哀家遮掩,这事也能囫囵过去。”说完,便扬起一双水波涟漪的眸子望向裴景诚。
而裴景诚却连一个笑容都挤不出来,他怔怔的望着苏嘉沐,似乎在分辨她嘴里说出来的话是不是在开玩笑。
可苏嘉沐严肃的神色已经彰显了她说的并非是玩笑话,裴景诚低下头深呼吸了好几口,这才将奔涌而来的戾气压了下去。
只见他说道:“自然是可以的,母后为了儿臣劳心劳力那么多年,再寻个知心人,也是应该的。”
苏嘉沐也有些惊讶,似是没想到裴景诚会如此轻易的答应自己的要求。
“既如此,就请陛下用心为哀家择选一番,不论出身,只要人品端正,与哀家年纪相当即可。”苏嘉沐说到年纪相当这四个字时,略含深意的看了裴景诚一眼。
裴景诚讷讷应下,却再也不如刚才那般喜悦,又与苏嘉沐说了一会儿话后,裴景诚便带着小吴子回了乾清宫。
只是刚出寿康宫,裴景诚就转头对着小吴子阴恻恻的说道:“去将寿康宫内样貌清俊些的小太监都换了,全换成宫女。”
小吴子不解其意,却也只得照做。
裴景诚踩着沉重的步伐走在宽长的宫道上,可他的心里却是荒凉一片。
苏姐姐为何会突然生了想寻第二春的心思?明明镇国公已死,应当再也没有人会与自己争抢苏姐姐才是。
裴景诚停下步子,这才咬牙切齿的对小吴子说道:“你可曾见过朕亲手指给太后的那一群太医?他们生的如何?”
小吴子一顿,随后便战战兢兢的回答道:“奴才自然是见过的,那些太医可都年轻着呢,大多及冠的年纪,做事仔细且认真,将太后服侍的极好呢。”
是了,就是自己引狼入室了。
裴景诚立马将手上的玉扳指重重仍在地上,胸膛因剧烈的愤怒而上下起伏,他指着那碎裂的玉扳指道:“既然服侍的好,前头太后患病,为何过了如此久的时日才好转?必是他们不尽心的缘故,全打发出宫,换些老道的太医来。”
小吴子不明白裴景诚这番怒意从何而来,可他也只能照做。
接来打发了寿康宫内的太监和太医后,裴景诚的心情却丝毫没有好转,他瞪着小吴子问道:“太后刚刚病愈,寿康宫外的守卫也要严加挑选,朕会亲自挑一队亲兵去保护太后。”
小吴子面上恭敬,心里却在撇嘴,陛下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太后宫里出了细作不成?
等裴景诚选择好那一队专门用来保护太后的亲兵后,小吴子瞠目结舌的连一个表情都不会做了。
眼前站着的这一队亲兵除了身材都是同一样的高大外,长得可谓是“能止小儿啼哭”,要么歪眉斜嘴,要么皮肤黝黑的瞧不清五官,唯一一个长得齐整些的却是个女护卫?
小吴子这下是真不明白陛下心里在想什么,为什么要给太后娘娘安排这么一批“奇奇怪怪”的护卫?难道是陛下和太后娘娘有仇?
可裴景诚看着那群护卫却越瞧越顺眼,眉眼间的戾气都消退下去了不少,还未差他们去太后宫里当差,裴景诚便赏赐了不少银钱下去。
“好好保护太后。”裴景诚心情大好,吩咐完这些话后,就回了乾清殿批阅奏折。
而苏嘉沐在日落之时,才得知了自己宫里的太监尽数被挪走,那几个专门为自己看诊的年轻太医也被遣退回乡。
苏嘉沐不明白裴景诚用意何为,从外间跑进来的婉儿却红了眼眶,她只道:“太后,陛下真是欺人太甚,竟寻了一批长相磕碜的护卫来。”
“长相磕碜”?苏嘉沐向来不喜欢用外貌来评价一个人,闻言她也只是安抚婉儿道:“这些护卫的职责不过就是保护哀家的安全罢了,又与他们的长相何干呢?”
护卫这一茬撂下不提,婉儿又说起了陛下新拨给寿康宫的太医,“全是一些路都走不稳的老太医,年纪瞧着左不过耄耋之年,只怕太后还要差人服侍他们,如何能给太后您看诊呢?”
苏嘉沐也一脸淡然的说道:“婉儿,太医自然是要这些积年的老太医才能对症下药,你不必如此介怀。”
婉儿介怀的哪里是护卫和太医,而是裴景诚对太后娘娘不加掩饰的私心。
“太后,奴婢只是害怕,如今这世上再没有人能擎肘住陛下,他若是存了心要违背宗法礼仪,这可如何是好?”婉儿道。
苏嘉沐将婉儿拉到自己跟前,笑着说道:“倒时哀家定会替你和冬儿等人寻好去处,你且放心。”
婉儿听了这话却顿时红了眼圈,“奴婢哪里是在意这个,奴婢自小就服侍太后,太后在哪儿奴婢就在哪儿。”
“若真有那一天,哀家自会寻个法子自己了断,总好过浑浑噩噩的活在这世上。”苏嘉沐目光坚定的说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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