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邯从外归来时,已是深夜。
月色溶溶,映照着依依摇动的垂柳,在青砖上铺出一片窈窕的倒影。
除却偶然响起的几声蝉鸣,院中一片寂静,齐邯踏着月色,悄无声息的进了主屋。
萧神爱近来愈发的睡不安稳,哪怕齐邯步履再轻、动作再小心,她也不可避免的醒转了过来。
“你回来啦?”她翻了个身,隔着纱帐瞧见个模糊的人影后,一脸迷茫的问了一句。
帐外许久未曾传来动静,萧神爱等得不耐烦了,忽的掀开纱帘去看他,气鼓鼓地问:“你怎么不回我话呀?”
齐邯着了身藕荷色圆领袍立在榻前,半垂着眼眸盯着矮榻出神。
听见萧神爱轻柔的声音时,他只是心底有些微的触动,直至见了妻子那张姣美的面庞,还有她微颦的眉头,才觉得自个活过来了。
前一晚并不轻松,哪怕是他这般从战场上厮杀出来的人,亦不免胆战心惊,手心洇出的汗将剑柄几乎染透了。
和以往在沙场独自搏命不同,他这次堵上了全副的身家性命,稍有不慎,甚至会累及妻儿。
没有半点退路可言,也没有任何失败的余地。
萧神爱又不满的嘟囔了一声,眼瞅着她就要发火,齐邯终是回过了神,垂首笑道:“嗯,我回来了。”
萧神爱胳膊肘撑在床沿,偏头嗅了嗅,总觉得空气中有一股血腥味儿,不禁问他:“你打哪儿来?怎么一股血味啊?”
“我方才去书房洗漱过了。”齐邯无奈的在榻边坐下,将妻子半揽在怀中,轻声问她,“还闻得到吗?”
厮杀了一整晚,甲胄和衣衫不可避免的染上糟污,而后又带着一身污秽奔波了一日。
知道自个身上血腥味不好闻,又不敢打扰到萧神爱,他一回来就去书房洗漱过了一遍。
却不想,还是残留了些许。
被他抱住以后,血腥味越发的浓郁,萧神爱苦着脸点了点头:“对啊,就是很……”
话都还没说完,她就猛地一把推开齐邯,捂着心口弯腰呕了起来。
齐邯面色微变,下意识的坐远了些,却又不由自主的伸手轻拍她的背,试图安抚一二。
萧神爱干呕了好半晌,然什么也没有吐出来,只是觉得胃里翻腾得难受,头也晕晕乎乎的。
齐邯递了茶盏过去:“先漱漱口,好些了没有?”
萧神爱一手按在心口处,颤巍巍的抬眸看他,纤长的眼睫尤挂着几滴晶莹:“我难受……”
将她折腾成了这个样子,齐邯又是自责又是难受,忙起身说:“那我再去洗漱一遍。”
叫人再烧柴火又是桩麻烦事,势必要折腾许久,齐邯现在只想快些陪着萧神爱睡下,因此便拿冷水随意冲洗了一遍。
换了身寝衣回卧房时,萧神爱背靠着床头,抱着薄被蜷在角落发呆。
齐邯掀了纱帘上榻,将这小娇娇抱在怀里后,低声问:“是被我吵醒了?”
“嗯。”她小小声的答,从声音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
男子强势的气息缠绕上来,萧神爱靠在他怀里,又低头闻了一会儿,血腥气早就不见了踪影,只剩下淡淡的皂角味道。
“是我不好。”齐邯霎时很是内疚,低着头开始认错,“这么晚了,我该在书房睡的。”
萧神爱忽而掩着唇笑了两声,抓着他的大手说:“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呀,阿耶他们都已经回来了。”
齐邯并不意外,只是轻挑眉梢:“殿下让你知道了?”
“没有啊。”萧神爱蹭了几下,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哼哼了两声,“我正好过去撞见了,他还说准备等你回来了再告诉我,我才不信呢。”
齐邯眼底浮现一抹笑意,亲了亲怀中人的发丝,压低声音说:“是真的,殿下之前是这么跟我说的。”
“啊——”
萧神爱有些懊恼,嘀咕道:“那我先前错怪他了么,我还说他骗我……”
又问起他今日在外忙了一整日的缘由,齐邯回道:“吴王世子叫我去追捕殿下。”
萧神爱皱着眉头问:“阿耶在咱们家里呢,你若是追捕不到,没法子跟他交差怎么办啊?”
齐邯有力的臂膀将她紧紧箍着,有力的大掌在柔腻的肌肤上游移。
直至窗外鸟雀飞过枝头时的破空声传来,齐邯才回过了神,温声道:“捉不到就捉不到,还未到鸟尽的时候,总归藏不了我这张弓。”
薄唇贴在萧神爱白嫩的耳廓上,轻笑道:“他等不到鸟尽之日的。”
男人温柔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分明他说得很轻很轻,然萧神爱却莫名的觉得安心。
似乎真的如他所说,这不算什么大事。
纠结了许久,纵然知道齐邯能力出众,她还是忍不住小声交代:“那你要小心行事,不要叫人抓到了你的把柄,好不好?”
从那张红唇中吐出的声音似乎总是勾人心弦的。
萦绕周身的凛冽散去,齐邯眉眼间一片柔和,颔首道:“好。”
“乖,快睡吧,时候不早了。”
夏末的时候下了几场雨,很顺当的就入了秋。
满院子都坠着梧桐子,叫人看了就觉得心情舒畅。
月华院众人进进出出的,忙得一团糟,匆忙的脚步将落花碾碎成了泥,不断往下落的花一块儿叠加,铺了厚厚的一层。
“侯爷还没回来么?”清檀立在院子里,抓着从外面跑进来的一个侍从问,“可已经派人去了?”
侍从回道:“已经叫人去官署喊侯爷了,刚才在前院碰着军师,军师又请了几个稳婆过来……”
他稍一侧身,露出跟在身后的几个妇人。
清檀这会儿心里烦得很,她又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一时间也顾不上什么,沉声道:“那就换了衣衫赶紧进去吧,今日若是顺当,赏赐你们不必操心。”
几个妇人弓着身子应了,急忙下去换了身轻便干净的衣裳,步履匆忙的往主屋去了。
等盯着人进去了,清檀才恍然回过神,又问道:“人是谁送来的?”
“是军师。”
主母生产,哪有军师去忙着这些的,清檀心里觉得说不上的怪异,然到底是里头的人重要些,便来不及去纠结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儿,揣在心里后又去指挥众人忙碌。
东北角小院中,萧晗同萧衡二人相对而坐。
面前茶水都已经空了几壶了,俩人仍在不断的喝着水,似乎这样就能掩饰内心的紧张之情。
萧晗端着茶盏的手都在打颤,好半晌才喘了口气,茶盏被重重搁置在桌案上,水花差点溅出来。
“他还没回来?”萧晗拧着眉头问。
萧衡正在灌茶水,没有时间搭理他,忍了好一会儿,萧晗终是按捺不住的骂道:“这小子也太过分了些!”
抽出空放下手中石青釉杯盏,萧衡终是稍稍回过神,喘着气回道:“行了行了,他是在官署,又不是什么乌七八糟的地儿,我估摸着一会儿就回来了。”
今日事发突然,萧神爱忽的比预估的提前了两日发动,萧晗自知怪不到女婿头上,然而俩人这会儿碍于不能暴露身份不得往月华院去,只能在这儿干着急,少不得头一个想拿他发作。
坐了好半晌了已经,萧晗觉得坐得难受,转而站起身背着手绕圈走。
萧衡看着头疼:“阿耶你别走了,你绕得我头晕。”
萧晗没说话,自顾自的走着,却是垂首瞥了他一眼。
那一眼极尽阴沉,锐利的眉眼折射出暗芒,萧衡心头一滞,突的觉出自个可能会遭殃的意思。
“阿耶。”萧衡干笑了几声,“我也就是……说说……说说。”
齐邯一路从官署赶回来,连马都没栓,几乎是疯了似的冲进了月华院。
他高大挺拔的身躯径直往里闯去,一身的杀伐之气,冷肃的面色众人来不及阻拦,叫他一路踏入了主屋,又要朝着产房走去。
屋中人似有所感,在他踏入产房的一刹那,孩子的哭声突的就响了起来。
几个稳婆从身旁婢子们的眼神中认出了这个男人的身份,对视一眼后抱着孩子上前打算给他瞧瞧,孰料齐邯直接奔向了榻旁,在榻边半蹲下身子,握着萧神爱的手唤:“桐桐,我回来了。”
萧神爱一身的狼狈,初秋的日子被汗洇湿了身子,浑身都使不上半点力气。
她勉强应了一声:“嗯。”
声音如猫儿轻吟,齐邯还未来得及有所回应,萧神爱便沉沉阖上双眸睡了过去。
齐邯在榻边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直至腿脚都有些酸麻,方才直起了身子,却是转向侍女吩咐道:“去打些温水过来,给郡主擦洗身子。”
稳婆们都是过来人,接生过无数孩子,也见过无数贵妇人们生产时的情境。
生孩子总归是一个狼狈的过程,夫家纵使因为诞育了孩子千夸万夸,到底是有所忌讳。
也有不嫌产房污秽进来作陪的丈夫,更有瞧见妻子这般模样后被骇得面如土色、数月不敢往她房中垮的。
热水都是一直备着的,侍女很快端了一盆上来。
众人以为齐邯是想叫侍女给郡主擦洗,然而他却是将众人都遣退了下去。稳婆抱着那新出生的孩子退下时,不经意的回头看了眼,竟是见着那杀伐果决的平凉侯挽起衣袖,亲自拧了帕子要替妻子擦拭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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