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从栖凤回来这一路上, 金旭盯尚扬衬衣领口的这颗扣子就盯了一路,现下总算是把它给缝牢了。

    他在年轻人里头算是很会做针线活的,尚扬见过他柜子里补过的袜子, 补过的秋裤, 这男的是挺会过日子。

    “这是小张。”金旭收了针线, 当着普通同事的面, 就一副不爱说话的冷酷模样,给尚扬介绍了小张, 又介绍尚扬, “这位是刑侦局请的特别顾问。”

    小张忙道:“顾问好。”心里却想,刑侦局的特别顾问, 为什么来档案室缝扣子?真有意思。

    尚扬听金旭在微信里说过好几次小张这人,都算半个熟人了, 此时看出小张的疑惑来, 万分庆幸档案室的柜门够结实,至少目前还没被金旭同志踹开。

    他扯出同窗大旗来试图加固柜门, 对小张道:“我们俩是大学同学, 一个寝室的,还是上下铺。”

    警校同寝室, 还上下铺,那缝扣子就合情合理了!

    小张终究是个真的档案管理员儿, 跟古飞周玉那些刑警们的敏锐度不一样, 也没多想了,心知顾问级别必定不低, 主动去烧了水, 又泡了茶。

    这时金旭接到市局来电, 大约是要问他什么时候去审邹文元, 因为小张在场,有些话不便当着专案组外人说,他便进了休息室去接听。

    “别忙活了,”尚扬对小张道,“我不坐多大会儿,等下还有事,就走了。”

    小张殷勤地端着泡好的茶送上来,说:“我们档案室很少来客,茶叶不太好,您凑合喝点。”

    尚扬闻着味儿都知道是平常得藏起来放的好茶,人家客套话罢了。

    两人聊了几句,顾问平易近人,小张遂状若随意实则是好奇太久了,开口问道:“您在北京工作,那肯定认识金队的未婚妻?”

    尚扬一怔,未什么?什么妻?说的莫不是他自己?

    小张道:“听说是位大美女,首都警队一枝花。金队平常不爱跟我们瞎聊天,照片都没给看过。”

    “也不是……就普通。”尚扬都不知道这话是怎么传的,忙岔开话题道,“你们档案室平时工作忙吗?”

    小张:“也还行,金队比较忙,您瞧他进去那间休息室,里头有张行军床,以前是公用的,偶尔睡个午觉什么的,利用率不高,自从金队来了,那屋都快成他的单人宿舍了,一礼拜能回家睡两天都算多的。”

    金旭打完了电话,从休息室出来。

    尚扬还在他工位上坐着,视线却朝他身后休息室里看。

    那屋子没窗,白天也得开灯,就一张简陋的行军床,还堆了点杂七杂八的东西,睡那里头跟睡集装箱也差不多。

    金旭一瞧尚扬那表情,就知道他想什么。反手把休息室门关上,不给看了。

    “你晚点再去市局?”尚扬起身道,“古指导说的是两点半左右过去,跟他一起汇报下工作。”

    金旭道:“我送你过去吧,这儿警卫不认识你,别再惹出误会来。”

    尚扬点头,又把杯里的茶喝了,对小张道:“茶不错。回头有机会再见。”

    小张送到门口,目送他俩转弯下了楼才回来,到工作群里同步分享金队日常观察笔记——

    知情人爆料,金队未婚妻竟是普通美女!注:爆料人是大美人,标准可能很高。

    群里:哪里有美人?美人在哪里?

    小张:正跟金队一起下楼。

    楼道里,尚扬正就金旭天天睡办公室这事批评他:“离家又不远,回家舒舒服服休息,身体才是本钱,你怎么老是这么能凑合?”

    金旭挨完教训,才说:“那屋子只是没收拾,硬件不差的,床挺舒服,还能洗澡。”

    他意思是自己本来就过得比较糙,和回家睡事实上也没太大区别。

    尚扬是心疼他老不拿他自己当回事,气不顺地说道:“评价这么好啊?那我这两天晚上就来住这儿吧。”

    “那怎么行,你可是男公主。”金旭道。

    “……”尚扬作势要打他,“再拿这词说我,抽你大嘴巴你信不信?”

    金旭还想再逗他两句,两人忽然都觉得不太对劲,似乎被许多双眼睛盯着,不禁同时屏气,站住了脚。

    尚扬:“?”

    金旭:“……”

    他俩刚下到三楼,金旭朝上看看,上面几颗脑袋缩了回去,尚扬朝下看了看,下面几颗脑袋也缩了回去。

    两人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都有点尴尬,加快脚步下楼走了。

    档案室工作群里。

    小张:看到了没?是不是大美人?不是我瞎说吧?

    群里一人:没看清脸,声音挺好听。

    另一人:我好像聋了,不然我怎么听到金队笑了。

    又一人:你是聋了,我听的是金队被抽大嘴巴。

    还有一人:好像是因为金队跟人家秀恩爱,说他家公主怎么怎么了。

    又来一人:那难怪会挨打,是我我也打。

    小张:你们这半天是看了个甚啊?

    省厅大院刑侦局办公楼。

    古飞刚和专案组同事们开完会,正想找尚扬,见他自己来了,把他带进会议室,介绍给专案组其他人,其他组员都知道,这是古飞七绕八绕地从部里请来的“特别顾问”,和尚扬客气地打了招呼,才散了,各自去做各自的事。

    金旭在门口没进来。

    尚扬听见不少出去的人,又纷纷与金旭说话:“小金来了,怎么不进去?”“这回这案子辛苦金队帮忙了。”

    另还有几位关心金旭健康问题的,问的私人问题,说话声音自然轻,尚扬也听不真切。

    总而言之,可见金队长其人,在省厅、尤其是刑侦单位里,人缘还挺好。越是在一线,就越喜欢肯做事又不冒功的队友。

    等人走完了,金旭才进来,古飞问他:“你跟市局说好了吗?几点去审邹文元?”

    “四点半。”金旭道,“小周有消息吗?”

    周玉是去了张自力就读的大学走访调查。

    古飞道:“还没有,刚才打了个电话,说可能要晚一点,这学校刚巧正在办运动会,不上课,人都在操场散着,有的学生还跑出去玩了,找人不是太好找。”

    要走访了解张自力的人,包括他的班主任、任课老师、班里同学、同寝室室友,如果正常上课,找人自然方便很多,现在这下,没准各人都去了哪儿。

    尚扬问道:“张自力呢?他也参加运动会吗?”

    “还不清楚。”古飞道,“不过小周从几个学生那里听来的,说张自力刚上大学的时候还很积极阳光,最近这个学期突然就……这该怎么形容呢,反正就突然变样了。”

    金旭道:“突然自卑了?”

    古飞却道:“自卑也不是很准确,接近这个意思。说他以前很爱参与集体活动,生活态度很乐观,跛脚这事似乎对他影响很小,可是从几个月前突然就变了。”

    周玉找到的那几位同学和张自力私交一般,非常隐私的事不清楚,但他们都提到了一件事:

    几个月前,张自力搬了一摞东西在校园里走,有同学看到,好心要帮他的忙,但这同学说了句类似于“你不方便我来帮你吧”这样的话,张自力当场就炸了,把东西一把夺了回来,还把那位同学骂了个狗血淋头,说人家“假好心”、“都是为了感动自己”、“打心眼里看不起残疾人”、“虚伪透顶”之类的话。

    那位同学气得够呛,但也没有与张自力当众争吵,“毕竟健全人与残障人士起冲突,不管谁占理,别人都觉得是健全人在欺负人”,就只是气愤地走开了。

    从这事以后,张自力就渐渐变得不太合群,或者说是群体渐渐远离了他,大家摸不清楚他的怒点,也怕一不小心会惹到他,干脆都离他远远的。

    尚扬:“……”

    他不由得看了看金旭。张自力这个被群体远离的状态,和当年金旭在公大读书时有些相像。

    贫困生,父母双亡,金旭那时的气场就是既沉闷还阴鸷,开不起玩笑。同学们摸不清楚他的脾气,也怕不知道怎么就会惹到他,索性就都不主动和他结交。

    而那时的尚扬因为岁数小,活泼且自大,仗着长得好看,性格不算讨厌,从小就站在社交食物链的顶端,结果上了大学,主动跟上铺这西北哥们儿搭话,明确表示想跟人家玩,搭了几次话就碰了几次壁,最后在被拒绝中暴走了,叛逆了,之后近四年里再也没主动跟上铺说过话,有时候忍不住想说,马上掐自己,有病吧你,忘了当初如何热脸贴冷臀的耻辱了吗?

    和张自力不同的是,张自力是从积极转向了消极,金旭则是从封闭到慢慢打开心防。

    “这种转变不会是突然的,”尚扬由此推彼,说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大四毕业前,他与金旭打了一架,把过去的误会说开了,也就和好了。

    毕业录上,“不合群”的金旭给每个同学写的临别赠言,都土得掉渣,但又很真诚,在彼此青春里留下了最后一笔印记。

    当时的小直男尚扬只以为打架往往是男生们和好的必经之路,并没把金旭的转变和自己扯上什么太大的关系。

    后来他们重逢了,他们相爱了。他才知道了,这位西北哥们儿的心防,是被爱情在某一个时刻不讲理地撞开了。

    他又忍不住看了看金旭。

    金旭也反应过来他是联想到了什么,凝目看着他。

    古飞莫名其妙:“好好说着张自力,你俩怎么又火辣了起来?”

    金旭抓了抓短发,撇过脸去不说话了,只是耳朵外沿红了一圈。这瞬间翻起暗恋过的旧账来,让他有点羞涩的感觉。

    尚扬稳了稳心神,道:“张自力这年纪的男孩,性情大变,通常不外乎两件事,父母、恋爱。”

    古飞配合地问:“顾问觉得张自力会是因为什么?”

    “黎艳红可能是在不经意间,说了伤害他自尊的话。”尚扬猜测道,“他放假过周末,仍然会回黎艳红家里,福利院的胡老师还认为他与黎艳红相处得很好,所以他是背地里偷偷恨着黎艳红。同学好心帮忙能激起他那么大的反应,大概率他在生活里刚刚遭遇了伪善,也许黎艳红表面上对他不错,实际上也看不起他的先天残疾,这点被他发现了……他在福利院长大的十几年,以为黎艳红是把他当亲生孩子一样看待,实际上不是,他受到的打击可能会很大。”

    古飞道:“这种打击能让他生出杀人的念头吗?是不是过于敏感了?”

    尚扬道:“那就不好说了。他本身先天有残缺,又被父母遗弃,心思比常人敏感一些也比较正常。”

    “可我还是不认为他是真凶,”金旭听了这一会儿,才发表意见道,“先不说他是不是弹弓高手,他会做出在食物里吐口水这种事,足够阴暗,但不够狠毒。”

    尚扬想了想,说:“这会不会形成一个思维误区?其实吐口水的阴暗和杀人的狠毒,也并不冲突,这两件事他都可以做。”

    金旭不说话了。

    尚扬觉得他只是不想反驳自己,他应该仍然还是倾向于张自力并非凶手的推断,他对每个涉案人都持怀疑态度,可又不会轻易认为某个人就一定是真凶。

    古飞看了眼时间,说:“顾问跟我去找上级汇报一下工作吧,金队你?”

    “我准备一下,也该出发去市局了。”金旭对尚扬道,“晚上我会晚一点,你这边结束了就自己回家睡觉。”

    尚扬道:“不,你少管我。”

    金旭:“……”

    古飞装模作样去旁边看手机,假装忙得很。

    “又怎么了?”金旭道,“我哪惹你了?”

    “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应该分开的。”尚扬道,“可是如果你在工作里不敢反对我,我在生活里也不会听你的。”

    他不喜欢金旭在工作里表现出要让着他的样子。

    “好,我记住了。”金旭又讶异地看着他,道,“你本来打算在生活里都听我的?”

    尚扬心想才不是这个意思……好像就是这个意思?

    金旭一笑,道:“先走了,晚上别等我,早点睡。”

    他转身出去了,尚扬收回视线来。

    古飞立刻就不忙了,道:“汇报工作去?”

    他带尚扬去见了当地省厅刑侦局的上级。

    说是一起汇报工作,尚扬旁听的居多。

    他名义上是顾问,按理说都并非需要直接参与这案件的侦破工作,千里迢迢来了,在这边也没别的事,才被古指导也当成探员来使唤。

    并且这次工作汇报,除了和车祸案相关的部分,古飞主要是想来报告一下栖凤经侦警察违规制造冤假错案的情况,这桩由车祸案牵出来的案件,因为和车祸案无法并案,古飞想请上级移交给相关单位,让其他更合适的同事来办理。

    而这方面的情况,直到现在跟着古飞一起来做汇报,尚扬才第一次知道了案件的全貌为何。

    六年前负责侦办邹文元经济犯罪案件的经侦警察,在邹文元入狱不久后,就陆续离开了公安队伍,相继进入了省里非政法口的行政单位,可谓是跨界升职,而且升的速度还相当快。

    古飞在了解到这个情况之后,就和金旭到栖凤组织部去调阅了这几位原经侦警察转入行政单位后的人事资料,惊异地发现,他们都是通过栖凤宣传口的相关单位做了下跳板,然后才顺利转入省内其他部门。

    那么邹文元案的无形黑手是从何处伸出来的,自然就有迹可查了。

    十余年前,黎艳红福利院有了一定名气,经由栖凤当地电视台的报道,塑造成了栖凤先进人物,之后其人其事迹引起省里有关单位的重视,在经过省级媒体的选材上报至央视,最终诞生了在省内乃至全国都极具影响力的道德模范人物黎艳红。

    黎艳红本人得到的荣誉不计其数,翻阅历年新闻都能查到清晰的记录。“黎艳红”作为一个全国知名的先进人物,给栖凤当地带来的影响也是巨大的,扩大了城市知名度,在一定程度上造福了民生,因而“黎艳红”在当地百姓中评价也很高。

    但与此同时,“黎艳红”这个模范的成功打造,也成为某些人上升履历中浓墨重彩的一笔,“黎艳红”是助养了上百名儿童的爱心人士,是积极响应政策惠民利民的企业家,“黎艳红”更是宣传口某些、某位负责人的政绩。

    文具公司在黎艳红和邹文元共同经营期间,就有了不少坏账死账,黎艳红虽不精通做生意,公司实际主管人是邹文元,但黎艳红能用来维持福利院开销的经济来源,仍然是文具公司里这些违法所得。

    此事如果被曝出,必定引起轩然大波,黎艳红作为先进人物的荣誉难保,黎艳红福利院也会变成一个尴尬的存在。

    在无形黑手的操控或指使下,文具公司一分为二、黎艳红另立门户的一段时间后,邹文元被经侦部门调查,查出存在经济犯罪的事实,邹文元锒铛入狱,黎艳红清清白白。

    侦办此案的经侦人员经此一事,摇身一变,从地市级分局基层警察,飞上枝头,进了省级宣传口单位。

    傍晚时,尚扬和古飞才与上级辞别出来,已经到了下班时间,院子里不少人朝外面走去,夕阳洒在这些多数身着制服的同事们身上,警帽和肩章上的警徽在余晖中仍反射着灼眼的光芒。

    尚扬轻叹了一声,调侃古飞道:“古指导,别老想着飞升了,很危险的。”

    古飞配合地做出发愁的表情,说:“想还是要想想,不然哪有天天加班的动力。要不你们就三五不时来敲打我一下,提醒我千万别犯错误。”

    大家都是肉.体凡胎,确实也不能强行要求每位同事都本着毫不利己的奉献精神,我国公安人员的普遍日常就是如此无休止地加班,加班,还是加班。

    “你们金队不一样,”两人站在楼道里,夕阳只晒到他俩脚边,古飞道,“他身上那股劲儿,大部分人都没有。”

    尚扬认同道:“对,他就是很有韧劲,既不怕输,也不怕穷,更不怕丢脸,我也常常很佩服他。”

    古飞道:“没准这就是遗传,他应该很像他爸,你看过他第一次审邹文元的笔录吧?他爸是个很正直的人。”

    “看过。”尚扬道,“但是我不是太了解他的父亲,他只简单提过几句,说他爸去世前最后的心愿还是想转成协警。其他很少说,我也不想揭他的伤心事,就没问过。”

    古飞停顿了片刻,才道:“他爸以前做他们老家镇上的联防治安员,工作量比片警都大,九几年,镇上连派出所都没有。他爸生病以前,基本上每年都能评上我们白原市的先进联防治安员,千禧年过年的时候,还协助市里刑警,在山上大雪里追了一天一夜,抓到了逃窜到他们镇上的重刑犯。”

    尚扬被这闻所未闻的信息镇住了,他从没听金旭提过这些,一直都只以为金学武只是个普通的乡镇治安员。

    他问:“那怎么……到他去世连协警都转不成?”

    有这种工作经验,还参与过大案,怎么会批不了转警申请?

    “名额太少了,轮不到他。”古飞言简意赅地,只回答了这么一句。

    天边一点残阳,夏秋之交,西北的傍晚已经彻底没了暑气。

    古飞道:“顾问,你别跟着忙活了,回去休息吧。小周应该快从大学回来了,我要去市局等等她。”

    “顾问要求旁听,回去也没事。”尚扬不但关心周玉对张自力的调查,也想去市局看看,金旭审邹文元有没有进展。

    两人刚走到警车边,还没上车,古飞就接到了周玉的电话。

    “你回来了吗?”古飞站在驾驶位旁,对周玉道,“我和顾问正要去市局等你。”

    尚扬站在车这边,等着他们打完电话。

    周玉在电话那头不知道交代了什么,足足说了几分钟,从古飞的表情看,是取得了不小的进展。

    “那别等了!”终了,古飞兴奋道,“把人带回来问话!现在就带回来!我和顾问马上去市局!”

    他挂了电话,示意尚扬快上车,两人落座后,他利落地系安全带,从车位朝外面倒车。

    “带张自力回来吗?”尚扬猜到了,问,“查到什么了?这就带人回来问话?”

    古飞在省厅大院里把警车开得横冲直撞,简直目无法纪,一边开出去一边告诉尚扬:“这事稳了八成,张自力是个弹弓爱好者,他同寝室的人说他能用弹弓打知了。小周还在他的寝室抽屉里,发现了一把全钢弹弓。”

    第22章

    开出省厅大门, 上了公路,古指导总算记起了交通规则,才老老实实、循规蹈矩地朝着市局的方向行驶。

    尚扬犹然不敢相信, 这么快就找到了抓捕真凶的直接证据。

    古飞将周玉刚在电话里向他汇报的情况, 一五一十转述给顾问听。

    周玉和另一位刑警在大学里分别找了张自力的老师和同学, 朝他们询问张自力近期有没有反常的行为举止。

    因为学校正热火朝天开着运动会, 人员四散,操场上接打电话互相都听不清楚对方说什么, 张自力的班主任还以为自称公安的周玉是骗子, 接连挂断她电话好几次。最终能和张自力比较亲密的数位关系人成功联络上,也颇费了两位警官一番功夫。

    根据了解张自力的老师和同学反映, 张自力从上学期末开始,整个人的气场就变得低沉、易怒, 对身边人缺乏基本信任, 当时还以为是考试周压力太大,可是过了一个暑假回来, 他的情绪不但没恢复, 反而好像更差了些,教室寝室两点一线, 也几乎不和以前相处不错的同学们来往,偶尔离校出去, 也有些神神秘秘。

    而张自力同寝的室友则说, 有一次,张自力又穿戴整齐, 要去校外, 在寝室提了一嘴, 说和朋友约了打弹弓, 有位室友好奇问弹弓有什么好玩的,张自力就推开寝室的窗,从包里掏出一把“一看就很厉害的”全钢弹弓来,一拉、一瞄准,当场把窗外一棵树上的知了打落。用室友的话说,“技惊四座,大家都被吓了一跳”。后来他们寝室的人也就都知道,张自力只要是背那个包出去,就是去打弹弓了。

    尚扬感到不可思议,说:“如果这把全钢弹弓就是凶器,他就这么放在寝室抽屉里?”

    “小周当时就在寝室里找男生们问话,反应这情况的男生,为了佐证自己的话不是胡说,随手一拉张自力的抽屉,装弹弓的包就在抽屉里搁着。”古飞也一顿,道,“张自力可能没想到,会这么快被查到?”

    可他这时也觉得,刚才好像高兴过了头,捉到线索的兴奋,盖过了这里头的不太寻常。

    尚扬道:“反正小周已经在把人带回来的路上了,干脆问一问。他房间里那罐茶叶,还有刚发现的这把弹弓,虽然都不是直接证据,但也都很值得怀疑。”

    周玉等两名刑警在学校里调查张自力的事,不用多久,最多到晚上,张自力本人也会听到风声,现在也确实该带他回来问话了。

    那所大学离市局比省厅过来要远一些,又是周一的晚高峰时间,古飞和尚扬到市局时,周玉等人还没回来。

    尚扬一来这里,就惦记起了正在这儿审邹文元的金旭。

    古指导自然善解人意,叫了位警员过来,请人家带尚扬过去,说辞是:“我们顾问想观摩一下金队审嫌疑人,你带他过去一下。”

    “谢谢。”尚扬保持着端庄仪态,跟着那位警员去“观摩”金队审嫌疑人。

    人的习惯真是可怕,端端两天,他对古飞时不时的调侃,竟已经免疫了。

    隔着单向玻璃,能看到金旭和邹文元正在对话,俩人面前各自放着一杯热茶,邹文元面前的烟灰缸里还有几个刚抽过的烟头。

    俩人这是聊上了?

    尚扬拿起耳机听了听,里头邹文元正说道:“那年我还不到四十,两千零五年,我就已经赚到了人生中第一个五百万,你知道那时候北京房价多少?才七千。”

    金旭道:“那邹叔够厉害的。”

    尚扬:“……”

    他猜金旭心里此时的真实想法八成是:万恶的资本家,给老子爬。

    他问旁边负责设备的警员:“他们俩一直在聊这些?”

    警员道:“差不多吧。”

    尚扬心想,可真是有耐心,从四点半开始审,已经两个多钟头了,就给他“邹叔”做财富人生专题采访吗?

    他把录好的音频往回倒了倒,听了几段,除了邹文元的财富人生,里头俩人还聊了邹文元当初做联防治安员时候的事,差不多就是在聊邹文元的前半生。

    邹文元为了改善家庭生活,辞职下海,开文具公司,正当和黎艳红一起把生活经营得蒸蒸日上,他俩的女儿在一场意外里死了。

    黎艳红伤心之余大病一场,被医生告知身体状况已经不能再生小孩儿,那之后她就办了个“爱心之家”,就是后来“黎艳红福利院”的最初雏形,开始助养弃婴、孤儿、残障儿童。

    刚开始邹文元觉得是好事,做点善事积积福气,也能安抚下黎艳红的心情。谁想到黎艳红在这事上砸锅卖铁,不计成本,邹文元受不了,觉得她疯了,俩人频繁吵架,最终闹崩,离了婚。

    情场失意的邹文元,事业春风得意,除了自己会经营,又“很有战略眼光”地没和黎艳红分割事业,文具公司赚钱,他自己的身价翻了几番,因着黎艳红的名声招牌,文具公司的发展畅通无阻,机关单位几乎一路绿灯,就没有他办不成的事,没有他签不成的合同。

    现在他正和金旭聊到他2005年的致富经。

    入狱倒计时十年。看这样子,且还有得聊。

    尚扬望着玻璃那一面的金旭,这人一边听邹文元吹牛,一边端了茶杯喝水,脸上那就是跟熟人聊天才有的表情,半点不像在审嫌疑人,像在跟故交叙旧,叙得还挺有感情。

    尚扬服气得不行了,心想这活他是干不了。

    让他听自己这些中年成功男吹嘘自己如何发迹,超不过三分钟就得如芒在背,只想当场揭穿这帮大爷们,十个里八个靠老婆上位,还有两个靠违法犯罪,也个顶个地有脸吹?

    他发消息给古飞,得知周玉已经带张自力回来了,便不在这儿继续听,去看那边怎么问话。

    张自力目前还不是嫌疑人身份,是请他回来协助调查,不在审讯室,普通询问室,也没有给他上手铐。

    他紧张地坐在那里,明显很畏惧公安局这个环境。但是不是因为心虚才害怕,就不好判断了。

    周玉和古飞正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在向他询问弹弓的事。

    “我只是喜欢玩弹弓。”张自力道,“别的运动我也玩不好,玩弹弓不用跑,不用跳。”

    古飞道:“你的弹弓很专业啊,自己买的吗?”

    张自力:“是……朋友送的。”

    这时尚扬推门进来,是来旁听。

    张自力一看到他,表情瞬时大变。

    两人在医院见过,张自力朝鸡汤里吐口水,被尚扬无意中目击了全过程。那次尚扬没有上楼,两人也没有直接接触,张自力根本没想到这位竟然是警察。

    古飞看他这表现,当机立断决定单刀直入,问道:“有的事我们就不直说了。你不如直接告诉我们,你为什么仇恨黎艳红?”

    “我……我……”张自力胆怯地抬起眼睛,看看古飞,又看看尚扬,像是不敢与他们对视,最后只望着周玉。大概是周玉把他从学校带来的路上,让他产生了一定的信任。

    周玉道:“张自力,我们已经掌握了你涉嫌制造黎艳红、郝小兵车祸的证据,你应该懂法律,明白我们的政策,自己坦白,还有希望。”

    张自力的表情却渐渐变得惊恐万分,道:“我没有!不是我!”

    他着急地解释道:“我只是在她的汤里吐了口水,我只是讨厌她,我没有害她,我更不会害郝爸爸!我真的不会那么做!”

    尚扬有些疑惑,他看不出张自力有说谎的痕迹。但也可能是张自力说谎的技巧过于高超。

    “你是没有要害郝小兵。”古飞冷冷道,“不然你也不会提前让郝小兵腹泻,好让他出不了远门,你想谋杀的只有黎艳红一个人。”

    张自力仍是一脸惊恐状,瞠目结舌地看着古飞。

    古飞拿起被装在密封证物袋里的那罐茶叶,道:“不要装傻了,你来解释解释,为什么这罐混了番泻叶的茶叶,会出现在你的房间里?”

    张自力定睛看那罐茶叶。

    尚扬蓦然注意到,他的表情发生了细微的变化,惊恐之中似乎又多了几分什么,但这细微的变化稍纵即逝,尚扬还没来得及想明白。

    周玉说:“证据真的对你很不利,你一定要想清楚,主动交代才有出路。”

    张自力:“……”

    他的双手紧握在一起,内心仿佛陷入了激烈的思考与纠结。

    古飞紧接着周玉的良言相劝,继续抛出证据链来威慑对方:“你弹弓玩得很好,还非常机智地用铅弹替代钢珠,蓄意误导调查方向,让警方初期以为凶器是气.枪,差点就让你得逞了。但是警方现在已经在现场发现了能证明凶器就是弹弓的证据。你当时用的弹弓……”

    他拿起装了那把全钢弹弓的证物袋,重重在桌上一摔,陡然间拔高音量:“是不是这把!”

    尚扬没提防,被古指导骤然放大的声音震了一下。

    这和金旭是不同的问讯方式,金旭喜欢跟嫌疑人打一对一的心理战,还经常耍诈,一边嘲弄犯罪分子,一边让犯罪分子伏法。

    古飞则是和周玉配合很默契,刚柔并济地瓦解嫌疑人的心理防线。

    张自力的情绪剧烈地起伏着,他看向公安面前那张桌子。

    尚扬注意到他的视线,先落在弹弓上,然后是那罐茶叶。

    “是。”张自力再度与古飞对视,眼中充满了一股莫名的决绝之意,道,“茶叶里的泻药是我下的,我不想害死郝小兵。因为我要用弹弓打坏黎艳红的车窗,我要她死,所以我制造了这起车祸,都是我做的。”

    说完这些,张自力便不再开口,仿佛就此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警方只得将他暂时收押。

    尚扬等三人回到办公室里。

    “我觉得,”尚扬通过对另两人表情的观察,得出结论道,“咱们三个的意见应该一致,张自力绝不是真凶。”

    古飞点头,周玉也道:“他肯定不是。古指导摔弹弓那一下,假得不能再假了,张自力竟然就被吓得这么认罪了?不可能。”

    “小周警官?喵喵喵?”古飞哭笑不得道,“古指导本人还在这儿站着呢。”

    周玉哈哈大笑:“确实很假啊。您很久没审过人了吧?”

    古飞自从来了省厅,还没当过第一负责人,确实是有段时间没亲临审讯第一现场了。

    尚扬安慰他道:“其实我觉得还行,反正吓了我一跳。”

    “谢谢顾问。”古飞正色,言归正传道,“大家应该都看得出来,张自力是突然决定自己来背锅的。”

    周玉道:“对,他表现得很奇怪,刚开始还一口咬定跟自己没关系,不知情,突然又说全是他做的。他这么做是为什么?”

    尚扬回想了一遍,说:“好像是,在咱们把证物摆出来的某一刻,张自力意识到了真凶是谁,他自愿背锅,很大概率是想保护真正的凶手。”

    但这真正的凶手,会是谁?

    “朋友……”周玉道,“对了,他说弹弓是一个朋友送的,会买这么专业弹弓的朋友,会不会也是个弹弓爱好者,那就有可能是真凶了。”

    尚扬也记得这点,道:“可他应该不会主动说出这人是谁,有途径能查到吗?”

    周玉道:“学校没人知道,按学生们的说法,张自力每次离校都搞得很神秘。”

    “不过弹弓是小众爱好,”尚扬想到一个方向可以侦查,说,“能把这玩意儿玩得这么出神入化的,全省应该没多少人,玩家互相之间很可能认识,说不定会有什么聊天群之类的。”

    古飞一拍手:“正好!技术科请到一位弹弓高玩,白天让人家来帮忙,已经证实了弹弓作案的可行性,听技术科去看现场的都说,今天那真是长见识了,以前不知道弹弓能这么玩。我来问问这人的联系方式,打听下有没有这种群。”

    他去找技术科的人问弹弓玩家的联系方式,让周玉和尚扬回去休息,不知道不觉又快九点了。

    “那我回家了。”周玉已经在外奔波了两天两夜,问尚扬道,“顾问你回去不?我开车了,捎你一段?”

    尚扬本来想说好,想到金旭自己跟这儿又废寝忘食地加班,怪惨的,犹豫了下,道:“我等会儿再走,你回去好好休息,路上慢点。”

    审讯室里。

    和邹文元聊了几个钟头的天,把邹文元聊嗨了,金旭表面看起来也挺嗨,实际上快烦死了,心说你他妈快把该说的都说了吧,净在这儿嘚吧嘚地吹些没卵用的牛逼,耽误我回家哄领导睡觉。

    门被敲了敲,金旭满面和煦地跟“邹叔”示意暂停一下,起身过去开了门。

    一名警员道:“金队?吃点东西再接着聊?”

    金旭快忘干净人还得吃饭这事了,道:“都饿过了……拿两份盒饭来吧,我跟他边吃边聊,不碍事。”

    警员看了看他身后的门,他会意地把审讯室的门暂且关上,隔绝了邹文元,才问:“怎么了?”

    “今天咱不吃盒饭,晚饭是豪华蟹粉捞饭,我建议您趁热吃完,再回来接着审,太香了那可真是。”这位小警员简直是要吸溜口水。

    “你们古指导疯了?”金旭以为是古飞犒劳大家。

    “不是,是你们那位……”警员忘了人家名字,只以特征识人,说,“长得特白特好看的那位顾问,他请客,全组人都有。”

    第23章

    近凌晨一点, 金旭才回到家,静悄悄进门,先去冲澡换了干净内衣裤, 确保在审讯室里被熏出来的一身烟味没了, 才进了卧室去, 没开灯, 安安静静地上了床,躺在空着的一边, 等了一会儿, 看尚扬确实睡得死沉,不会被吵醒, 才伸出手臂去,动作极轻地把人搂进怀里, 这才满意地睡了。

    尚扬睡得昏天暗地, 几乎没醒。

    自周五傍晚他来了这边,实际上都没能好好休息过一刻, 谈恋爱、当顾问, 哪个不是消耗体力的工作?也亏得他身体素质远超普通人,不然早扛不住了。

    现在也就只是困, 急着补觉,被搂着的时候模糊感应到了一秒, 潜意识里知道是谁, 立刻就睡死了过去。

    直到清晨,工作日的起床生物钟和一种独居时绝不会有的强烈感觉, 一起叫醒了他。

    他蒙了几秒钟, 猛然反应过来这是什么, 朝下一看, 道:“你是不是有……”加班到半夜才回来,一大早就干这个?

    但“毛病”二字没能说完,他音调急转地叫出了声,并带了讨饶的意味。

    是见他醒了,某人的动作不再慢条斯理。

    十数分钟后,尚扬抖得过电一般,低低骂了一句脏话。

    金旭又慢吞吞哄了他一会儿,才下地去了洗手间。

    尚扬仍旧那样躺着没动,手臂遮着眼睛,窗帘外的朝阳晃了到他的眼,耳朵里还有点嗡鸣声的余音。

    从洗手间回来的金旭,又上来吻他,吻得十分热辣,但刚漱过口,那嘴唇又很凉,让还在余热里的尚扬觉得这吻很舒服。

    “几点了?”他在这事上,一贯讲究投桃报李,看时间还够,说,“我懒得动,你想怎么样就自己来吧。”

    “不来了,歇会儿吃饭去。”金旭却只是亲吻他。

    他以手指摩挲着金旭的短发,说:“你头发怎么也这么硬?”

    金旭闻言,不禁抬起头来俯视他,见他半阖着一双杏眼,浓密的睫毛上蒙了一层湿润,神色是乖乖等着继续的意思。

    金旭吻了吻他的眼睛,俯身搂着他,道:“不是你说的?结案前都不来了。”

    “对,我说的……不错嘛。”尚扬不想承认自己意乱情迷,给忘了,还要假装是钓鱼执法,说,“恭喜你,通过了组织对你的考验。”

    金旭笑起来,没戳穿他,只说:“我怎么觉得,你越来越好色了?”

    尚扬并不反驳,说:“我觉得是你越来越会勾引我了。”

    单纯搂着,轻吻了几分钟才起床,尚扬洗澡的时间,金旭出去买了早饭,一起吃饭的时间里,聊了聊昨晚工作上的各自进展。

    尚扬先把张自力承认自己是“真凶”的事大致说了一遍,并说他与古飞、周玉都觉得张自力是在替真凶背锅。

    金旭听罢也道:“像。昨天我那边结束太晚,就直接回来了,等下去了市局,我也看看笔录。”

    “你和你邹叔聊得怎么样?”尚扬故意在“邹叔”二字上发重音,调侃地问,“学会怎么能赚到五百万了吗?”

    金旭一本正经道:“学会了,很简单,今天开始吃软饭。”

    尚扬笑出了声,差点把手里端着的豆浆洒出来。

    “邹文元也不能算完全吃软饭?”尚扬笑完了,又说,“他自己总是有点经商能力的吧?”

    金旭道:“有也不多。你还记不记得?前面调查中了解到一个情况,省电视台黄金时段的广告竞标,邹文元和黎艳红的那个文具公司品牌,是跳过竞标环节,直接就上了。”

    尚扬点头表示记得。

    “第二年,”金旭一贯对各路资本家都没好感,语气里充满了嘲弄,道,“这文具品牌,就通过了驰名商标认定。这难道靠的能是邹文元的经商能力?”

    尚扬若有所思,脑海中把这事与昨天古飞向上级汇报工作中的说法,互相一联系,恍然道:“难怪了,古飞只说黎艳红背后扶持她的,是你们省宣传口的某些人,没指名道姓,大概是不想得罪人,反正这条线侦办下去,横竖都不是他的责任了。”

    金旭大约并不太喜欢古飞在这方面的精明,但看在私交和古飞工作还算认真上,也没有吐槽什么。

    这里就他们俩,尚扬也不怕指名道姓,顺着这思路猜测道:“是不是你们省广电系统的谁?为了保住自己打造出来的道德模范,才在这里兴风作浪?”

    “省委宣传部二把手,兼任省广电局长,正厅级。”金旭更不会避讳直接说出是谁,道,“黎艳红这个道德模范,相当于是被这位一路保送出来的。”

    相应的,这位,想必也靠着成功打造“黎艳红”而丰富了履历。

    邹文元的经济犯罪案,亦是这一位,赶在东窗事发之前,想发设法把黎艳红从文具公司里彻底摘了出来。

    办理这案子的经侦警察在事后能从基层公安队伍调进省级宣传口单位,搞清楚了源头,这里面的利害关系自然也就一目了然。

    “邹文元甘愿和黎艳红分割公司,让黎艳红能全身而退,”金旭道,“是邹文元得到了对方的保证,说他只要不把黎艳红卷进去,对方就会想办法,让他只在里面待几个月,最长一年就能出来。”

    结果呢,邹文元进去后,没能减刑,结结实实坐满了五年牢。

    他坐牢后,还托律师去找黎艳红,想她“找关系”给自己减刑,能找的“关系”看来就是那条关系。

    邹文元觉得自己上当受骗,觉得公检法、乃至各级部门,统统都是黑衙门。

    出狱才三个月,他就通过不法途径买了气.枪……

    尚扬预感金旭即将说出昨晚审讯出的最大谜团,不禁神色变得凝重,道:“他买.枪究竟是想干什么?”

    “车祸案的前一天深夜,”果然,金旭抛出了重磅成果,道,“邹文元偷偷潜回栖凤市,他想趁夜进入黎艳红福利院,无差别杀人,制造血案,引起社会关注。”

    尚扬:“!!!”

    金旭接着道:“所以第二天早上车祸案发时,他才提供不了不在场证明,因为他当时背着气.枪,潜伏在黎艳红福利院附近。天亮后,他辗转回到了省会市里,当天警察因为怀疑他与车祸案有关,到他住的烂尾楼工地找到他的时候,他只能谎称自己一整晚都在宿舍里睡觉。”

    听说黎艳红夫妇就出了事,本就心怀怨恨的邹文元心生一计,这正好是个机会,他想去福利院制造血案,是想扩大社会影响,让“黎艳红”这块招牌摔得粉碎,让隐身在黎艳红背后的那一位身败名裂,这就是他险些做出反社会行为的直接目的。

    因而他既不澄清自己与车祸案无关,又拒绝回答专案组的任何问题,明知道金学武的儿子不负责这案子,他还偏偏点名要见故人的儿子,做出一副有冤无处诉的疯癫模样。

    黎艳红夫妇俩的车祸案到底怎么回事,事实上他不知情,也一点都不关心,黎艳红不过是个傀儡,邹文元是想借这个机会,咬出骗他一力承担罪责、吃了五年牢饭的那一位。

    “这……”尚扬震惊到无语。

    但同时也觉得庆幸,如果邹文元真的在夜晚对福利院的孩子下手,那后果简直不能想象,万幸此事没有发生。

    他又问:“邹文元是被别人发现了吗?他有没有伤害到什么人?”

    金旭道:“应该没伤害谁,栖凤当地警方也没有接到相关的报案。据邹文元自己的说法,在福利院外看了半夜,忽然想起,当年他也曾经在那个地方,给当年那些孩子当过 ‘爸爸’,觉得下不去手,最后放弃了。”

    尚扬道:“还好他良知未泯!”

    “也可能就是怂了,”金旭对他邹叔很是无情,不给面子地说,“杀人是很可怕的,和打鸟可不一样,计划的时候他没觉得,事到临头,开不了枪杀人,认怂跑了。我看他比较像这种瓜怂。”

    尚扬说:“不管他是因为什么,没这么做就太好了!”

    “好好好。”金旭道,“你豆浆还喝吗?凉了。”

    他三言两语把这事说完了,好像很简单。

    但事实上,他是从昨天下午四点半起,一直审邹文元到了午夜。这还没算上之前见的那两次,每次话里的机锋无数,还有这两天故意晾着“雄心勃勃”要复仇的邹文元,也是这场心理战的一部分。最终才把邹文元这复杂的犯罪未遂,给审了出来。

    “小金同志,”尚扬剥了个茶叶蛋递上去,道,“组织觉得你很帅。”

    金旭接过去吃了,说:“没了?组织挺小气啊?”

    尚扬是认真觉得男朋友很帅,尤其是工作中不经意发散出的魅力,每每令他为之心折。他侧身,诚心诚意地在金旭脸上亲了一下,爱意中更带了几分崇拜。

    他还没退开,金旭趁势勾住他的腰,手臂一用力,把他揽到自己大腿上坐着。

    尚扬:“……”

    两个大男人,这什么样子?这姿势让他很不自在。

    金旭就不一样了,自在极了,还故意开玩笑:“看,这是我对组织的考验。”

    尚扬的脸颊粉了起来,道:“组织经不起这种考验……你快放开我。”

    金旭看出他的变化,离他近了些,说:“你怎么回事?你现在真的很好色。”

    尚扬忙推着他,并向后仰了仰,试图让两人的身体离得远些,但没察觉这后仰是有些像在挺胸。

    金旭的视线落在他心脏齐平处,忽道:“你和小周去福利院……”

    “嗯?”尚扬不明白他突然提这个是什么意思。

    金旭犹豫了下,终究是没把这荤话忍回去,低声说道:“我觉得,你好适合奶孩子……嘶!”

    被尚扬当头赏了一记和谐之锤。

    八点整,两人到了市局,刚到上班时间,周玉几乎同一时间到了。

    三个人在市局划给专案组里的专用办公室里碰头。

    邹文元已经移交给了负责那条线的其他公安同事,早上就已经过来把人带走了。

    负责看守张自力的警员特意来报了一声:张自力还是一个字都不说,从昨天审讯中承认自己是凶手后,这人就突然哑巴了。

    “古指导去省厅开个会,开完会才能过来。”周玉跟古飞联系了一下,然后道,“他说,先让金队安排下一步工作。”

    要说古指导真是很适合做管理,工作能力也就中等偏上,但这人就是八面玲珑,还挺知人善用,知道怎么使唤每个组员才能物尽其用。

    尚扬和周玉都不觉得这有什么,一切为了工作,更何况在侦破案件这事上,金队比古指导还更靠谱一点。

    尚扬道:“金队,你就统筹安排吧,等古指导来还要耽误时间。”

    “那我就来安排第一项工作,”金旭酷酷地背起手,学着尚扬平常打官腔的表情语气,抄得有七八分像,一本正经,十分官方,说出的话却很不像话,“先去找财务,昨天蟹粉盖浇饭的钱,先给我们报了。”

    尚扬:“……”

    金队长又挨了一记抄袭之锤。

    第24章

    金队长现在这症状, 就是处对象处得太滋润,一时得意忘了形。现在挨了顿训,老实了, 继续开展工作, 他让周玉去问下技术科, 弹弓专家有没有提供什么信息。

    昨晚古飞就已经通过技术科, 去联系这位白天就已来帮过忙的弹弓高玩,想看看能不能通过对方, 找到和张自力一起玩弹弓的“朋友”。

    每隔一段时间, 张自力就会去校外和“朋友”玩弹弓,具体去哪里打弹弓, 显得很神秘。

    弹弓还是具有一定危险性的玩具,玩这种东西肯定不能在校园里, 甚至有可能都不在市区。

    张自力的同学都表示没见过他是和什么人一起玩, 都猜测可能是校外的人,因为张自力自从上学期性情发生转变后, 在校内就独来独往, 和其他人都不怎么打交道了。

    周玉问过了技术科,搁下电话, 说:“古指导跟弹弓专家约好,请那专家今天上午再过来一趟, 人应该就快到了, 咱们过去见见?”

    “见见吧,正好有事当面问问。”金旭道。

    三人便都去了技术科。

    技侦员小方, 先前去案发现场勘查时和金旭见过面, 此时他正顶着一头鸟窝和两个黑眼圈, 手里拿着份材料要出门, 迎面看见金旭等人过来,道:“正好金队你来了!我刚给古指导打电话没打通,找你们有事。”

    “他开会不方便接电话。”金旭说,“有新发现?”

    小方把材料递上来,说:“古指导催着让比对案发现场山崖上搜集的脚印,我们连夜加了个班,结果出来了。”

    金旭接过去翻开。

    “辛苦了。”尚扬对小方道,“今天没别的事就休息下,盯一整晚屏幕,眼睛都要受不了。”

    “一会儿就回去睡觉。”小方没见过尚扬,大概感觉出来是上级,客气道,“谢谢您。”

    金旭翻了数页,发现采集回来的脚印比想象中多得多,也不翻了,直接问道:“有能和嫌疑人脚印对上的吗?”

    小方道:“两个嫌疑人,都没有。”

    他所说的两个嫌疑人,一个邹文元,一个张自力,现场采集回来的上百组脚印里,没有能和这两人脚印相吻合的。即是说,这两人都没去过现场。

    这结果倒是都在专案组大家的意料之内,现在是有了切实的证据,能够证明邹文元确实和车祸案无关,也能够说明张自力就是在说谎。

    破案不能单靠想象和推测,还是要靠所有人员坚守本职岗位,持续付出,才能去伪存真,直至找出真相,哪个环节都不能缺,都得认真对待。

    每位参与侦破的同事,他们的工作价值,都值得被肯定。

    尚扬大手笔地犒劳全组人,不只是为了让金旭一个人好好吃饭。

    和小方道了别,三人朝里面走,进了枪械技术组的办公室。

    正是这组人在案发后的几天里,不断帮忙测试各种枪械武器,等刑警们的怀疑方向圈定是弹弓以后,枪械组又约来了那位弹弓专家,昨天请人家在这边进行了实验,证实了刑警们推测出的“弹弓制造车祸”的可操作性。

    因为弹弓专家还没到,枪械技术组的负责人兴冲冲地请他们坐下,然后把昨天录下来的弹弓实操视频调出来,给他们三人看,是有种“我们已经长过见识了,让你们也见识见识”的意思。

    视频里,外表看起来就是普通路人的这位弹弓玩家,当把弹弓一抖,整个人就神了。

    他将皮筋拉开,瞄准,松手,随着钢珠疾风般射出,五十米外悬着的玻璃瓶应声爆裂。

    这几乎是把弹弓玩出了一把轻量紧凑型手.枪的同等威力。

    “这好厉害啊!古指导看了真得拜师!”周玉叹为观止道。

    “比我以前看过的武警弹弓比赛还精彩。”尚扬也道。

    “那是肯定的!武警搞弹弓比赛是业余爱好,人家这是专业的。”枪械组的人介绍说,他们找的这位弹弓专家,是本省弹弓竞技联盟的会长,曾经拿过世界级弹弓比赛的金牌,还创下过弹弓某一种花式玩法的吉尼斯纪录,是相当专业的弹弓高端玩家了。

    小众爱好里不乏神人。

    但大众接触得少,就连警方技术科,在这案子发生的最初想到过弹弓,也以常规弹弓思考,瞬间排除掉了,因为弹弓虽具有一定伤害力,可是也具有射程短、准确度低的特点,当时是没想到还有人能把弹弓的玩法钻研、升级到这种程度。

    说话间,弹弓专家本人到了,同时也是一位热心群众,昨天来帮忙做了弹弓作案的测试,后听说警方需要本地弹弓爱好者的资料,今天就把联盟会员的信息拷贝了一份,带了过来。

    “我们弓盟会员人不多,有你们要求的那种能力的,更少。”但这玩家说,“不是所有爱玩弹弓的都爱跟别人一起玩,有的就是自己练、自己玩,连比赛都不参加。”

    周玉把他拷贝来的会员信息在电脑上打开,一共几十个人的信息,一连串看下来,没发现和本案有直接关联的人,不由得有些泄气。

    金旭像是早想到不会这么简单,也不太在意,拿出证物袋,里面装的是张自力的那把全钢弹弓。

    他请弹弓专家看,问:“这把弹弓能不能在二十六七米外命中目标?”

    这专家只看了一眼,便道:“这把装的是圆皮筋啊,肯定不行,要打你说的那么远,必须得是扁皮筋,精度才高,威力才够大,还得是精制的扁皮筋,普通的皮筋都做不到。”

    得,进一步证明张自力在撒谎。

    金旭又问:“如果是扁皮筋的弹弓,想做到我说的那种程度,会需要很大的力量吗?力气不够是不是也不行?”

    玩家道:“那倒不是,拉皮筋基本上是巧劲,弹弓比赛的时候,男子组和女子组前几名的成绩,实际上都相差不太多的。”

    尚扬看了看金旭,猜到他是有了怀疑目标。

    “就是说,女孩也能做得到。”金旭道。

    “技术到位的话,完全可以。”玩家说。

    送走了这位弹弓玩家,金旭等三人也从技术科出来。

    尚扬问金旭:“你是不是怀疑福利院的女孩们?”

    金旭没回答,一副琢磨事的表情。

    “杨雪艳和谭红吗?”周玉也道,“其实我也有点这直觉。张自力甘心替真凶背锅,说明他很在乎这个人,从他的成长环境来看,什么人能让他在乎到甘愿替对方去坐牢?真凶如果是他的青梅竹马,也还挺合理的。”

    尚扬却有点疑虑,说:“可这两个女孩和养母黎艳红的感情都很好。黎艳红对她女儿的情感投射在收养的女孩身上,对她们和对张自力肯定是不一样的,给她俩改的名字就很明显,黎艳红是真的很喜欢这两个女孩。何况她们俩,两个年轻女大学生,能有什么作案动机,要杀掉养父母啊?”

    周玉对此也感到很疑惑,警方掌握的情况来看,杨雪艳和谭红这两个女孩子,与黎艳红夫妇俩都没有任何不睦的迹象。

    金旭跳出了这个问题,道:“先不管她俩的作案动机,就说她俩和张自力的关系。顾问昨天说过一句话,张自力这年纪的男生,性情大变,一般就两个事,恋爱和父母。”

    “你的意思是?”尚扬道,“张自力和这两个女孩中的某一个在谈恋爱?”

    周玉道:“他们这……不算兄妹吗?”

    “没半毛钱的血缘关系,当然不算。可如果黎艳红觉得算呢?”金旭道。

    尚扬和周玉齐齐顿住,都明白他在说什么了——黎艳红如果认为养女和养子谈恋爱不合适,她可能会棒打鸳鸯。

    “这也许就是张自力突然仇视起黎艳红的转折点。”金旭问周玉道,“张自力和谭红是一个大学的,你昨天没问到关于谭红的什么事吗?”

    “有个事……”周玉道,“我以为和案子没关系,昨天回来就没细说。我在那大学里了解到一个情况,谭红在学校很受欢迎,是校园女神。她和张自力在学校里没有来往,我问到的大多数人,都不清楚张自力和谭红是认识的,两个人毫无交集,路上见面都不打招呼。”

    尚扬道:“这样吗?那曾经和张自力恋爱的,更可能是杨雪艳?”

    金旭沉思片刻,开始布置下一步工作,说:“周玉跟我去找杨雪艳和谭红问问情况,现在就出发。”

    周玉点头,二话没说就去开车。

    金旭又对尚扬道:“你等古飞回来,跟他一起去医院找黎艳红问话。”

    也是时候该和黎艳红开诚布公地摊牌了,但尚扬好奇地问:“为什么不是你和古飞去见黎艳红?”

    金旭道:“黎女士比你还能打官腔,领导你去,肯定比我去好使。”

    尚扬明白了,是让他去用魔法打败魔法,道:“好……服从金队长的安排。”

    其实金旭和周玉擅长做一线刑警工作,而尚扬和古飞明显更长于与黎艳红那样的人打交道。

    这工作分组很合理。尚扬没有了异议。

    “这么分配,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金旭语气一转,道,“找年轻女大学生查案子,我行你不行。”

    尚扬道:“我……”

    金旭不给他反驳机会,道:“她们之中如果真有真凶,存心要欺你骗你,那真是一骗一个准,你可太会心疼姐姐妹妹们了,让你查上半天,唯一的成果恐怕就是气气我。”

    尚扬:“……”

    金旭忽觉是不是说得太过分了,悄悄看顾问的脸色。

    “金队,走了!”这时周玉把车开到了台阶下,招呼他一起出发。

    顾问却径自下台阶去,拉开了车门。

    周玉:“?”

    金旭也一愣,以为顾问被他说恼了,偏要跟着周玉去大学查案,好证明他自己没那么容易上女大学生的当,顿时无奈,跟下来说好话:“我错了好不?我是胡说的,还是我去吧。”

    周玉:“……”

    尚扬拉开了车门,却没上去,是请金队长上车,他一脸郁闷地接受了指教,低声道:“金队说得很对,女大学生就会欺负我,我才不去。”

    金旭笑起来,上车时与门边顾问擦身而过的瞬间,也低声说了句:“我更会。”

    第25章

    金旭占完嘴上便宜就上了车, 周玉警官很贴心,一脚踩下油门,载着他就跑了。

    尚扬悻悻目送他俩出了市局大院的门, 便也回了办公室去等古飞。

    周玉开着车, 有心想调侃句金队长,再看他那一离开顾问就变得冷酷无情的脸,只得把玩笑话收了回去, 道:“咱们先去杨雪艳的大学吧?近点。谭红在校外实习,那公司远,都快到东三环了。”

    “那先去找杨雪艳吧。”金旭想了一想, 说, “再辛苦你办点事……靠靠边,换我来开车。”

    周玉依言靠边停了车, 换金旭到驾驶位。

    重新上了路,金旭让她联系栖凤市公安局的户籍部门, 说:“请他们查下谭红的家庭关系, 我记得她跟杨雪艳不一样, 是还有家里人的。”

    杨雪艳是孤儿。谭红则是父母健全,但她的父母以“家里孩子多, 条件差, 养不起了”为由, 在她四岁多时把她送到了黎艳红福利院。

    “成, 我打个电话。”周玉翻着手机通讯录, 亦大概猜到了金旭的意图。

    谭红一个年轻女孩,除了被生身父母送到福利院这一节, 自己的人生经历不复杂, 从小是在福利院里平安长大, 社会关系相当简单,倘若她真是此案真凶,她要谋杀黎艳红的动机,也只能先从她的家人查起。

    市局,专案组办公室,尚扬一边等古飞开会归来,一边搜了几个黎艳红出席官方活动的新闻视频看。

    不多时,古飞兴冲冲地进来,道:“怎么就你自己?他俩呢?”

    尚扬把现在的情况说了说,古飞道:“还想一回来就对你们金队长转达下表扬,刚才会上,上级点名说他在攻克邹文元这事上,办得漂亮。”

    “我们金队长办案子一向漂亮。”尚扬语气平淡,实则与有荣焉,并在古飞开他和金旭的玩笑之前,抢先转入工作,严肃脸道,“走吧,按金队长的安排,你跟我去医院找黎艳红问话。”

    两人出来、下楼,古飞说:“想着要找黎艳红问话,我都有点发怵,这黎女士,真是油盐不进。”

    “发现了。”尚扬道,“我看你们前几次和她对话的记录,她还挺能打太极。刚才你没回来,我随便看了点她平常参加活动的视频,还有些采访,人家是见过大场面,话术一套一套的。”

    简而言之,看黎艳红与人对话的样子,是在极力塑造“伟光正”形象到了一定程度后、就显得有点“假”的一个人。

    周玉与栖凤市公安局户籍部门取得联系后,对方很快就把谭红原本的家庭成员关系等信息发了过来。

    恰好到了杨雪艳就读大学的门口,金旭找地方把车停好,看了周玉转发给他的信息:谭红的生父前几年因病去世,生母带着一个妹妹改嫁,家里只剩下一个弟弟,跟着爷爷奶奶生活。

    “她这亲爹是生病死的,和黎艳红也没什么关系。”周玉提起这事还是难免愤慨,道,“她这对生身父母也不是什么好人,把自己亲生闺女送到福利院去,这么多年不管不问,这都是黑白电影里旧社会才有的事,简直太离谱了。”

    金旭没发表意见,却问:“你和顾问去黎艳红家里,有看见谭红和杨雪艳的房间吗?”

    周玉道:“有,顾问不好意思进女孩房间,是我进去看的,房间大小和方位都差不多,两间还是挨着的,杨雪艳房里比较少女心,放了些玩偶娃娃什么的,谭红的房间要简洁一点。”

    “都在一楼?”金旭道。

    周玉一怔,道:“对,都在一楼。”

    两人找到杨雪艳的班主任,这个班学生正在上课,班主任去课堂上,把杨雪艳叫来了办公室。

    这女孩被老师叫来,显得很茫然,看到金旭,才知道是警察找自己,一脸天真地坐下,问:“找我是为了黎妈妈的案子吗?这都四五天了,还没破啊?”

    她有点畏惧凶巴巴的金旭,周玉便开口自我介绍过,而后道:“我们来,是想了解下,你平时和黎艳红的关系怎么样?”

    “很好啊!”杨雪艳忽然反应过来,大吃一惊地跳了起来,声音也不自觉地变大了,道,“你们不会是在怀疑我吧?”

    金旭还是那副冷脸冷声,说:“了解情况而已,坐下。”

    “……”杨雪艳被他吓住了,又怯懦地坐了回来,声音也降低了几度,道:“怎么可能是我?我爸妈在我小时候遇到意外人都没了,我一直都把黎妈妈和郝爸爸当亲生父母看待,他们也很疼我的。”

    金旭示意周玉继续问,周玉道:“我们在黎艳红家里,发现你、谭红和张自力,你们三个人和他们夫妻俩一起生活,除了你们,福利院里别的孩子都没有这种待遇。”

    “情况不一样啊,”杨雪艳说,“有的人有家有爸妈,长大后就回去了,有的像我这样无父无母,可运气好被人收养了,还有的没有良心,长大以后就不愿意再回到福利院。我们三个是比较倒霉,没人要,但我们三个也很幸运,黎妈妈和郝爸爸愿意给我们做一辈子爸妈,我们当然就是一家人。”

    这是个非常简单的小女孩,结合她的成长经历,襁褓中失去了父母,记事起就在被黎艳红抚养,虽然是孤儿,实际上没吃过一天苦、没受过一天难,年纪也比张自力和谭红要小几岁,不久前才离开福利院到省会来上大学,社会经验少,人生经历也较为匮乏。

    所以她压根不清楚,她以为是桃源的那个“家”,每个家庭成员可能都有着与她截然不同的复杂,平静和睦的表层下,暗藏着夺人性命的恶意与肃杀。

    医院里,古飞和尚扬来到黎艳红的病房,房间和楼道里堆了更多的鲜花、水果与营养品。

    古飞向黎艳红介绍了尚扬:“这位是尚主任,从北京部委来的。”

    黎艳红忙与尚扬问好,并说了一连串客套话,表达自己的受宠若惊。

    正如尚扬先前看她的视频有感,这位黎女士的话术和举止,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怎么样能更得体,如何不失体面,更要保证政治上的绝对正确,就像有一套模板。

    案发后得知郝小兵死亡,听说她哭得肝肠寸断,动用了名人的一点“特权”,把电话打给了相关领导,要求敦促警方尽早抓到真凶告慰亡夫……那很可能是她迄今为止,表现最真实的一次。

    古飞率先把车祸案的进展对她简略提了一提,凶器是弹弓,已经排除了邹文元的嫌疑。

    在听到邹文元被排除嫌疑时,黎艳红的双手紧张地握了握。

    “黎女士,”尚扬立即插话道,“邹文元是你的头号怀疑对象吗?”

    黎艳红道:“不是,我没有怀疑任何人,我相信警方的调查结果。”

    她像是被装进了雕琢得精致但无生气的壳子里,仿佛忘了怎么做一个有血肉的正常人。

    尚扬和古飞都决定直接一点,敲碎她的壳。

    “邹文元与车祸案无关,他现在已经被我们移交给了经侦部门。”古飞道,“五年前他被判入狱的那个案子,有极大可能将要旧案重查。”

    黎艳红:“……”

    尚扬道:“还有个最新情况,你的养子张自力,向警方坦白,承认他就是蓄意制造车祸,想要置你于死地的真凶。”

    文具公司的经济罪案将被翻查,福利院“亲子关系”背后隐藏的秘密也要被揭出来——

    黎艳红蓦然发出一声哀叹,捂住额头道:“我头疼,请你们先走吧,我不能再跟你们说话了。”

    她这哪里是头疼,分别是龟缩大法想暂时逃避现实。

    “不跟我们说也行,”古飞道,“你是名人,你这案子被社会上多少双眼睛盯着看,你比我清楚,用不了多久,关于你收养的孩子疑似要谋杀你,微博朋友圈抖音快手,恐怕就到处都是了。”

    “你不要说了……我要打电话。”黎艳红一手还捂着头装头疼,另一手去拿手机,这是想找“关系”了。

    古飞在旁一副说风凉话地语气道:“刚才进来我就介绍过了,这位尚主任是从北京来的,公安部的。”

    尚扬心想,这二位一个赛一个,都很会拿着鸡毛当令箭呐。

    他脸上保持着肃穆与端庄,说道:“邹文元的案子,必定会一查到底。黎女士,希望你能配合我们的工作。”

    黎艳红看看他,又看看古飞,意识到大势已去,终究是放弃了再做找“关系”的无用功,整个人的魂儿像瞬间被抽走,刚刚那昂扬的名人气势、端着的架子,也都消散不见了。

    另一边,杨雪艳把包括她自己在内的三个大学生,与黎艳红夫妇俩的“亲子”关系陈述了一遍,道:“黎妈妈是把我和红姐当亲女儿看待的,这点我一百个保证。暑假我收到大学通知书,黎妈妈把我和红姐叫到她房里,给我们看了两个存折,那是她特意给我和红姐分别存的嫁妆,都已经存了十几年。不是当亲生女儿一样爱我们、疼我们,谁会这样对两个什么都不是的小女孩儿啊?”

    周玉道:“那她对张自力怎么样?”

    “也很好啊。”杨雪艳说,“可是男孩多少会不一样,黎妈妈对他更严格一些。”

    看来她并不知道张自力和黎艳红的嫌隙。周玉感觉这女孩太单纯了,什么都不清楚,也想不到还能问她什么,便看看金旭,想请示金队的意思,在这儿要是没什么可突破的,不如就算了,赶紧找谭红去。

    金旭却盯着杨雪艳,很怀疑她似的,说道:“我觉得你像是得了便宜还卖乖,黎艳红是不是更偏心你?张自力是男孩就不提了,她对谭红也不如对你这么好吧。”

    杨雪艳急道:“没有,黎妈妈对我和红姐是一样的。”

    “一样的?”金旭道,“你刚上大一,就用最新的苹果手机……”

    “红姐也有的!”杨雪艳觉得自己被诬陷了,不等他说完,就抢着说,“黎妈妈对红姐可好了,才没偏心我。”

    金旭道:“那怪了,怎么谭红刚上大三就去实习了?她学的专业也不用这么急,是不是因为她缺钱?你们黎妈妈给她生活费不够用吧?”

    周玉诧异了一瞬,谭红在校外实习这事,还是她在大学里问到的,也曾稍微疑惑了一下怎么大三刚开学就出去实习了,但也确实有个别学生的实习会提前,就也没展开来想。

    “不是……”杨雪艳一直都是有话就说的样子,被问到这里,她竟突然卡了壳。很明显,有问题了。

    周玉曾经听古飞说过金旭“十个问题九个诈”的传说,头一次见识到。

    “那是什么?”金旭道,“谭红是缺钱吗?她有什么地方需要用钱?”

    杨雪艳嗫嚅道:“这和你们要查的案子又没关系。”

    周玉道:“有没有关系我们会查,你要尽到配合警方调查的公民义务。”

    “你看,”金旭道,“班主任在窗外看着你。”

    杨雪艳也不敢朝窗口看,小声道:“红姐有个亲生弟弟,是老人在带,上高中了,要用钱。”

    周玉一句“扶弟魔”差点就脱口而出,谭红这女孩,也太让人恨铁不成钢了!那个家庭弃养了她,她现在又去反哺那家的弟弟,这是干什么?

    “这和车祸案应该真的没什么关系。”金旭这样说了一句。

    杨雪艳忙点头表示认同。

    对她再问无可问了,金旭也结束了问话,一副就要走的样子,周玉也跟着起身。

    金旭却像忽然想起了什么,竟和颜悦色地对杨雪艳道:“看在你配合调查的份上,也知道你很关心这案子,对你透露一点吧,张自力自首了,证据还挺确凿的,他很大可能就是真凶。”

    杨雪艳吃惊不小,睁大了眼睛。

    “我们走了,你好好上课吧。”金旭示意周玉走人,两人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到了校园里,周玉不解地问:“为什么要告诉她?这很不合适吧。”

    “你觉得,”金旭道,“她能忍住,不把这消息分享给她的红姐吗?”

    周玉悟了,道:“金队,你这可太坏了。难怪……”

    她又止住,和金队毕竟没有那么熟,直接开玩笑怕惹到人。

    “难怪什么?”金旭道。

    “难怪,顾问那么乖一个人,能被你……”周玉大着胆子说了,又没敢说得太直接,中途换了个委婉的词,道,“追到手。”

    她小心翼翼说完,也仍有点担心金旭会觉得被冒犯而生气。

    但金旭没有,还很客气地纠正她道:“顾问是被我骗到手的。”

    医院里,黎艳红脱了那层壳,失神地靠坐在病床床头,机械地回答尚扬和古飞的问题。

    “你和张自力有什么矛盾?”

    “没有矛盾。”

    “那为什么会安排腿脚不便的他住在二楼?”

    “我的两个女儿住在一楼,他是个男孩,住在同一层不方便。”

    “张自力是不是和两个女儿中的一个,在谈恋爱?”

    “没有。”

    “没有?”

    “他……有一次我发现,他在窗外偷看谭红换衣服。”

    “他和谭红没有谈恋爱?”

    “没有,他是个瘸子,谭红找什么样的找不到?怎么会跟他好?”

    “你当他面说过这话吗?”

    “……说过。发现他偷看谭红换衣服以后,我骂了他,让他不要癞□□吃天鹅肉,我将来会替谭红选一个青年才俊,我给我的女儿挑对象,怎么可能挑他一个残废。”

    古飞终于忍不住,道:“你对跟在你身边长大的张自力都毫无同情心,你当的是哪门子道德模范?”

    “是我想当的吗?稀里糊涂就当上了。”黎艳红恍若梦里一般,道,“要不是因为当上这个道德模范,我早就不想助养那些小孩了,早就倦了。”

    尚扬很早就怀疑她是被“模范”包袱绑架的那类人,听她如此说,倒也不惊奇。

    黎艳红垂着头,说道:“最近这几年,都是我丈夫郝小兵在管福利院里的事,他是个好人,比我好太多了……”

    “我听到那些孩子哭闹就很烦,起初就是因为太想念我的女儿才想养小孩,后来我有了谭红、又有了小雪,心愿已经达成了,没必要再继续,可我有什么办法?我已经被架在这儿了。”

    “我还得谨言慎行,时时刻刻都想着要约束自己,不能犯错误,不能说错话,就连、就连出了车祸,人都要没了,我都还想着……”

    “我黎艳红的丈夫,开车怎么能不系安全带,这可不能被人发现呐……”

    她掩面哭泣了起来。

    四周堆满了献给模范的花束与花篮,配上这凄楚的哭声,如一曲挽歌,荒唐而可悲。

    第26章 终章

    东三环内, 坐落着本省一家非常有名的大型私企,刚上大学三年级的谭红,就能到这里来实习, 足见在校期间成绩优秀, 专业方面也表现突出。这样的年轻人,原本应当有着光明的未来。

    进入企业办公大楼的时候,周玉还抱着一点也许谭红并不是真凶的希望, 一是不愿看到年轻优秀还漂亮的谭红当真犯下命案,二是总觉得谭红的动机尚有不足。

    在楼下前台问到了谭红所在部门的楼层, 两名警官进了电梯。

    “金队,”周玉说了自己的疑惑,“一个接受了高等教育的当代年轻女孩, 真的会因为想要帮扶原生家庭的弟弟, 为了拿到养父母的钱,就对养大自己、恩重如山的养父母痛下杀手吗?”

    金旭低头发着微信,随意地问道:“你觉得她是为了钱?”

    周玉道:“那不然呢?”

    “除了真变态,一般人犯下凶杀案, 不是为钱就是为情, 要么二者都有。”金旭道。

    周玉琢磨这话,谭红会是为了什么?

    金旭正在微信里与尚扬各自同步两边的进展,得知了尚扬和古飞已经结束对黎艳红的问话,在回市局的路上了。

    他也言简意赅地告诉尚扬:不是杨,可能是谭, 稍后见分晓。

    这边尚扬没觉得太意外, 两名女大学生中如果有真凶, 谭红的综合嫌疑本就比杨雪艳大得多。

    他很好奇细节, 想到金旭此时应该正忙碌, 没多余工夫与他细说。

    于是尚扬便只道:加油,等你好消息。

    金旭回了一个小猫握拳“我可以我能行”的表情包,这表情包很常见,但和他的头像有着奇异的化学反应,他是用了一张严肃的制服证件照当头像,既老土又很认真。

    尚扬一下被戳到了笑点,对着手机乐不可支。

    古飞手握方向盘好好开着车,见状,了然地说酸话:“哟,又搞对象呢?”

    “是啊。”尚扬一改之前被调侃就不好意思的作风,不光大方承认了,还回击道,“羡慕吧?你没有吧?”

    古飞:“……”

    电梯门开,金旭带着周玉来到了谭红所在的部门楼层,主管得知来意,虽然不知道实习员工牵涉进了什么事,但很乐于配合警方,叫助理快到办公区去叫人。

    但很快助理就独自回来,表示谭红没在工位。

    主管:“上班时间,她去哪儿了?”

    周玉一下紧张起来,忙看金旭,这女孩不会是畏罪逃跑?或是找地方躲起来,逃避警方的追查?

    “我们能到她工位看看吗?”金旭半点不慌,一个女大学生,就算要跑,又能从这到处是摄像头的工业园区跑去哪儿。

    主管带他们到谭红的工位前,电脑开着,屏幕上是写到一半的工作文案,椅背上搭着一件当空调衫的薄外套。

    周玉看了看桌上,说:“手机不在。”

    旁边工位的员工去上洗手间回来,疑惑地看他们,道:“找谭红吗?她好像去楼道里打电话了。”

    楼梯间的门关得严严实实,主管和两名公安刚走到近前,就听到门那边传出来的哭声。

    金旭示意主管不要开口,周玉上前,隔着门上的窗朝楼道里看,一个长发女孩背对着门,坐在楼梯的台阶上,抱着膝盖,脸埋在腿上,哭得肩背直抽搐。

    门被推开的声音惊到了她,她停止哭泣,胡乱抹着眼泪站起来,回头看到主管带着两个陌生人,脸上却丝毫不见意外之情。

    警官们心下都明白,一定是杨雪艳已经告知了她警方去找过自己,她当然猜到警方很快会来这里找她。

    金旭以要单独问话为由,打发走了主管,也不废话,直接便问谭红道:“你是有什么伤心事,哭成这样子?”他的语气简直像个不讲理的蛮横甲方。

    谭红:“……”

    周玉见过她的照片,此时发现真人竟比照片更漂亮,哭成这样都丝毫无损美貌,太漂亮了这妹妹。

    听金队发完言,周玉忍不住心想,这冷酷男人对美女都不能温柔点吗……也对,他就不喜欢女的。

    ——以后小周警官就知道了,金队面对涉案美男时也是如此无情呢。

    美女本人想必也很少遇见这种男的,都被问得愣了,晃了晃神才回答道:“我……我养父去世了,我很想他,不想打扰同事,躲起来哭一会儿。”

    她这是还想装没事。

    周玉刚想问她,难道没收到杨雪艳的报信吗?不知道张自力已经“认罪”了?

    “节哀。”金旭却在她开口前先说道,“听说郝小兵周末下葬,他没儿没女的,你这个养女,会去守灵吗?他在天有灵,看到你应该会很高兴。”

    谭红嘴唇发白,强作镇定地回答道:“当……当然。”

    金旭继续吓唬美女:“到时候会让亲人送别遗体,你还有机会见你养父最后一面,不过车祸死亡的遗容不会太好看,你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谭红这次没再回答,脸色很是难看,惊恐中还混合着难以掩饰的后悔。

    周玉都看了出来,很遗憾,这漂亮妹妹看来就是真凶了。

    谭红的表现,则让金旭坚定了自己的某一个猜测,不再绕弯子地吓唬人,问道:“你会打弹弓吗?”

    谭红的双眼蓦然睁大,却立即否定道:“不会,我不会。”

    金旭示意周玉,小周警官冰雪聪明,立即会意,说:“谭红,你别太紧张……”并伸手似是要安抚谭红,去握了握谭红的右手。

    而谭红也觉得小周警官比金队长和蔼可亲许多,心中此时极度不平静,很需要寻求一点外界的抚慰,便下意识地也握了周玉的手。

    熟料周玉一握之下,说:“你食指的茧子很厚。”

    谭红一怔,继而惊慌失色,忙松开了周玉,并把那只手藏在身后。

    但为时已晚,周玉揭穿了她的谎言:“这个位置,是长期拉弹弓皮筋,才留下的茧吧?”

    那个和张自力经常一起到校外去玩弹弓的“朋友”,只怕就是在学校里和他装作不熟,实际上是他的青梅竹马,谭红。

    金旭刚才来的路上,就把这猜测对周玉说了,得出这猜测的逻辑虽剑走偏锋,但也很充分。

    只有“朋友”是谭红,才能合理解释张自力和对方交往的“神秘”,如果“朋友”是其他人,张自力压根没必要遮遮掩掩。

    谭红和张自力很可能在秘密地恋爱,但两人的这段恋情不想为人所知。所以在学校里索性装作不认识,见了面都不会打招呼,一起出去玩也都瞒着身边的人。

    当时周玉还是有点不信,现在摸到谭红食指上这特殊位置的茧,不由得不信。

    “谭红,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金旭语气冰冷地说道,“等我们接着查下去,你就再没有路可走了。”

    谭红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早已知道自己一只脚迈进了无光的死角,也已经从杨雪艳那里得知,张自力正在替她走进黑暗中。

    而周玉听到金旭这句,却心中一动,赫然明白了一点:金旭把张自力自愿认罪的事透露给杨雪艳,再经由杨雪艳传给谭红,这不但是抛给真凶的诱饵,亦是想给谭红一个自首的机会,在警方掌握确实证据之前,认罪伏法,坦白自己的罪行,还能算作自首。

    警方的原则一贯是坦白从宽,这机会能不能被抓到,还是要看谭红自己,她得是个重感情、仍有良知的人。

    “张自力不是凶手。”谭红最终还是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含着两汪悔恨交加的眼泪,一字一顿道,“我才是。”

    市局,专案组办公室。

    “古指导,顾问!”一名警员进来报告说,“金队和小周警官带嫌疑人回来了!”

    尚扬噌一下起身,大步出去看情况。

    古飞更是直接弹了起来追着也去,喜道:“我就说,你家这位肯定行!各专案组得他就得飞升!”

    尚扬真是顾不得理他,快步到了楼道口,正要下楼去迎人,却见金旭和周玉正朝楼上走。

    “人呢?”尚扬在栏杆边问道,“怎么就你们俩?”

    金旭答道:“交给市局同事,先送楼下审讯室了,一会儿过去做笔录。”

    “这笔录我亲自做!”古飞喜不自胜,说完又觉得不妥,活像自己抢功劳,忙补充,“金队和小周一起,最后一关当然要同志们一起打。”

    并不是他不带顾问玩,尚主任不是刑警,按规矩是只能旁听。

    金旭三两步就上来了,也不搭理古飞,对顾问一点下巴,拽了吧唧地说:“我太辛苦了,领导也没给泡杯茶?”

    古飞:“……”

    “严肃点。”尚扬对工作进展大为满意,道,“要喝什么茶?古指导刚才正好拿出来点好的。”

    “都行都可以。”金旭伸手自然地搭着顾问的肩,半揽半带地,一对男的就旁若无人地朝办公室回去了。

    人家俩进了办公室的门,周玉才也走上楼来,吐槽道:“金队这腿也太长了,一步四五个台阶,跟他比我就是属乌龟的。”

    她也要去办公室,道:“要喝什么好茶?我也要。”

    却被古飞拉住,说:“就站这儿歇歇,跟我说说案情,茶泡好就给你端出来了。”

    周玉:“?”

    “我和小周不进去了,你俩动作快点。”古飞朝办公室道,既是催快点去审嫌疑人,也是有点让小情侣别腻歪太久的意思。

    办公室里,袖手旁观领导泡茶的金队长道:“听见说什么了吗?”

    尚扬正把古指导贡献的茶叶搁茶杯里,好笑道:“他是不是觉得,我跟你是一对不搞对象就不舒服斯基?”

    金旭没听懂后半句,道:“不知道,反正你我是一对儿。”

    尚扬端着两个盛了茶叶的空杯子,过去接热水,金旭站在饮水机边看着。

    “等会儿做笔录,我不进去了。”尚扬道,“这案子影响这么大,审讯录像回头肯定要被翻出来看不知道多少次,我不想被录进去。”

    金旭道:“行。挺香。”

    尚扬以为说茶,道:“是吧,古指导很大方的。”

    “我说你。”金旭道,“从医院回来还洗了个澡?这么香。”

    “没有。”尚扬道,“洗手液的味儿吧?”

    金旭见他把两杯茶都接好了,道:“先放一边去,碍事。”

    “干什么?”尚扬感觉他是想乱来,说,“赶紧,端着茶去做笔录吧,别浪费时间。”

    金旭也不废话了,一伸手,勾着顾问的腰把人捞到自己跟前。

    亏得尚扬反应快,忙双手将杯子举高,呵斥道:“烫着了!”

    热茶没烫着他,面前这男的用滚烫的嘴唇狠狠烫了他足足半分钟。

    小周在楼道口,把这半天的调查跟古飞说了个七七八八,说得差不多了,金队长出来了。

    “走,干活去。”金队长春风满面,端着茶杯也像端着个奖杯,大概是不搞对象不舒服斯基第一名的奖杯。

    周玉和古飞:“……”

    顾问也从办公室里出来,脸上还残余了淡淡的红,手里端了另一杯泡好的茶,递给周玉,并说了句鼓励的话,小周警官这段时间表现很好,都被他看在眼里。

    然后专案组的两位骨干成员和一位特聘探员一起去打最后的怪。

    特聘探员金队长率先大步下了楼,走路和端杯的姿势,潇洒且狂妄。古飞与周玉紧随其后,忍不住在后面对金队长指指点点。

    只需旁听的尚扬不急着过去,在栏杆处目送三位队友,重点当然是看某个人,心里也指指点点:看看这人拽的。

    这案子的最后一关并不难打。

    嫌疑人谭红不是顽固难啃的犯罪分子,案件发展的种种都超出了她的想象,她早就后悔不已,得知张自力替她顶罪后,心理上那为数不多的侥幸,更是直接溃于一旦。

    尚扬等了几分钟,估摸着进入了程序,才下来,到隔壁观察室内旁听。

    审讯室里,提到死去的郝小兵,谭红哭得不能自已。

    正如警方已经勘查明白的结果,郝小兵才是真正富有爱心的好人,同时也是个好父亲,对包括谭红在内的福利院里小孩,都给与了无私的关怀和疼爱。

    他在车祸中的死亡,确实是个意外。

    “我从来就不想害郝爸爸,”这大概是谭红最痛悔的一点,她声泪俱下道,“知道黎艳红那天会去省会办事,我才在前一个周末回了趟栖凤,给郝爸爸泡了我准备的茶,在绿茶里混了番泻叶,就是要让他拉肚子,不能陪黎艳红一起去,没想到,他最后还是去了。如果知道开车的是他,知道他也在车上,我就不会那样做了。”

    周玉问道:“你为什么恨黎艳红?因为她拆散你和张自力?”

    谭红道:“不是……她不许我们恋爱,也算是为了我好,张自力……以后一起生活的话,肯定会有不方便的地方,我本来也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这段感情。我不为这件事恨黎艳红。”

    “那为什么?”周玉陷入了迷惑,道,“你是为了她的钱?她为你准备的那笔嫁妆?据我们所知,你的亲生弟弟上高中要用钱,你才提前出去实习,是为了攒钱给他交择校费。”

    “我实习是为了给我这个弟弟赚点钱,替我去世的爸爸……”谭红道,“但我想要黎艳红的命,不是为了钱。”

    她顿了一顿,不等警察再问,自己坦白道:“我恨她,因为她欺骗了我,我把她当成我的妈妈一样,爱她,敬她,可她是个沽名钓誉的骗子,她为了一己私欲,毁了我前面二十年的人生。”

    上学期快结束时的一个周末,她和张自力回了栖凤,两个年轻人已经偷偷恋爱了一段时间,张自力想等一个时机告诉黎妈妈和郝爸爸,可谭红却犹豫不定,她对竹马张自力是真心喜欢的,但同时她是校园女神,有很多追求者。相比较来说,现实方向地考虑,张自力不能算是她最好的选择。

    那天,两人吃过晚饭,约好去福利院里,帮生活老师给小朋友们做点心,谭红回了房间里换衣服,张自力在外面等待,忽然想隔着窗逗一逗女朋友,刚走到窗边,就被黎艳红发现了,黎艳红误以为张自力偷窥谭红,大怒之下,用非常侮辱人的字眼斥责张自力,把两个从未见过黎艳红这一面的年轻人都给吓到了。

    单纯的张自力受到的伤害自不必说,而相比较有很多小心思的谭红,也没勇气告诉黎艳红,她已经和张自力在恋爱的实情。

    “其实我早就有点感觉到,”谭红道,“她把我当她的私人物品,我做什么她都要管我,吃的穿的用的,和什么人玩,要学什么专业,将来做什么工作找什么样的老公,她都会按照她的想法给我安排。以前我不知道为什么,以为可能有的妈妈就是这样的,我也不怪她。直到后来,我的亲生妈妈找到我,我才知道,黎艳红确实不把我当女儿,她只是把我当成战利品,当成她死去女儿的替代品。”

    谭红四岁多时,被父亲送进了黎艳红福利院,从此再也没能离开这个地方。这许多年来,她从满心期待回家,到知道自己没了家,再到接受黎艳红就是自己的妈妈,其中的挣扎对一个已经开始记事的孩子来说,无疑充满了痛苦。

    亲生父母遗弃了她,是黎妈妈给她一个家。谭红在十几年里,逐渐接受了这个残忍中又终归有了温情的事实。

    暑假放假前,一个女人到大学里,找到了她,是谭红的亲生妈妈。

    这女人告诉她,当时不是不想要她,是父亲生了病,家里没有了经济来源,一双龙凤胎弟妹刚刚出生,条件太困难了,实在没了办法,才把大女儿送到了福利院来。

    谭红质问,后来为什么不来接她回家?她等了很久,一直在等待爸爸来接她回家。

    女人说,去接过,别说接回来了,见都见不到,黎艳红不让见,还写过很多信想托人带给谭红,也都给退了回来,送不到谭红手里。

    女人又说,前几年男人病重去世,合眼前最后悔的事,就是把亲生闺女送去了福利院,以为对方是好人,帮忙救急,没想到女儿从此就被夺走了。

    可这只是一面之词啊。观察室里的尚扬想道。

    “我当然不信。”谭红道,“放了暑假,我很想当面问问黎艳红,又不敢。想和张自力商量,可张自力差不多疯了,不跟我们说话,躲在屋子里不出来,我知道他怎么想的,他不敢相信这世上还有什么人、什么感情,是真的。”

    纠结了数天后,她终于在一个晚上,决心去找黎艳红问个清楚。

    偏偏听到了黎艳红和郝小兵的争吵,郝小兵责备黎艳红,为什么要对张自力说那种伤人的话?让她去找张自力道歉,好好安抚一下这个本就因为先天残疾而心灵敏感的孩子。

    可黎艳红不肯,两人争执中,黎艳红说出了:“你才是真正的道德模范,你是好人!可我只是想养个女儿!”

    黎艳红认为自己骑虎难下,如果不是被名誉限制,她早就要关掉福利院:“我好不容易抢来了谭红,还把小雪留在了身边,我的心愿已经实现了!我才不想管别的孩子!你想管你就自己管!不要来要求我!”

    谭红道:“那个瞬间,我理解了张自力,这世上还有什么是真的?我们最爱的妈妈,以为最爱我们的妈妈,连她都是假的。”

    “你……”古飞仍不能理解,道,“就因为这个,你就要杀死她?你是个成年人了,大可以离开她,与她决裂,甚至可以向公众曝光,揭开她伪善的真面目,何至于到杀人这步田地?”

    谭红道:“我揭开她的真面目,福利院怎么办?那里面的孩子怎么办?那个地方会变成众矢之的,再也得不到任何社会关注和公益支持。我郝爸爸怎么办?他哪里都很好,就是傻,都知道黎艳红是这样的人了,还要和她在一起生活。”

    提起郝小兵,她的眼泪又流了出来,泪眼望着古飞,说:“还有我的亲生父亲,其实青春期的时候我就一度怀疑过别人说的话,我明明记得很清楚,小时候爸爸常带我到山上去玩,他很疼我,我第一次摸到弹弓,就是我爸爸教我打麻雀,下山的时候怕我摔倒,一直背着我。他对我那么好,怎么会不要我了?我被骗了十几年,就因为黎艳红的专横跋扈,她自己女儿死了,想霸占我给她做女儿,她害得我爸爸死不瞑目,闭眼前都想着再见我一面……我能不恨她吗?”

    她似乎很有道理,恨的理由也有理有据。

    可是尚扬隐约觉得,哪里有着强烈的违和感。

    谭红和黎艳红在某些方面,还真有点像,就是那种,自己的感受和需求最重要,的凉薄和自私。

    黎艳红为了抚平失去女儿的悲伤,我行我素地收.养孩子,完全不管前夫邹文元怎么想。在满足了自己拥有女儿的愿望后,也不管丈夫郝小兵和其他孩子的感受。

    谭红喜欢竹马张自力,和他恋爱了,可心里又并不大看得上这个身有残疾的男孩。黎艳红爱她宠她,她全盘接受,甚至黎艳红帮她劝退张自力,因为符合她的自身需求,她也不生气,她恨黎艳红的原因,是黎艳红竟然敢一边爱她,一边骗她。

    真不愧是……母女啊。

    古飞道:“为什么你在案发后,还给住院的黎艳红煲鸡汤?”

    谭红沉默了数秒,才道:“我在山崖上,看到她和郝爸爸都被救护车带走,当时就慌了,后来听说郝爸爸去世了,我好恨我自己……我……”

    她哭得很痛苦,说话也不利索,哽了许久才说清楚:“我筹划了那么久,练习弹弓都练了很久,最后是这种结果,我不能接受,郝爸爸那么好的人不在了,黎艳红凭什么还活着?还那么多人去看望她,慰问她,她凭什么?我给她煲鸡汤,是想在汤里……下毒。”

    她说了一种较为常见的含毒药品,不会一次致命,但会损伤身体器官,属于一种慢性毒药。

    “她不会防备我。”谭红道,“她看到我煲汤,给她做营养餐,只会夸我懂事能干。”

    尚扬这边深吸了一口气,除却邹文元险些在福利院行凶外,这里还埋了一颗差点要炸的雷。

    “那鸡汤黎艳红没喝?”周玉道,“还是你最后并没下毒?”

    谭红道:“我煲好了汤,准备下……张自力来了,他跟我说,听说郝爸爸死亡的那一刻,他决定原谅黎艳红,郝爸爸最后的心愿,一定是我们一家人,能好好地继续生活。我最后把毒药扔了。”

    确认笔录没有问题,谭红在上面签了自己的名字。

    她此时已平静了下来,接受了一切,等待着应该属于她的那个结果。

    众人都知道,她对黎艳红的恨仍很深刻,她并不后悔自己的杀人举动,只是后悔殃及了好人。

    古飞和周玉收了东西,要离开审讯室。尚扬也准备出去和他们三人会和。

    “谭红。”金旭仍坐在那里,手里捏着一支笔,似乎有些话已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告知当事人,“你说小时候你爸爸带你到山上打麻雀,还教你玩弹弓,你印象中,他很疼你。”

    谭红的双眼泛着红,道:“对,我记得很清楚。”

    金旭道:“你进福利院的四岁出头,你对弹弓比我们熟,面对三四岁的小孩儿,你会带他们去玩弹弓吗?”

    谭红一愣。弹弓是有危险的玩具,没玩过的大人都有可能被打到眼睛,遑论三岁稚童,正常家长确实没道理这么做。

    可是……

    谭红道:“我记得清清楚楚,这就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金旭道:“我不知道你亲生爸爸有没有带你玩过弹弓。但是我知道有个人,曾经在你和张自力六七岁左右,带你们上山打过鸟,他背的是一把气.枪,打鸟应该很准,你们也管他叫爸爸。”

    “你……说的是谁?”谭红如同一把弹弓一般绷紧了身体。

    “邹文元,黎艳红的前夫。”金旭道。

    这是在最后一次审问邹文元时,他招供说曾想到福利院无差别杀人,却因为想起了十几年前和那些孩子们相处的时光,最终心软,放弃了犯罪。

    十几年前,邹文元还年富力强,一心想让妻子走出失去孩子的阴霾,在被妻子带回来的孩子面前,也忠实地扮演着一个“爸爸”的形象。

    而那时的黎艳红,也还不是今日被名誉所累的傀儡,还有一颗真挚的爱心。

    谭红茫然地坐在那张椅子上,混乱地检索着脑海中关于“父亲”的零碎片段。

    她对黎艳红的仇恨,很大一部分就是因为亲生父亲离世的遗憾,而记忆中和“爸爸”幸福的回忆,被她套在了去世的这位“父亲”身上,这放大了黎艳红的“恶”,加重了她对黎艳红的恨意。

    谁知,竟然是年幼的她记错了。

    而她真正意义上的父亲郝小兵,在这个错误引发的罪案中,永远地离开了她。

    唯一的女警周玉选择留下,安抚谭红崩溃的情绪。

    金旭和古飞出来,也进了隔壁观察室,谭红扑在周玉怀里放声大哭,那哭声中百般味道,后悔恐怕是最多的。

    “你啊你。”古飞实在看不得女孩哭,说金旭道,“哭成这样都怪你,非得把实情告诉她,她都已经招了,你还要在人家心上插刀。”

    金旭道:“凶手也有知情权。”

    古飞看尚扬,大有“你也不管管他?”的意思。

    尚扬这次却认同金旭这种不留情的做法,说:“与其让她糊里糊涂地恨,不如明明白白地后悔和认错。犯罪就是犯罪,制裁不了恶。”

    “我已经留情了,这个都没说。”金旭拿出手机,翻出栖凤公安户籍部门发给周玉、周玉又转发给他的信息,给尚扬和古飞看,说,“黎艳红有没有为了霸占这女儿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后面会查到,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黎艳红是爱她的,想过要保护她的。”

    那信息上能清楚地看到,谭红的本名是:谭来娣。

    尚扬和古飞同时叹了一口气。

    里面的周玉自然也不会说这个,看样子她还要在这儿待一会儿,一时半会地,谭红的情绪也平复不下来。

    观察室里三人便先走了。

    “这茶不错,”金旭还端着那茶杯,对古飞道,“还有吗?分我点。”

    古飞还没说出拒绝,就听尚扬道:“剩下的我已经装我包里了。”

    古飞:“?”

    尚扬道:“我给你当顾问,还带家属帮着你破案,拿你点茶叶不过分吧。”

    古飞惊讶于顾问在厚脸皮上的逐渐金化,委婉称赞实则骂人:“你俩可真是绝配!”

    “那是。”金旭快乐地接受了。

    尚扬对古飞道:“你不趁热去审一下张自力吗?审完细节清楚了,差不多就能结案了。”

    “就去。”古飞也不耽搁时间,径自拐个弯就去了。

    尚扬和金旭回办公室去,喝茶休息,顺便等结案通知。

    进了门,尚扬回头看了看走廊里,确定没人,才关门进来,几步上前,正要接水的金旭一回头,尚扬在他唇上亲了一记,声音轻而脆。

    金旭笑开了,道:“领导,你这是?”

    “刚才去审讯室,你拽得要命,我还看不惯,在心里骂你了。”尚扬奖励式地捏了捏他的耳垂,说,“审完了,领导觉得你拽得有理,领导很喜欢,下次可以更拽些。”

    金旭把茶杯放在一旁桌上,道:“那你这亲得可不太行,让我来。”

    谭红一认罪,古飞再来问张自力,就顺利得多。

    张自力承认是想替谭红背锅。

    但出乎意料的是,那罐茶叶是郝小兵交给张自力的,说是谭红给他买的茶叶,自己喝不惯,让张自力带回学校,还给谭红,言外之意,也有劝这对年轻人早点和好的意思。

    但那时张自力已经感觉到谭红的若即若离,就没有带茶叶走,又不想被郝小兵看到自己没照做,便暂时放在了书架的夹缝中。

    至于郝小兵知不知道是那罐茶叶导致自己腹泻,倘若知道,他又是怎么想的,是以为谭红只是恶作剧,还是也想到了别的?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了。

    备受全省各界关注的“道德模范”车祸案,宣布告破。

    真凶落网,定性与量刑交由司法机关进一步裁定。

    有包庇真凶行为的张自力,因为并无主观恶意,加上认错态度良好,也有一定立功表现,公安机关综合考虑,决定不予追究刑事责任。

    本是受害人的黎艳红,公安机关在侦破车祸案中,发现其涉入五年多年一桩经济犯罪案,旧案重查,与案件相关的其他嫌疑人一并移交给经侦部门。

    由此牵涉出的某位正厅级干部滥用职权、渎职失职,指使前司法机关人员捏造事实、诬告陷害公民等案件,一起交由省公安厅相关部门侦查办理,公安部特派刑侦局资深督查专员到本省监督一系列案件的侦办工作。

    而直接参与了车祸案的那位特别顾问,在案件告破的当天,就光荣卸任。

    第二天,顾问就返回了北京,据知情人士所说,顾问走时到省厅去了一趟,顺手把一位档案管理员儿,一起打包带走了。

    数天后,细雨霏霏。

    省会殡仪馆,举办郝小兵的葬礼,前来悼唁者甚众,殡仪馆附近所有花店的菊花全部售罄。

    知晓了实情的人们,前来送郝小兵最后一程,将鲜花与哀思,献给这位真正拥有爱心的,“人”。

    第一案·我是这耀眼的瞬间·完

    第27章

    转眼间, 九月下旬,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到了,今年八月十五是个周一,正好和周六日拼一起, 凑了三天法定假。

    周五傍晚临下班, 尚扬忙完了手头的工作, 翻着手机里的点评APP, 想找家餐厅,晚上出去吃个饭,看了几家, 犯了选择困难症。

    他发微信问家里人:火锅、日料、素食、茶餐厅,选一个。

    家里那男的压根就没想,凭着本能秒答了:都行, 不挑。

    可很快又补了句:我做吧,你想吃什么我买菜去。

    尚扬心知这家伙就是不想出去消费,故意说:不,我想吃法餐, 13道菜那种。

    这13道菜法餐是有来由的。

    他俩大学时的班长,现在在母校公大任教。班长和两人的关系保持得很好,前几天听说金旭又来了北京, 便豪爽地请客做东,去了家法餐厅,味道如何另说,光是法餐繁琐的点菜流程就把金旭搞得很不自在, 结账时再一听价格更是觉得不值。

    当着班长面没好意思说, 回家后他跟尚扬吐槽说, 法国人投降那么利索, 吃个饭为什么这么啰嗦?

    尚扬又说要去吃法餐,金旭回了个“吐血”表情包。

    这时,有人来敲主任办公室的门。

    “门没锁。”尚扬应了声,把手机先放一边。

    一个男青年推开门,是尚扬去西北前挑的那名实习助手,公安大学应届生,名字叫高卓越。

    高卓越没进来,就站在门边问:“尚主任,假期这三天有没有工作安排给我?”

    尚扬道:“没有,就正常休息。怎么了,着急干活?”

    这话开玩笑的成分居多。

    尚主任对这实习生还是比较满意的,从西北回来后这十来天里,这个公大师弟表现得很好,服从安排,勤恳好学,为人也不张狂,在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里,性格能说是非常稳重了。

    这个月所里没安排基层搞调研的出差计划,大概会在国庆后,才让尚扬带助手到南方去一趟。

    因而中秋期间无事不忙,他不会找实习生临时加班。

    “不是,”高卓越先笑着回答了尚主任的玩笑,又正经解释道,“我本来这个中秋不准备回老家了,如果这三天你找我有事,我也随时都能上岗。刚才家里来电话,说我爸痛风犯了,我想着要是没事,就还是回家去看看情况。”

    尚扬记得,他家是在华北南部的某市,高铁来回应该很方便。

    “痛风严重吗?”尚扬关心地问了几句高父的身体,然后道,“你放心回去,有事需要帮忙就给我打电话。”

    等高卓越走了,办公室门一关,尚主任把温文有礼、平易近实习生的官方态度一收,拿起手机来,不自觉地换了副使坏的表情,继续跟家里那人约晚饭。

    刚刚过去的这几分钟里,对方又发了几条过来。

    金旭:我不想去,要不你就再约班长一起?我和狗在家等你。

    他发完后,可能是看尚扬不回他了,以为自己表达得不妥当,把尚扬给惹得不高兴。

    他就问:不是生气了吧?没别的意思,贵就算了,它也不对我的口味。

    还没等到回复,他又说:那你下班回来再商量,行不行?

    最后一条是三分钟前的。

    尚扬正要告诉他,刚刚是实习生来了一趟,还没打字,手机一震,金旭发了张照片来。

    金旭:我穿这身去法餐厅行吗?上次穿得太随便了。

    尚扬:“……”

    说着不去不去,结果把要穿的衣服都搭好了。

    照片里是一身放在床上的衣服,浅衬衫加黑裤。

    裤子肯定是警裤,这人除了各种警裤就没别的裤子。衬衫还是前几天尚扬网购刚买给他的,新的,洗了熨了就挂起来,至今还没穿出去。

    当时和衬衫一起,尚扬还给他网购了裤子,但是尺寸不合适,又退了。这人腰腿的比例有点“问题”,腰合适了裤子就短,裤长合适了腰又肥很多。他自己也说就从来没买着过合适裤子,只有定做的警裤最合身。

    他天天出门几趟,早上遛狗、白天买菜、晚饭后跟尚扬出来散步顺便再遛狗,就穿一件或深蓝或全黑的短袖,早晚天凉也套一件黑的或蓝的薄外套,再衣柜里随手摸一条警裤,反正警裤长得都差不多,打扮得活像个退休老头儿,也就仗着脸帅身材好,那么随便穿着就出门了。

    尚扬本来没真想去法餐厅,纯粹逗逗这节俭持家的男的,这下看他衣服都准备好了,便回他:行,挺好看的。

    金旭仍做出最后的挣扎:找一家性价比高的,别去班长请过的那家,班长败家子。

    尚扬在办公室里笑出了声,说:班长那么大方款待你,你背后说人家,这样好吗?

    金旭道:班长压根不知道那家的价格,以前去肯定不是他自己买单,最后结账的时候,我看他都差点哭出来。

    班长也是挺抠门一男的,八成是家里人带他去过,怕他心疼钱,谎报了结账数额,他就也不是很清楚那家真实的价格。

    下班时间到,尚扬收了东西回去过三天假,下楼又遇到高卓越。

    这实习生走在前面打电话,也没注意尚主任在后头。

    “她也是个大姑娘了,不是小孩儿,有事要好好跟她说……”高卓越像是在开解电话那头的什么人,说道,“我晚上高铁下车大概九点多,看情况吧,今天太晚就明天,我找个时间,也跟她聊聊……没事没事,跟我还客气什么……好,挂了啊,回去见。”

    他挂了电话,一转楼梯弯,看见了尚扬,忙站住请尚扬先走,自己落了一个台阶跟在后面,主动搭话问:“主任,中秋节出门玩吗?”

    尚扬觉得这实习生很有意思,不是这一回,平时就有发现,高卓越既会讨好各路上级但做得不明显,不招人烦,也比较有分寸,上班就只说工作相关的话,下班时间碰到上级,聊闲天也聊得很自然。想来远在西北的古飞,年轻时估计也就是这个样子了。

    “不出去了,懒得跑,等国庆还得再出门。”尚扬道,“说起来,国庆是要去你们省,去参加一个大学同学的婚礼。”

    要结婚的公大同学也在华北南部,是高卓越家所在那个地级市的隔壁市,夏天就通知了同学们说国庆要办婚礼,那里离北京不远,高铁当天去当天就能回来,尚扬和这同学关系不错,一早就答应了会去。

    高卓越道:“那离我们市很近,到时候主任参加完同学婚礼,如果想溜达溜达玩一下,我可以推荐一下哪儿好玩啊。”

    “行,到时候看情况。”尚扬道。

    在单位大院门口,两人分别,高卓越要搭地铁去火车站坐高铁回家,尚扬就住在单位后面,距离不到一千米,上下班都步行。

    “中秋快乐,和父母好好待两天。”尚扬道。

    “中秋节快乐!”高卓越对尚扬挥挥手,开心地背着包大步走了。在外求学、工作的年轻人,回家和父母团聚,往往就是最幸福的事。

    尚扬散着步回家,快到小区门口的时候,远远看见一个一身黑的高个男的,背对着这边,一手提了刚买的水果,另一只手提着装了狗狗拾便器的袋子,站在门口,正跟一个牵着小狗的阿姨聊天。

    看这身段比例,不就是自己家那买不着裤子的男的?

    但看那阿姨,尚扬是不太认得,但尚扬认得那小狗,也是这小区的住户,平常碰见了会跟他家狗玩一下。阿姨表情神神秘秘,说话声音也不大,听不出来是在说些什么。

    尚扬朝边上看了看,分明没看见自家狗,别是没栓绳给跑了吧?金旭这家伙怎么只顾着聊天?

    他快走几步,并叫狗名:“白?”

    他这小狗的大名叫伊丽莎白,性别男,已经绝了育。几年前刚把小狗抱回来的时候,它身上雪白,脚发黄,就给起了这个名,出自当时风头正盛现在过了气的动画片里头的,一只外星鸭子。

    但这狗脑子不是很好使,叫全名它经常反应不过来,久而久之,就简化成了,只叫最后一个字。

    “白白!”尚扬又叫了一声,仍没看见狗,自己也走到了那两人跟前。

    金旭回过头,尚扬这才看见,他那小马尔济斯被塞在金旭的休闲外套里头,拉链拉到半胸口,胸前露出一只小狗头。

    狗听见尚扬叫它名儿了,激动得朝外头扒拉,尚扬一手把它提出来搂着。

    那阿姨认出了尚扬,结束与金旭的神秘对话,还热情冲尚扬打了声招呼,匆匆拉着小博美走了。

    “它不想走路,非让抱。”金旭解释说,他两手都占着,没法抱,就把小狗塞衣服里了。

    “它让抱你就抱?你也太惯着它了。”尚扬说着,无情地把狗放地下牵着走,并说金旭,“你才来了俩礼拜,它胖了至少两三斤,医生让它多运动,不然会得心脏病糖尿病脂肪肝……”

    那狗小心地看尚扬,未必知道是说什么,但知道肯定是在说它不好。

    “哦。”金旭对狗说,“你爸在对你进行外貌羞辱。”

    “……”尚扬恨不得当场也羞辱一下他,但使劲看看,这人的外貌实在是羞辱不了,除非昧着良心,最后悻悻地忍了,又问他,“你跟那阿姨聊什么了?”

    金旭道:“她找我反映,说她楼上住的邻居凶神恶煞,深居简出,似乎可能,是个逃犯。”

    尚扬:“……”

    金旭的个人气质过于突出,谁看见他,都会第一时间怀疑他是公安,要么就觉得他是当兵的。

    而尚扬在这小区住挺长时间了,他当然也不会主动跟邻居介绍自己的职业,可也没邻居问过他,你该不会是警察吧?

    “那阿姨挺……挺有法治观念。”尚扬回忆说,“去年她找小区保安,说她们家那栋楼有不法活动,大中午的不睡午觉,聚众卖.淫,把她给吵醒了,结果保安报了警,片警把楼上楼下都敲开门看情况,是有一家高中生放了暑假自己在家,看毛片,声音开太大了。”

    金旭做过片警,对这些乌龙事不陌生,但还是听得笑了起来。

    “片警不会哪天来敲咱们家门吧?”两人一狗进了楼道,等电梯,金旭轻声道,“有时候,你声音也不小。”

    尚扬:“……”

    金旭休大假,来北京住进他这家,时间还不到点俩礼拜。

    这一对男的,一早一晚,风雨无阻,几乎没一天落下过,比吃饭睡觉更积极,比上班打卡更准时。

    刚开始还讲点礼义廉耻,关着门,但在卧室里头也有响儿,把小狗给急得,又是挠门又是唧唧汪汪地叫,没几天,人不要脸了,狗也习惯了,天天急好几遍它也很累,这之后,别说关着房门它看不见了,有时候俩男的在客厅在厨房,亲得唧唧呜呜火花带闪电,小狗倘若不困,想看就看会儿热闹,不想看就直接倒头睡了,肉吃多了会腻,毛片看多了也烦。

    上楼进了家门,两人都去换衣服,准备出门吃饭去。

    金旭换他自己搭好的那一身,尚扬则是要把警用衬衣换下来。

    刚开始俩人还各自换衣服,一边聊等下去哪儿吃饭的事,首先排除了法餐……

    聊到半截不聊了。

    外头啃玩具的小狗支棱起耳朵听了听……来了,这熟悉而烦人的声音。

    第28章

    磨蹭了一会儿才出门, 等吃过饭回来,两人一狗又出去遛了个弯,回来睡觉。

    晚十点半。

    先一步搞完个人卫生的金旭靠坐在床头, 等得有点不耐烦, 本来是左腿压着右腿, 又换成右腿压着左腿, 两脚无聊地晃了几晃……为什么领导洗澡总是这么慢?

    等尚扬吹完头发, 从卫生间一出来, 金旭噌一下坐得端正, 道:“快过来。”

    尚扬却想朝外面走,问:“我忘了, 你给狗加过水了吗?”

    “加了,刚才我看了眼,它已经睡了。”金旭道, “快点来,别管狗,管管我。”

    尚扬便停止了出去看看的意图, 转身打量金旭,用谴责的语气念了金旭的警号,而后道:“你这小探员怎么回事,每天一洗完了澡,就只穿条内裤躺在领导床上,是等着勾引领导吗?这像话吗?”

    “不像话。”金旭虚心接受批评, 并道,“应该领导什么都别穿, 躺这儿勾引我才对。”

    尚扬已来到床边, 作势挥了右拳要捶他, 被他反手一格,尚扬的左手又迅疾地自下而上直取他的咽喉,他既不躲也不闪,等尚扬得手,以虎口卡住他颈部的同时,他伸手过去托抱起尚扬,把人抱到自己身前来。

    尚扬的手只是松松地卡着他的脖子,两人却是亲密地抱在了一起。

    须臾间,攻守之势互换。

    “用的哪瓶沐浴露,这么香,”金旭在尚扬睡衣领口处闻了闻,那里露出的一片肌肤白得发亮,他说的也并非问句,是句陈述性表达,“蜜里泡过一样。”

    一阵皮肤碰触,布料摩擦的声音后。

    尚扬脸上浮起了红晕,双手绕到金旭背上抱着他,侧过脸伏在他肩上,小声说了句什么。

    那话、那声音像羽毛一样搔进金旭的耳朵里,他回了句:“我给狗加过了,你这从哪儿来的?”

    工作日里那种频率已经算是有所收敛,这一下放了假没时间和工作约束,更是了不得,半夜才消停了睡觉,早上天刚亮,金旭起床去洗手间小解,解完精神了,回来后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尚扬身上的被子撩起来扔一边,换了自己盖上去,动手动脚,动胳膊还动腿,哪儿都动。

    尚扬睡得迷迷瞪瞪,当场骂起来了,骂两句被金旭吻住,嘴里没了声儿,其他声儿可不小。

    等到太阳从窗帘底下晃进来了,尚扬被折腾出一身汗来,只说了句要洗澡,脸一歪,又睡着了。

    两天后,中秋节当天,他带金旭回家,和父母一起吃了顿佳节团圆饭。

    金旭要来北京待上半年,主要目的当然是从高强度工作中抽离出来休个大假,间接目的是把健康问题调整一下。

    但对外宣称的官方目的,说他是来进修的。

    当时尚扬去找金旭的直属领导替他请假,人家担心金旭这一来就不回去了,当即表示来是可以来,假也可以休,但要给金旭安排一个为期半年的进修课程,等进修完就回去复职。

    实际上一般这种短期进修,都是为了提干做准备,金旭刚提没多久,还没到能再提的时候。只是这么一安排,他的人事关系短期内就调不走,“进修”完了也还得回去好好工作。

    本来就没想跑路的金旭觉得这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尚扬却觉得挺好,正好跟父母有说法了——

    “小金来干吗呀?”

    “来进修的。”

    ——这不比说“他来跟我同居”,合适多了吗?

    尚家父母都是老公安,妈妈光荣退休数年,爸爸年初也办了病退,当时心脑血管出问题,急症上来倒下去了,休养了这大半年,恢复得还行,从走路还得拄拐到正常能自理,最近都能下楼拿快递了。

    尚妈妈一直对金旭就比较满意,面上就能看出来,说话间也时不时就会夸夸小金这样很好,那样也不错。

    尚爸爸以前是反对态度,后来病了一场看开了,不说反对的话了,但也不说满不满意,每次他和金旭见了面,两人尴尬地聊一聊工作,说的还都是不痛不痒的事,不超过三分钟就没话可说了,然后就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说话,各自闷头喝茶,饮用水都能消耗掉好几升,但一个不送客,另一个也不说走,仿佛在靠意念交流。

    家里有请一位阿姨做家政,这不中秋过节么,尚妈妈给阿姨放了两天假,让她回去陪陪家里人。

    厨房里,尚妈妈做菜,尚扬在帮妈妈忙。

    “你说他俩什么意思?”尚妈妈朝客厅里两个哑巴男的看了看,回头问正择菜择得很不熟练的尚扬,说,“小金平时也这样?跟你待着话也不多?”

    尚扬道:“跟我话多,一有别人他就不爱说了。”

    尚妈妈:“跟你爸一样!”

    尚扬头一次听说,道:“我爸跟你单独在家,话会比较多吗?我以为他就不爱说话。”

    他和自己爸关系比较一般,不是感情不好,主要是不太熟。

    尚爸爸是个老刑警,以前工作很忙,还是个暴脾气的传统家长,说一不二。父子俩彼此都不是很了解对方,气场也不和,少有机会能好好说话。

    “你爸年轻的时候贫着呢。”尚妈妈做出一副懊悔的样子,道,“不知道了吧?我就是被他那张嘴给骗了,你妈我当年那长得可叫一个漂亮,业务能力还强,要跟我相亲,都得提前一季度排号,那队伍从前门楼子排到永定门,你爸要是没点骗人的本事,我怎么会嫁给他?”

    尚扬:“……”

    尚妈妈道:“现在跟我单独待着也爱絮叨,你一回来他就闭嘴了,怕你烦他。”

    尚扬没作声,只低头择菜。

    吃过饭,跟父母道别出来,父母把他俩送到了电梯口。

    “没事就过来吃饭。”妈妈道。

    爸爸则一脸严肃地背着手,视线一直落在金旭身上。

    电梯门合上的一瞬间,尚扬才感觉到他终于看向了自己。

    电梯下行。

    “我觉得我爸还挺喜欢你。”尚扬道。以他对他爸的了解,不当面给金旭难看,就是觉得他男朋友还不错的意思。

    “也谈不上喜欢我,不讨厌我就挺好。”金旭听了他这话,很高兴,加上离开长辈的视线,他也放松了下来。

    “他就是喜欢你,你有一点像他。他以前就希望我能长成你这样的性格,也去当个像他一样的……一样的硬汉刑警。”尚扬道,“我不是他想要的儿子。”

    金旭思忖了数秒,斟酌了词句,才说:“但是,一定是因为我真心喜欢你,首长才不讨厌我。”

    尚扬哂笑道:“我就说呢,刚才道别的时候,你本来想说的不是叔叔再见,是首长再见吧?差点就要丢脸了。”

    “那有什么丢脸的?”金旭道,“我一个小警察,能见过几个首长?紧张才正常。”

    到了楼下,两人从楼道里出来。

    今日圆月中秋,倾泻了人间一地银光。

    尚扬主动去牵了金旭的手,并说:“我没嘲笑你什么,别往心里去啊。”

    金旭板着脸道:“已经往心里去了,哄不好了。”

    尚扬知道他是开玩笑,不说了。

    秋高气爽,微风徐来,温度舒服得很,尚扬牵着对象的手,感到很惬意,还抬起头悠哉悠哉地欣赏起了月亮。

    金旭不满意了,道:“这就不哄了?没点诚意。”

    “哄你干什么?有用吗?反正等下回去了……”尚扬把自己说笑了,道,“你也不会放过我这只可怜的小羊。”

    您猜怎么着?

    还真被小羊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第二天,假期结束,众人回了单位上班。

    开完早会,尚主任回办公室去,精神恍惚,上楼都要走两层歇一层的。

    “主任?”实习助理高卓越从后面噔噔噔地跑上来,看见他,道,“没睡好吗?”

    尚扬道:“没事,假期综合征。”

    高卓越落在他半个台阶后,慢慢地跟着他上楼。

    尚扬察觉到他不太对劲,不主动找话题搭话,不像这实习生的作风。

    “你怎么了?”到了他们部门所在楼层的走廊里,尚扬问道,“你也假期综合征?”

    高卓越慢了半拍,才说:“不是……家里有点事,回家几天也都没睡好。”

    尚扬记得他说他爸痛风,问道:“你父亲身体如何了?”

    “好多了,不是这个事。”高卓越道,“我就不跟您细说了,亲戚家乱七八糟的事。”

    他既然这样说了,尚扬就没再问下去。

    国庆离中秋近得很,上了没几天班,长假又来了。

    尚扬和金旭两人一起出发,去华北南部某市,参加大学男同学的婚礼。

    这位新郎官名叫邢光,当年在公大时,和他俩是同住一个寝室,当时邢光就与外向活泼的尚扬关系很不错,毕业后因为离北京不远,也时有联系。

    会带金旭来,是尚扬说金旭在北京“进修”,借住在自己家,邢光便很热情地也邀请金旭一起来玩。

    金旭大学时就不爱跟人说话,但终归同个寝室住了四年,和其他同学比起来,还是要更亲近些的,被邀请了,便也欣然备了红包,来沾沾同学大婚的喜气。

    十月一日当天的婚礼,尚扬给同学当了伴郎,金旭就坐在底下观礼。

    邢光现在在当地做刑警,来参加他婚礼的也有不少是警察,金旭坐在其中一桌,公安气质倒是不会惹眼,过分帅气还是会招人看。

    伴郎尚扬在舞台边上陪新人候场,旁边一桌围坐着数位热心的女性长辈,这还正参加着婚礼呢,又开始想给别人牵红线了,几个人在那儿聊上了:

    “看都是警察那桌,那个大高个子帅小伙,是咱们这里的人吗?没见过。”

    “成家了没呀?等会儿问问去。”

    “我手头正好有几个条件不错的单身女孩……”

    尚扬:“……”

    得怎么给金旭身上贴个牌子,叫大家一瞧就知道,这人有主了。

    婚礼流程进行完了,尚扬功成身退,正要回金旭在的那一桌,跟大家一起吃喜酒,被人叫住,是今天的伴娘,女孩大大方方地来示好:“咱们俩也算挺有缘分,加个微信?成就成,不成就当认识一下。”

    “这……”尚扬尴尬道,“我有对象了。”

    伴娘略微失望,但还是友好地表示没关系,很体面地走了。

    尚扬到金旭那一桌落了座,又和桌上其他人打了招呼。

    喜宴大厅里吵吵闹闹,旁边金旭只能稍稍大声点说话:“那伴娘是不是看上你了?”

    “没有。”尚扬忙否认,不想被别人听见这话,对女方不好,又把刚才阿姨们要给介绍对象的事也算在金旭头上,道,“不喝你的喜酒,管什么闲事?”

    金旭莫名其妙挨了句怼,皱眉看尚扬。

    尚扬欲解释,可这场合不适合聊这个,两人便暂时都不说话了。

    等邢光带着新娘过来敬酒,把两位同学好好介绍了一番,重点当然是把尚扬一番吹嘘,这也是情理之中,自己婚礼上,系统最高单位的同学来参加,是很有面子的事。

    尚扬虽然有点不太自在,但也能理解,全程很配合,结婚一辈子可能就这一回,全同学一个面子,自己也不吃什么亏。

    今天来的警察不少,不能说人人都来找尚扬敬酒说句话,也差不多来了个七七八八。

    尚扬酒量实在不行,甚至远低于人类平均水平,硬忍着客套到后面,金旭替他挡了不少,即使这样,也是人刚散了,他转头就去卫生间吐了。

    搞得邢光过意不去,来卫生间门口,隔着门道:“我们还得送送客人,你俩要不先回房间休息。”

    楼下办婚宴,楼上就是客房,房间还是邢光一早就给订好的。

    “行,你别管了,忙去。”陪尚扬进了卫生间的金旭答道。

    邢光却也没走,还等在门口,不大放心,还是想看看尚扬如何,有没有事。

    但金旭听没了动静,以为他走了。

    尚扬吐无可吐,被金旭扶着站起来,脚底都不稳,一摇三晃。

    “能自己走吗?”金旭看他不太行。

    “不,”尚扬脑子已经不转了,道,“抱。”

    金旭要抱他,他朝前一扑,也不记得自己在哪儿,抬眼一看是金旭的脸,就在人家脖子上乱亲一气。

    “你……”金旭没防备,被亲得一激灵,知道这还在公共场所,道,“别闹。”

    醉鬼哪管这些,还笑起来说:“伴娘想加我微信,你气不气?”

    金旭:“……”

    尚扬把俩事混在一起说:“还要给你介绍美女,气死我了。”

    金旭:“……”

    尚扬:“你是我对象,真想跟他们说啊。”

    他嘀嘀咕咕了几句,不说话了,是醉得睡过去了。

    金旭没辙,把这男公主抱了起来,打算出去直接坐旁边电梯,尽量不惊动别人地上楼回客房。

    结果一出来。

    邢光:“……”

    金旭:“……”

    尚扬是已经醉死过去了,不然也得当场羞愤而死。

    傍晚,天擦黑。

    睡了半天的尚扬醒了,标间客房里灯按着,金旭在旁边床上摸黑玩手机。

    他动了动,发出点声音来。

    金旭开了灯,过来看他:“还难受吗?”

    尚扬道:“头疼。”

    “该,”金旭道,“谁来敬酒你都喝,是你结婚吗?”

    尚扬也不与他争辩,只道:“想喝水。”

    金旭去端了杯温水给他,又教训了他几句。他把水喝完,倒头躺在枕头上,说:“别说了,我真的头好疼。”

    金旭道:“怎么办?吃解酒药还管用吗?”

    “你来。”尚扬道,等金旭过来他旁边,他又说,“你别骂我了,亲亲我。”

    金旭:“……”

    但撒娇怪尚主任马上想起来一事,又爬了起来,道:“我臭死了,先去洗个澡……不对啊,我怎么换过衣服?”

    金旭道:“你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中午回来你就不睡,闹着非要洗澡,我就帮你洗了。”

    “只帮我洗了澡吗?”尚扬狐疑地感觉了下,酒醉后本来就浑身酸痛,感觉不出什么。

    “不只,”金旭指了指酒店的落地窗,说,“洗完澡一出来,你光着跑到窗前跳舞,我拉你,你不领情,咚一声跪下,就要拽我裤子。”

    尚扬:“……然后呢?”

    金旭道:“然后事情就自然地发生了。”

    尚扬顺着他的描述想下去,震惊极了,大白天落地窗前,他□□在那里给金旭……啊?啊???啊!!!

    “平时是看不出,”金旭道,“领导,你内心很狂野啊。”

    尚扬坐在床上,一头乱毛,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巴,他以前有给金旭……过,但因为尺寸问题总觉得很难,他不太享受这事,怎么会醉了还主动去……?

    金旭添油加醋描述了几句,越说越离谱,尚扬终于觉得不对了,他怎么可能那样?!道:“你编的吧!”

    “对啊。”金旭说,“实际上是我把你按在落地窗前……”描述得越发离谱了。

    尚扬彻底不信他的鬼话了,说:“到底我醉了还是你醉了,还挺敢想啊小伙子。”

    金旭逗他半天,笑了起来,道:“还要亲亲吗?”

    “要。”尚扬道,“我去刷牙,你等会儿。”

    而且晚上还说好了,要去邢光的新家里看看。

    刷牙到一半,听到外面楼道里脚步匆匆,一阵乱套。

    “我出去瞧瞧。”金旭开门出去了。

    尚扬刷完牙出来,金旭也回来了,说:“这层有几间房住了邢光的同事,也是中午喝大了没回去,刚才说有案子,叫他们赶紧回队里。”

    “大案?”尚扬道。

    金旭摇摇头,不太清楚了。?一下叫这么多刑警都归队,想来不是小事。

    但很快,邢光把电话打给了金旭,匆匆说明晚上的娱乐活动都取消了。

    尚扬接了过去:“我醒了,你们队里是不是有案子要忙?不用顾我们了。”

    “真不好意思,下次有机会再来,好好招待你们。”邢光新婚燕尔,洞房也泡了汤,原因是,“群众报案,本市刚发现了一具女尸。”

    第29章

    能使得市局刑警队全员紧急归队, 这具女尸大概已经能确定不是自然死亡,存在杀人抛尸、恶性.事件的可能性极大。

    至于更具体的情况,邢光没在电话中再与他俩细说, 两人当然不会刨根究底地追问。

    挂了电话, 尚扬和金旭面面相觑。

    邢光所在的这座三线城市, 治安在全国属于中上水平, 命案发生率非常低, 偏偏就在邢光的大喜日子里, 发现了一起命案。

    这运气也是没谁了。抛开死者和死者家属不说, 邢光挺倒霉,新娘子更倒霉。

    尚扬道:“嫂子看上去很通情达理, 婚礼上主持人说起警嫂的牺牲和奉献,她还表态说一定会全力支持公安工作。希望她不会因为这事生气。”

    “难说,婚礼上真话不多,不少都是演的。”金旭道, “以前办过一个案子, 头一天婚礼上还指天誓日说生老病死不离不弃,第二天男的就因为彩礼问题把女的活活掐死了。”

    尚扬哭笑不得道:“你是嘴巴抹了蜜吗?这么会说话。”

    “这不是只跟你说么。”金旭改口道,“邢光和新娘子挺有夫妻相, 别替人家担心了。”

    他俩不用去闹洞房了,也没了别的事,尚扬道:“出去走走?看看有什么好吃的。”

    金旭道:“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尚扬当真是忘了, 道:“什么?”

    金旭讨债一般地说道:“你说要刷牙,让我等会儿。我等了,就没了?”

    尚扬一听, 不过就是这?他把脸稍稍仰起来, 说:“我难道是会赖账的人?来。”

    当地刑警们要办案子, 两位远道而来的警官则不用,安心过起了国庆小长假。

    他俩来之前就商量过了,参加完同学的婚礼,在当地玩一到两天再回去,难得两人都不必惦记工作。

    第二天,两人在市区里来回逛了逛,无所事事,悠悠闲闲,走到哪儿算是哪儿。还计划晚上回去后约着租一辆车,明天再到周边其他地方看一看。

    眨眼到了晚上,两人找了一家网评还不错的当地特色菜馆,吃过晚饭,又沿着街道散步,消食,说说笑笑。

    八月十五一过,秋幕已在北方拉开,该市地处华北南端,却是更偏中原地带的气候,仍有一点燥热,夜晚穿短袖也还尚可,当地方言都带着中原官话的相似尾音,城市不大,因为处在省际交界处,人口却不少,又是节假日里,夜晚的街上还是熙熙攘攘,一条河穿城而过,河面上倒影着工业灯光和自然星辰,偶尔还能看见洑水的野鸭子。

    都是北方城市,但这里和北京、和金旭家乡比起来,又是一种不同的城市风貌。

    “这地方还行,”金旭提着刚买的红提子,与尚扬进了酒店大门,说,“物价也不高。”

    尚扬道:“是还挺好的,晚饭特色菜也不错。我以前来过两次,都没出门逛,也不记得东西好不好吃了。”

    金旭臭屁起来,说:“说明不是这里好,是跟我一起出门好。归根结底,是我好。”

    尚扬道:“是是是,你好,你最好。”

    “还不服气。”金旭道,“自从我放假来跟你过,你自己说,生活质量是不是得到了显著提高?”

    这点尚扬是认同的,金旭来了以后,即使抛开恋爱需求得到了高度满足这事彻底不谈,其他方面的生活质量也都鸟枪换炮,一步跨进了共产主义。

    首先每天早晚两餐都有了质的飞跃,以前中午在单位食堂是吃正餐,现在变成了凑合吃点,知道晚上回家肯定有色香味更美的等着,衣服不用自己洗,卫生不用再每周请钟点工来做,牙膏卫生纸这些日用品都不用再操心用完了该买的问题。

    就连伊丽莎白,都从一天只能勉强出门两次解决大小便问题的普通小狗,变成了一天出门好几次,不想走路还随时就有大帅哥抱的威风小狗了。

    “那倒是的。”尚扬刷房卡开了他俩住的客房门,感慨道,“难怪男人都想娶老婆,家里有个全智能保姆真好啊。”

    两人进了房间里,尚扬接着道:“以后我要是休大假,也去西北,让你过几天这种好日子。”

    “你做家务笨手笨脚,”金旭不领情,还嫌弃上了,说,“做不了一天就得请家政,那么点活,还不如我自己做,你把劳务费打给我。”

    尚扬:“……”

    金旭打开装红提子的袋子,问:“吃提子吗?我洗了吧。”

    “我看你像猪蹄子。”尚扬道。

    金旭进卫生间去洗水果,尚扬又跟进来,站在人家身后看,看了会儿,觉得不满足,凑近了,从背后搂着金旭的腰,眼睛瞧着人家洗红提子,心里想的那就五彩斑斓了。

    金旭拽了一个喂给他,说:“尝尝甜不甜。”

    他尝过了道:“还行,稍微有一点涩。”

    金旭逗他说:“有你色吗?”

    尚扬却诚实地自我肯定道:“那还是我更色。”

    他从背后贴着金旭耳朵说些情话,表现自己色极了。

    金旭侧过脸来,与他亲吻了数下,拿红提子说些荤话,把尚扬说得从脸红到了脖子,方知自己的色学顶多是初中水平,金旭这家伙都读博了。

    俩人真是你方色罢我登场,尚扬正节节败退招架不住,外头他的手机响起来,他趁机叫停这场色色大战,跑出来接电话。

    金旭接着把提子洗完,听尚扬在外面跟人讲电话,似乎像是邢光打来的。

    距离邢光等刑警们昨晚被叫走,过去一天左右,这么快就破案了?效率够高的。

    “怎么了?”他出来问接完电话的尚扬。

    尚扬拧着眉头想了想,说:“稍等,我打个电话。”

    他又给别人拨了一个电话。

    金旭在旁边听着,听了个大概。

    “没事,离得不远,我现在过去一趟。”尚扬最后对电话那头的人说。

    挂了以后,他便要换鞋,是要立刻出门的意思。

    金旭二话没说,过来换了自己的鞋。尚扬也并不阻止他陪自己一同前往。

    出了门,两人一边走,尚扬一边低声解释:“我现在有个实习助手,小高,我跟你提过的,他家在隔壁地级市,昨天在本市发现的这女尸,很可能是小高的表妹。”

    金旭刚才听了个七七八八,说:“好像是说姑舅表兄妹?近亲还是远亲?”

    尚扬道:“近,小高亲姑姑的女儿。”

    两市相邻,只有五十来公里的距离,高卓越的姑姑和姑父在接到警方的通知后,得知离家出走的女儿疑似死亡,当时便情绪崩溃,六神无主。回家休国庆假的实习警官高卓越,便驾车陪同姑姑和姑父一起过来了。

    到了本市,与当地刑警见过面,高卓越说自己是公大应届生,实习单位恰好就是尚扬所在的单位。

    邢光没有和高卓越说什么,是直接给尚扬打了个电话,告诉尚扬一声,这案子的死者疑似是他正带的实习助手的亲属,人还在市局认尸,没走。

    至于尚扬要怎么做,要不要关心下属,全看尚扬的个人意愿。

    “怎么仍然是说疑似?”金旭对这些人情世故不太感兴趣,只问,“还没安排认尸吗?”

    尚扬道:“电话里说,女尸被焚烧过,面目全非了。”

    金旭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两人打了辆车,直奔当地市局刑侦支队,在门口出示证件,说要找邢光。

    很快邢光出来了,把他俩带了进去,刑警们在外忙了一天,也是刚回来不久。

    “这死者太惨了,”邢光昨天结了婚,洞房都没进就跑来办案子,脸色难看得很,估计是没能睡多久,边走边低声对他俩说,“烧得都碳化了,来认尸那对父母,只看了一眼照片,妈妈当场昏过去了,爸爸后来一句话没说过。多亏还有他们那侄子在,就尚扬的实习生,这小伙子哭是也哭了一阵,还能帮着劝一劝,跟长辈沟通一下。”

    尚扬听到“碳化”就倒吸一口凉气,电话里只说面目全非不好认尸,他还以为只是面容和体表被烧毁。听这描述,大概法医仅靠肉眼还能看出的,只是通过耻骨或骨盆的残骸来判断性别的程度。

    再看邢光这脸色,未必只是没睡好。尚扬数年前见过一次受害者的碳化尸体,那一段时间看见路边卖烧烤的,或是闻到什东西烧糊了的味儿,胃里都能一阵翻江倒海。

    金旭问:“碳化到什么程度?没有能做DNA的组织了吗?牙髓也取不到?”

    “这女孩做了全套烤瓷牙,牙髓不剩什么了,我们法医还在努力尝试,希望能发现哪块骨头碳化程度轻一点,试试能不能取到一点组织。”邢光道。

    “那,”尚扬也提出疑问,“看不到脸,也没有DNA组织,怎么就会认为是小高的表妹了?”

    不跟对象在一起腻歪的时候,他还是很有些领导气质在的,工作中是平易近人,那点官架子却似浑然天成,不讨人厌,但仍有恰如其分、不过火的上级压迫感。

    邢光也当是对上级汇报工作一般说:“现场发现了一个烧得不像样的皮包,隔层里有张身份证,只烧到一半,身份证是小高表妹何子晴的。何子晴的父母通过那包的残骸,确认女儿是有那样一个包,现场还有两样没被烧的东西,一个发夹,和一只球鞋,她父母都认得,发夹和球鞋,都是何子晴的。”

    也就是目前基本上能做出判断,死者大概率就是何子晴?

    “还是等等法医的结果,除了DNA,别的都不能百分百证明死者就是这女孩。你们找到的那些都是身外物。”金旭道。

    邢光说:“采集不到DNA的话,这女孩的其他身份证明都指向何子晴,也不能硬说她不是吧。”

    金旭没接着纠结这个问题,道:“这个何子晴为什么离家出走?”

    邢光说:“高卓越说,他表妹跟家里关系一直不太好。”

    两名刑警聊了起来。

    “我去看看小高。”尚扬来这儿还是为了他的实习助手高卓越,道,“家属现在在几楼?”

    家属认尸后状态不太好,暂时还没走,安排了警员在疏导情绪。

    邢光给尚扬指了路,让他上二楼。

    金旭看着尚扬要上楼,他一时面露犹豫,是该跟着尚扬?还是再问问案子?

    “你跟邢光聊聊吧,想知道什么就问清楚,”尚扬忽又回头,不让他跟着来,说,“不然你心里一直惦记着,也怪难受的。”

    金旭倒不是想参与这案件的办理,纯粹是职业病犯了,听见案件就不自觉地要弄清楚真相,而且他也不认得尚扬的助手,便道:“好。我们随便聊几句,在楼下等你。”

    尚扬便走了。

    金旭与邢光对视了下,忽然间便有点尴尬。

    只有尚扬自己还不知道,他喝醉了以后,已经把和金旭的恋情,在老同学邢光面前抖搂了出来。

    “我还是当什么都不知道吧,”邢光对金旭道,“这样还能跟你们俩自然点相处,我见识少,总觉得这事挺奇怪。”

    金旭也不是没见过恐同的人,并不在乎,客气地说道:“随你。”

    但邢光也并不是恐同,只是一下接受不来,还好奇,又问:“我记得你俩上学那会儿关系不好啊?那是装出来的?”

    “他不是,我是装的,”金旭察觉到邢光没恶意,也不介意对老同学说起这茬事,只在事实基础上夸大其词,说,“怕被你们看出来我居心不良。”

    邢光脑补全了这个西北草根暗恋京城白富美的故事,再对比金旭今日远超学生时代的颜值,不禁唏嘘道:“够励志的,就说怎么几年不见,你还整了个容,原来是为了爱情。”

    金旭:“……”

    第30章

    尚扬来到楼上, 在一间房里找到了高卓越。

    这个平素在单位表现得还挺老成的年轻人,此时正垂着泪,与一名女警一起劝慰一位崩溃无言的中年女性, 旁边还有位面如死灰的中年男人,这二位应当就是高卓越的姑姑和姑父了。

    “主任。”高卓越看到尚扬进来, 忙用手背蹭了眼泪, 起身迎过来。

    尚扬看房间里这情形不方便说话, 那对中年夫妻也无暇顾及旁人, 便示意高卓越到外面说话。

    “没想到会这样, ”高卓越哭得眼睛鼻子通红, 勉强说着跟领导的场面话,道,“本来还想明后天问问您回北京了没有, 请您到我们家去做客, 离这儿没多远。”

    尚扬早知这小年轻人颇有些世故作派, 见他伤心成这样, 还是保持如此, 心情略复杂, 说:“小高, 这不在单位, 你就别把我当上级, 当我是公大师兄,放轻松一点。”

    高卓越终究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应届生,有些行为也是惯性使然,心理上不过仍是个大男孩, 听出尚扬师兄话里的真挚, 点了点头, 眼睛又有点红起来,道:“我跟我妹妹一起长大,小时候我们两家楼上楼下,亲得像一家人,我和子晴都是独生子女,她就跟我亲妹妹是一样的……”

    他说着,哭得不能自已,又不想被房间里姑姑姑父听到,手握成拳抵在嘴边,压抑着悲痛哭声。

    “其实……”尚扬从兜里拿了包纸巾递给他,道,“也还不能百分百确定那具女尸就是你妹妹,别太……也有可能并不是何子晴。”

    高卓越用纸巾随便擦了擦脸,说:“子晴离家九天,最后一次回我微信是六天前,这几天微信不回,电话也打不通,现在她的身份证、包、鞋,就在这具女尸旁边。我也不希望这死者是她,可如果不是她,那她……”

    尚扬懂了他的意思,这具女尸即使不是他的表妹何子晴本人,也必然和何子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何子晴要么是死者,要么是一起凶杀案的知情者,甚至有可能是真凶。

    不管是哪个结果,于他这个兄长而言,都不是好结果,无非程度不同罢了。

    “她失联了这么多天,她父母没有报案吗?”尚扬道,“你们当地警察也没能找到她?”

    高卓越道:“没有报案,她跟家里关系不好,经常离家出走,以前我姑姑因为担心,也去报过两次案,派出所刚受理,子晴就回来了,后来我姑姑也不好意思再去。子晴每次出去玩几天,没钱花了,就回家了,短的一天,长的也就一个多星期。”

    何子晴只比高卓越小一岁,家在隔壁市,但是是在本市上的师范大专。两市距离很近,高铁车程只需一刻钟,离家出走也常来这边找以前的同学玩。

    对家庭的抵触大于对社会的警惕,叛逆期少年少女,是很容易遇到危险的一个群体。

    “可她以前会回我微信,她也最听我的话,”高卓越说,“这次她连我的消息都不回了。”

    尚扬想起中秋节后高卓越的表现,猜想大概是中秋节兄妹俩见面,并不太愉快,做兄长的试图帮长辈教育妹妹,激起了妹妹的反感,最后不欢而散。

    果然高卓越道:“中秋在家,我俩吵了几句嘴。当天晚上,我坐高铁回京第二天要上班,路上我姑姑给打电话,说我走了没一会儿,子晴就从家跑了。这事要怪我,我当时不该着急,不该冲她发脾气,好好说的话,没准她就不会跑出去了,也不会弄成现在这样……这女尸如果真是她,我这辈子心里也过不去这坎儿。”

    尚扬觉得这表妹也是有点……都二十一岁的女孩了,大专毕业了,也不找工作,还总和父母闹矛盾,动不动离家出走,好像也是太不懂事了。

    但事已至此,他总不好再说人家表妹,便安慰高卓越几句,又说:“我们再等等看法医的结果。我不急着回北京,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就跟我说,能帮到的我一定尽力。”

    “谢谢师兄。”高卓越也不再称他主任,知道他有同学在这里刑警队工作,道,“给师兄添麻烦了。”

    因为尸体碳化得厉害,法医那边能不能有进一步的发现,什么时候能有,都是未知数。

    高卓越和姑姑、姑父今晚也不再赶回隔壁市家里,而是留在当地过夜,希望能尽快等到法医给出的新结果。

    尚扬被高卓越的悲伤感染到,情绪也有点低落,慢慢下了楼来。

    一楼大厅靠墙的长椅上,金旭肩背笔挺地坐在那里,双腿微开,两手自然地放在腿上,他见尚扬来了,利落地站起来,坐立行动间,完美符合警姿规范。

    “一进局子,你就规矩了。”尚扬走到他面前,说,“邢光忙去了?”

    金旭道:“聊完案情没了话说,我就把他撵走了。”

    现在当地刑警们也确实是很忙。

    金旭朝楼梯上看,问:“尚主任,你徒弟呢?”

    “马上下来了。”尚扬道,“他要带他姑姑姑父找地方先住下,要不你先回去?”

    高卓越一个刚毕业的小孩儿,陪着一对情绪决堤的长辈,怎么看也是需要一个大人在的。尚扬准备尽尽正牌师兄和半个“师父”的责任,来当这个大人。

    金旭道:“带他们也住咱们住的那家酒店?离这儿近,条件也还行。”

    那家是当地最贵的酒店,虽然三线非旅游城市,贵也贵不到哪儿去。

    “刚才邢光说,”金旭大概看出尚扬的想法,补充道,“你这小徒弟家里环境不错,从隔壁市过来,是开了辆宝马叉五。”

    尚扬点了点头,高卓越的档案他当然看过,父亲在机关工作,母亲经商,家里经济条件确实不错,刚才看他姑姑姑父的穿着打扮,应当也不是缺钱的家庭,三五百一晚的酒店费用负担得起。

    高卓越陪着姑姑姑父从楼上下来,那位女警送他们到楼梯下,才告别返回去。

    “这是我们办公室主任。”高卓越对姑姑姑父介绍了一下尚扬。

    他姑姑神情恍惚,姑父勉强打了声招呼。

    高卓越接受了尚扬的推荐,带长辈去尚扬他们住的那家酒店落脚,一行人便一起回去。

    到车位停着的宝马车前,金旭主动道:“我来开吧,你陪你姑姑姑父坐后面。”

    “谢谢师兄。”高卓越已经知道这位也是他的公大师兄,并且是位刑警。

    去酒店路上,高卓越还接到了他父亲打来的电话,也即是疑似死者何子晴的舅舅。

    高父大概是询问这边的情况,姑姑从高卓越手里把电话拿过去,哭着对自己兄长说了一通,因为是方言,尚扬没完全听懂,但能感觉得出这对中年兄妹平时感情应该也很不错。这两家人正如高卓越说的,亲似一家人。

    到酒店安排妥当,姑姑姑父回房间去休息,高卓越也进去陪着长辈说说话。

    已经快十一点了,尚扬猜他们晚上还没吃饭,又特意点了客房餐,给他们送去了房间里。

    他和金旭回到自己客房,两人又是一阵面面相觑。

    “小金同志,你的体质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尚扬无奈道,“自从我跟你谈恋爱,好像磁场都发生了变化,跟你走到哪儿,就把罪案吸到哪儿。”

    金旭却另有一番理论:“我在档案室里给我们省的刑案建电子档,单是2003年那一年,全省发生了涉刑案件一万三千多起,命案都有一千多起。犯罪每天都在发生,和案子无关的普通人接触不到而已,我们不一样,我们是从业人员,不是我们到哪儿就把罪案吸到哪儿,而是罪案更会吸引我们的注意力。”

    尚扬本来就是搞警务理论的,这些数据他比金旭这个业余档案管理员儿更清楚,一定程度上同意金旭的结论。

    罪案的发生对普通民众而言往往只是一条视情况而定或大或小的社会新闻,而对兢兢业业的公安人员来说,是有犯罪分子在挑战法律尊严,在践踏执法者们夜以继日在努力维护的安宁与祥和,这如何能忍?

    跨行业类比的话,就是程序员熬了几个大夜的代码,被人删了,小说家存了几个月的稿,电脑被人砸了,班长抠抠搜搜攒了半年零花钱,请同学吃了一顿法餐,全花完了!这如何能忍?

    “你不要背后说班长坏话了!”尚扬被逗得笑出声来,说,“等回去你该去进修了,见了班长都得叫一声老师,对老师尊重一点。”

    班长在公大任教,而金旭国庆结束后得去公大上“进修”班了。

    金旭不以为意道:“随便上几天课就行,我又不是真进修。”

    白天在外玩了一天,到晚上又去市局折腾到现在,尚扬和他聊了会儿,脑袋发昏,上床躺着去了。

    金旭去把红提又冲了一遍,端了出来,叫尚扬来吃。

    尚扬道:“不想吃,困,想睡了。”

    金旭坐在旁边小沙发上,自己将提子吃了几颗,望着床上昏昏欲睡的美貌领导,明显是想入非非了片刻,又想起别的,一副出神的模样。

    “还在想这案子吗?”尚扬睁开眼,注意到他的表情,问道,“邢光还跟你说别的了吗?”

    金旭回神,说:“没什么有用的……烧尸现场在郊外一个停产的钢铁厂,附近不少村民会翻墙去那里边偷铁,把现场祸害得乱七八糟,倒是有附近住的人说,有一天晚上看见那里边有火光,还闻见……闻见味儿了,以为有流浪汉在里面点火烧东西吃,也没当回事。”

    ……还能是什么味儿。

    尚扬心里默默希望着,死者当时已经死亡就好了,那就只是被烧尸,至少不用经历如此惨烈的痛苦。

    没什么线索,两人便不再聊这案子,又说了别的几句闲话,尚扬困劲愈发上来了,又懒得去洗漱,陷入了小孩儿似的纠结,要不就这么睡?一天不洗没什么吧。

    金旭看了一会儿,也上床来,在尚扬旁边躺下,双眼望着尚扬的脸。

    房间里的暖色灯光线柔和,照得尚扬本就轮廓温柔的脸更多了几分柔软。

    他很喜欢这样看着尚扬,在很多个两人独处的时刻。

    他伸手去抚摸尚扬的眉眼、脸颊。

    尚扬却已睡着了,无知觉中还在他手上蹭了下脸。

    他俩这间房还是邢光为了招待两位同学特意给订的标间。

    后面这两天金旭去续房,嫌麻烦也没再换房型,总是前半夜挤着睡,到后半夜又被尚扬嫌他身上热,赶他去旁边那张床上。

    这一晚,两人平静入了睡,大概因为睡前没活动,尚扬夜里就也没被热醒,到天亮还拱在他怀里,睡得两腮发红。

    起床后,两个男的一块去洗了个澡,终究还是把昨天没做的活动补上了。

    要说这酒店,真不愧是当地最贵的酒店,别的不说,洗手池旁的大理石台面,真是好大一块活动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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