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乐园
作/南书百城
2021.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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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孟昭没想过会再遇见谢长昼。
尤其是在这种情境下。
她跟着导师徐东明来上海参加今年的建筑学会学术年会,下午就要上台做设计展示,结果分给同门师妹的工作出了岔子,直到中午,宣讲材料都还没定下来。
舟车劳顿,孟昭忙得头昏脑涨,连午休也惨遭牺牲。
收到徐东明的短信让她们下楼,师妹童喻拉起她就跑:“快走,有大人物来。”
大人物。
t大的学生,一年到头眼花缭乱,能见多少大人物。哪怕考到顶级学府,顶级建筑师的圈子时远时近,始终与她这样的人如隔云端。
用过去某人的话来说:“收收你那点儿小心思。”
孟昭随手抓了根电线发圈将长发束成高马尾,抱起放在门口的外衣。
电梯间悬着水晶吊灯,淡金色光辉落满地。
上海刚下过雨,孟昭素面朝天,穿橙白格子的单层衬衫,深蓝牛仔裤腿束进中筒系带马靴,一双腿细长笔直,全身的热量都来自那件长到膝盖的白色羽绒服。
电梯倒影里看,女生二十三四的年纪,明明眉眼都秀丽,偏偏脸庞笼罩薄霜,模糊得好似水汽,显出苍白底色。
她脑海中突然浮现一个念头。
——这脸,让人硬不起来。
出了电梯,徐东明已经坐在人声鼎沸的会议厅。
童喻捧着文件,小跑过去:“徐老师。”
教授年过五十,头发花白腰杆笔挺,一年四季有三个季节都在生气。
翻开看没两页,怒上心头,毫不顾忌场合,手一挥就把文件夹扔了出去:“什么玩意儿,拿回去重做!”
金属夹子“啪”一声,重重砸在会议厅门口的白色栏杆。
一楼旋转楼梯旁有人在喷泉边弹钢琴,05版傲慢与偏见的ost《dawn》,正弹到清晨阳光刺透稀薄的薄雾,一位英国的绅士步行穿过田园农庄,撞碎草地上的露珠。
曲调婉转上扬,空气湿漉漉。
穿堂风一吹,一张张纸像重获自由的白鸽,纷纷扬扬飞出来,飘扬着落了满地。
门口人来人往,有几个年轻面孔听见动静看过来,窃窃私语。
孟昭愣了一下,顾不上别的,连忙蹲下身去捡。
四周嘈杂喧嚣,她怕材料被来往行人踩到,一边飞快地捡,一边在心里默数注脚编号: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
数到二十六,周遭嘈杂忽然流水般褪去。
时间好似静止一刻,她听见一旁的童喻声音低低倒抽一口气。
她手一顿,一双锃亮的黑色皮鞋映入视野,停在面前。
说是“停在”也不确切,对方是坐着的。
居高临下,矜贵沉默地被人推着,高级定制的皮鞋倨傲地落在脚踏上。
烟灰的西装裤挺括平整,包裹修长的双腿。
察觉到颇有压迫性的视线,孟昭稍稍抬眼,只瞥见裤腿下一截脚踝。
再往上,男人修长十指随意落在膝上,右手意味不明地,摩挲着左手无名指的一枚金属圆环。
孟昭心里一惊。
对方伸出手,先她一步,抽走了被轮椅轮子压住的纸张。
二十七。
“谢先生,这是我们这次开会的地方。”头顶传来男声,对这场小小的纷争视若无睹,“参会教授们还没来齐,可能要辛苦您等一会儿。您看看,想坐哪儿?”
空气短暂静默,回应他的是清朗沉稳一声低咳。
气流敲在鼓膜,微微哑,透出点儿漫不经心:“都可以。”
孟昭脑子轰然一声,僵在原地。
童喻眼疾手快,拽住她,把她拉回徐东明身边。
宴会厅挑高六米,灯光打得足,一眼望过去华灯璀璨,浮雕华贵。
孟昭艰难地偏过头。
光芒明亮处,入口两个男人一坐一立,身后还跟着一群西装革履、她叫不出名字的大拿,瞬间吸引全场目光。
推轮椅的那个,孟昭上午才刚见过,徐东明的同门师兄弟,f大建筑设计研究院的副院长,裴樟教授。
至于被裴樟推着、坐在轮椅上那个……
“这是我们t大建筑系的教授徐东明——东明,给你也介绍一下。”裴樟语气热情谨慎,“这位是polar建筑事务所的投资人谢长昼,谢先生。”
谢先生。
场内立刻出现小小的骚动。
在国内,无论资本界还是建筑界,“谢长昼”这三个字,都代表着超凡的可能性,和某种意义上的绝对财富。
传闻中这人年纪很轻,家世显赫,祖父是香港巨富,祖母是建筑界泰斗。
本科以近乎全满的绩点从斯坦福建筑系毕业,带着两只手数不过来的奖项和公建设计作品转入哈佛读硕士,在校期间就在打理家族产业。归国之后,更成为家族集团的执行董事,短短两年间,公司市值翻了二十倍。
随后又一手创立了设计事务所“polar”,在建筑界名声大噪。
事务所和投资人本人,都被业内认定为“前途不可限量”。
哪怕不良于行,依旧是身价难以估量的天之骄子。
孟昭无意识地攥紧手中文件夹。
“你就是谢长昼?久仰大名了。”徐东明赶紧起身摘了眼镜,笑呵呵过来握手,“真是年轻,听说谢工刚刚亲手重建了杭市的新美术馆,果然后生可畏。”
他一声感叹,场内无数道目光落过来。
男人坐在轮椅中,脸上没什么表情,微垂着眼看刚刚掉落的纸张,对周遭声响置若罔闻。
他大概三十出头的年纪,穿一件烟灰色西装,羊绒毛衣的领子靠在线条清晰的下颌,膝上盖着一条黑色薄毯。
个头很高,长腿微微曲着,宽肩窄腰,背脊笔直如同一把挺拔的匕首。
空气短暂地沉寂。
谢长昼两指夹着纸张,平静放回膝盖,不紧不慢抬头看过来:“徐工过誉了。”
猝不及防,孟昭与他四目相对。
四年未见了,他仍然这副样子,不会老一样。
肤白,脸偏瘦,唇色淡红,清冷得像三四月的海。隔着金丝框眼镜,表情冷淡,眼瞳漆黑,即使坐着,气场压迫感也十分惊人。
然而他只短暂停顿一下。
下一秒,就平静地移开了视线:“我只负责给点子,项目也不是我一个人在做。”
从头到尾,好像只是看见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孟昭眼睛忽然有些热。
那些混乱的时光,在阳台或沙发,昏昧灯光中,被他按着后脑深吻的时刻……他动情时气息不稳,唇色也跟着变红,抵着额头哑声喊“昭昭”的样子,原来早就都过去了。
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
徐东明毫无所觉,哈哈大笑。
一边寒暄,一边跟随他进场:“我昨天还跟裴樟聊,不知道今天谢工会不会露个脸,他说谢工只是路过上海,忙得很,估计不来。我说早知道这样,我们几个在广州就该见上一面。”
“在广州,那都什么时候的事儿了,那会儿他也不一定有空啊。”裴樟笑得斯文,接过话茬,“那还g市大剧院刚建成呢,本来商量着说要请谢工吃个饭,结果他说要回香港陪家里小朋友过生日,下那么大雨拎起衣服头也不回就走了,真是……”
大堂内钢琴声还没停,风雨如晦,换了首曲子。
他们太引人注目,其他教授也纷纷走过来攀谈,孟昭早被挤出人群。
她垂眼安静跟在最后面,脖颈凉凉的,像是冷汗。
“这材料。”四下喧闹,谢长昼一直没搭腔。不知是听见哪句,突然开口,漫不经心地打断,“不全。”
徐东明愣了愣,一拍脑袋,终于想起身后还跟着两个学生。
徐东明叫她:“孟昭。”
孟昭赶紧钻进人群跑过来:“我在。”
徐东明嘱咐:“去把展示的材料重印一份,打一份送到谢工手里。”
孟昭还想说什么:“老师……”
徐东明又来了火:“叫你去你就去!跟童喻一天到晚磨磨唧唧还想不想毕业!”
她只能讷讷:“好。”
道了谢,又连声:“老师辛苦了,老师待会儿见。”
然后朝着裴樟和其他教授也颔了颔首,才转身走开。
会议厅内灯光明亮,谢长昼的目光透过人群包围圈,落在她背影上。
少女仓皇离开,落荒而逃,匆忙得像只圆尾毛球。
她个子不算太高,肤白纤细,穿件那么大的羽绒服,后背看起来空荡荡,腰肢细得好似一只手就能握住。
见他停顿,裴樟主动躬身问:“怎么了?”
谢长昼若有所思,收回视线:“没事,走吧。”
话题很快又被转移开,他坐在喧哗人群中,摩挲左手的指环,沉默不语。
是瘦了。
——他想。
-
孟昭一直在走神。
她跟着童喻下楼重印材料,大堂人来人往,不小心靠在自助打印机上,自助的机器感应到人,嗡嗡启动,也被吓一跳。
两个人去而又返,坐在会议厅的门前检查材料,童喻问她:“师姐,你不舒服啊?”
孟昭摇摇头,长发从肩后垂落,在脸颊一侧投下阴影:“没。”
“哦。”童喻也没往心里去,“我们的展示排倒数第三,还挺靠后的,你休息会儿准备准备?我去把材料拿给那位谢先生。”
孟昭头也没抬,听到他的名字,心里就一突:“好。”
童喻咔哒咔哒订订书针:“你是不是不喜欢那个谢先生。”
孟昭一惊:“啊?”
“你刚刚,特别紧张的样子。”童喻手脚利落将材料收好,“但我一说我去送东西,立马就放松了。”
“不是。”孟昭流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我见到陌生人,社恐。”
童喻有点惊讶:“怎么会,‘polar’都快写进我们教科书啦,你总不会没看过谢长昼的照片啊。”
“polar”,是目前国内最热的建筑设计事务所之一。
由于项目跨度大,理念自由,国际性又极强,成立五年间,几乎吸纳了所有最前沿最优秀的年轻建筑师。是谢长昼,一手组建了这支国内最具多样性年轻建筑团队。
这支团队的研究范围覆盖建筑设计、城市规划和设计制图,短短几年,就揽获近三百项国际奖项,是不少年轻设计师挤破头想加入的地方。
孟昭低下头:“他真人跟照片,还挺不一样的。”
网上流传的谢长昼的照片其实很少,见报的也少,他家里人不想让他出现,有的是前赴后继拍马屁要替他删照片的人。他家规繁多,那时成立“polar”,大哥还小有微词,觉得他有成立建筑事务所的精力,不如再开两家银行。
但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陈旧的记忆像毛玻璃一样看不清晰,孟昭现在努力回忆,只能记起两人四年前,在广州分别时。
南方四季高温,少有那么冷的天气,偏偏那天台风过境,大雨浇头。
他刚从icu转到普通病房,看见人就烦,挥散了一群特护,只留下一个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孟昭,她站在床尾,明明腹稿已经在脑子里过了很多遍,说话时却声音都在颤。
私人病房安安静静,墙壁雪白。
谢长昼一言不发地听完,伸手想拿打火机,手伸进口袋又放下了,一口气憋在心里不上不下,出口化成一句冷笑:“挺能耐的,昭昭。”
“我结不结婚,跟谁结,还真轮不到你来考虑。既然你什么都想好了,直接走就行,不用再来问候我。”
他从头到尾都没看她,声音冷漠平淡:“出了这扇门,你走你的路,从今往后,别跟人说认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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