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下午两点半开始,参会人员先在门口拍了合照,才分散入座。
孟昭听了几场展示,整理好状态,带着文件上台。
这次会议中,徐东明要拿来做展示的,是他去年给一座海岛城市设计的地标音乐厅。
建筑还未完全建成,设计结合了南方地区气候特点,光与水面相互交织,内部空间空灵通透,算是生在北方、长在北方的徐东明职业生涯中一个小小突破。
圈子里没什么人认识孟昭,她本来不紧张的,但一想到谢长昼在这儿,她就有点无法呼吸。
哪怕不抬头看,她也知道,他带着秘书,坐在最后一排。
他一来不喜欢人多,二来不喜欢太亮。
这人家境好得过头,从没吃过苦,从小到大被娇惯得厉害,光照多了也觉得眼睛累。以前两步路都懒得走,明明遥控器就在手边,非要拖着慵懒的调子,哑着嗓子使唤她:“昭昭,窗帘拉上。”
孟昭收起思绪。
“……这是我们今天带来的分享。”到了末尾的五分钟交流环节,她熟练地做总结陈词,“如果有什么疑问,大家可以现场交流。”
场内礼节性地鼓掌。
潮水般的掌声褪去后,前排有个白衬衫戴眼镜的男生举了举手,按亮面前的麦:“我有疑问。”
孟昭:“请讲。”
“音乐厅在海边,前面也说过想做亲水设计,所以加宽了入口,希望能达成静止墙面与流动水体相呼应的视觉效果。”男生推推眼镜,“为什么首层的走廊,还要特意设计得比室外地面高出几个台阶?”
孟昭拍拍麦,刚要开口,站在一旁的童喻迅速抢话,脆生生道:“因为好看。”
孟昭:“?”
全场哗然,男生意外:“只是因为这个?”
童喻抢答:“是啊。”
孟昭:“?”
孟昭脑子嗡嗡,有点震惊地转头看童喻。
男生皱眉:“可是音乐厅整体设计很小巧,开间进深也不大,加高首层走廊只会让它看起来更复杂,跟最初的视觉理念反而构成冲突了。这不合理吧。”
“因为……”
童喻胡编乱造到这里终于卡了下壳,孟昭见缝插针握住麦,想将话茬抢回来。
场内突然另一侧传出麦克风被人试音的轻微“噗噗”声,旋即是一个男人低沉、略微暗哑的嗓音:“因为加高台阶,实际上是为了防雨。”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场内后排光线渐暗,清俊的男人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停在大厅最后一排。
他膝上仍覆薄毯,遥遥地,与世隔绝,脸上没什么表情。灯光斜斜打过去,在他另一侧脸庞打下一块有弧度的阴影,犹如富甲一方的年轻财阀,矜贵至极,目中无人。
孟昭的目光越过整个会场,看到他握着麦克风的、苍白的手指。
她呼吸微滞。
“建筑已经选用了小窗,不会遮挡光线。所以加高入口台阶,和室内通风、延展视线,并不冲突。”
谢长昼声线平和,唇角有些发白,身上萦绕难以言喻的矜贵气息。
全场静默下,他不急不缓,竟然显出一点平易近人。
“建筑在南方,又在海边,容易遭遇台风和暴雨。高台阶和室外明沟,也有利于维持室内空气干燥——这个知识点,如果不在大一教科书,就是在高二地理课本里。”
男生转过头,见是谢长昼,气焰已经消下去一半。
他忘了关麦克风,小声嘟囔:“那她不是应该在展示文件里写一下缘由吗……”
谢长昼笑了。
笑起来是很和煦的,像冬天的光坠落在冰层,霜花里解了冻,一层层化开。只不过骨子里始终高傲,笑意总也到不了眼底。
他声音平静,带着些微倦意:“你大学参加数学竞赛,还要老师从一加一手把手开始教起?”
全场哄笑。
那男生脸上表情一阵白一阵红,匆匆扔下句“不好意思,我没问题了”,就关了麦坐回原位。
孟昭思维混沌,脑子里浆糊一样搅成一片,视线从谢长昼身上收回,几乎忘了陈词该说什么。
童喻胳膊肘捅捅她,软声:“该结束啦,师姐。”
孟昭如梦初醒,深深望她一眼。
扔下一句“谢谢大家”,就匆匆结束展示,夹着尾巴冲下台。
徐东明位置靠前,孟昭穿过过道,抱着电脑坐到他身边,有点难以启齿:“老师,我刚刚不是故意……”
徐东明没看她,神色平淡,拿起水杯喝了口水,又侧过身去,跟另一边的教授交谈。
当她不存在。
孟昭脸颊火辣辣疼,好像被人狠狠打了一耳光。
她还想开口:“老师……”
“徐工。”身后响起一道清越低沉的男声,像低八度的啤酒,气流敲击在耳膜。
孟昭整个人僵住。
他离得很近,在她身后,就半条手臂的距离。
徐东明立刻转过来。
谢长昼微抬了抬下巴,示意秘书给他留地址:“今晚一起吃个饭。”
“该我们请你的。”徐东明有点受宠若惊,赶紧接过来,“裴樟我们几个单单在上海也约了好几次,次次说要叫你,结果次次撞不上时间……”
“都一样。”谢长昼唇角动了动,打断他。目光停顿一下,也不多说,“有事求你。”
还剩最后一个展示,徐东明也没心情再听,索性起身:“我送你出去。”
孟昭坐在那排座位边上,起身给他让位置,还眼巴巴将电脑抱在怀里,小兽一样。
徐东明停顿一下,火也没了,叹口气:“你要是实在不想干,现在转行也来得及。”
孟昭微怔,眼前不自觉模糊了一下。
“地址发你短信,等会儿自己打车。”徐东明拍拍她肩膀,“去把童喻也叫来,都小姑娘,放机灵点。”
孟昭坐在原地,看着徐东明跟着谢长昼和他秘书,一起离开会场。
在场内坐三个小时,应该已经到了谢长昼的极限,搁以前,他早撂挑子开麦要求全场加速了。
孟昭和他接受的仿佛两套教育,有次她忍不住了,让他好歹有点儿耐心。
明亮璀璨的会场灯光下,他漫不经心朝望过来,突然就勾唇笑了,声音发哑,有点痞:“也行,那你亲我一下。”
孟昭闭上眼。
她当时没答应,后来也没机会了。
他现在确实完完全全,把她当陌路人。
-
深夜的上海街头,雾气弥漫。
出租车亮着头顶小黄灯,疾驰穿破夜雾,像闯入一个又一个虚浮的梦境。
孟昭上楼叫了童喻,两人坐同一辆车出门。
抵达目的地,是宝格丽酒店的花园餐厅。
孟昭有点恍惚。
戴白手套的侍应生引导两人上楼,穿过光影透亮的走廊,尽头包间没有关紧的门缝里,漏出一点点笑闹声。
侍应生帮忙推门,屋内灯光璀璨刺目。
孟昭刚眯了眯眼,就听见徐东明的叫声:“你们俩真够慢的,怎么才过来。”
席间坐着一圈儿教授,饭局刚开始没多久,气氛正热。
童喻连声“不好意思路上堵车”,孟昭没说话,脑袋发晕,在新加的两把椅子中随便挑了一把坐下。
裴樟刚开启新话题,问:“那谢工岂不是之后半年都在北京?我侄子也在北京呢,你们平时可以多联系啊。”
谢长昼稳坐c位,修长十指把玩着一枚zippo打火机,表情晦暗不明,没接茬。
他在室内只穿针织衫和衬衣,外衣挂在一旁木质衣架上,脸庞被灯光照得立体,看起来格外清隽。
“哪来的时间。”正主不说话,徐东明笑着道,“你以为谢工跟我们一样,平时没事做?他要结婚了,当然要多花时间陪未婚妻。”
孟昭没稳住,一口水呛进气管:“咳……”
她抽纸捂住大半张脸,几乎瞬间咳出眼泪。
下一秒,感觉到一道幽深的视线。
穿过整张餐桌,轻飘飘地,落在她身上。
席间其他人跟着望过来,孟昭抱歉极了:“不好意思……”
徐东明叹口气,顺势道:“谢工,跟你介绍一下,这俩是我学生,一个大四一个大五,园林设计原理和居住区规划住宅设计都是年级第一,还拿过国奖。回北京之后,如果你不嫌弃,可以叫她们也去府上看看。”
谢长昼表现出点儿兴致,微顿,竟然来了句:“认识。”
孟昭心中一惊,徐东明:“啊?”
谢长昼不疾不徐,接着道:“今天下午,海岛音乐厅。”
点到即止,童喻一听就笑起来:“那是个意外,我们材料没准备好,没想到谢工还替我解围了,前辈果然像外界传闻一样又有才华人又好。”
她说着站起来:“敬谢工一杯。”
二十岁出头的姑娘,笑起来仿佛花开,一开口,包厢里气氛都变得温和。
谢长昼漫不经心,冷笑:“没想替你解围。”
包间气氛一瞬降至冰点。
童喻的笑僵在脸上。
“大四的学生,连高二的内容都答不上来。”谢长昼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手指扣在杯子边缘,语气冷淡,明晃晃的嘲讽,“那男生问的问题,在展示ppt里就有,你组员写的材料很详细,你没看过?”
席间有其他教授的目光落过来。
孟昭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个“那位组员”,说的是自己。
她夹起茄盒的筷子悬在半空,又放下,也不敢再吃,茫然四顾。
一片静寂里,童喻感到难堪:“我看过的,我……”
“那就更不应当了。”谢长昼往后一靠,语气凉薄散漫,“两句话都记不住,趁早转行。”
死寂里,徐东明脑海中突然闪过什么。
他大笑:“哎唷,错怪孟昭了。谢工,说说你北京的新居吧。”
他截过话茬,“你说未婚妻对新居花园设计不满意,想找个熟人帮忙重建,是具体对哪儿不满意?回北京以后,我让孟昭去给你看看啊?”
孟昭彻底吃不下去了。
给谢长昼的未婚妻,设计,新居的,花园。
每个词都足以令她眼前一黑。
他那未婚妻实在不是什么好相处的角色,她现在想到,还觉得浑身疼。
席间话题转变太突兀,又有点微妙的玫瑰色,被徐东明挑破,一时静默。
谢长昼轻笑一声,不急不缓开了金口:“不是未婚妻。”
他声线有种异于常人的低,像是很少说话,沉沉的,寻常讲话,也透出不太高兴的压迫感。
谢家的产业在南方,跟其他几位纸醉金迷的少爷比起来,谢长昼见报的私生活已经干净如同白纸。
他花边很少,一直在传的人就那么一个,是钟家的小姐。两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这些年来很多次被传“好事将近”,也从不见他出面盖章。
次数多了,看客心里都了然,猜测是女方在用这种方式催婚。
但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仍然有一种奇特的杀伤力。
谢长昼停顿一下,意有所指:“但花园确实要重建,如果徐工方便,可以叫学生来看看。”
孟昭心头悚然一惊。
见没见过那个表情包。
一只弱小无助的黑猫,被震惊到,惶恐害怕,一边摇头一边后退,一边后退一边摇头。
她觉得,现在她就是那只黑猫。
“哎,昭昭,别愣着了。”徐东明微怔一下才反应过来,转头看见孟昭还在拿着筷子发呆,恨铁不成钢,干脆出声提醒,“给谢工敬个酒啊。”
孟昭正无所适从。
一旁服务生已经颇有眼色地拿起分酒器,给她倒好了酒。
白酒五六十度,她没喝过。
但被一圈儿人盯着,也只能硬着头皮,两手拿起酒杯,虚虚朝着谢长昼的方向,举起来:“谢工。”
女生声音不大,柔软,谨慎,有些闷。
谢长昼慵懒把玩打火机,眼神没往这儿落,像是在思考什么别的事儿。
她的手悬在空中几秒钟,他后知后觉,这才若有所思,朝她望过来。
四目相对。
孟昭呼吸一顿。
谢长昼眼睛生得很好看,眼尾狭长,不笑时就显得寡冷,有一种近乎尖锐的凉薄感。
桌上空了几个酒瓶,他眼里丝毫没有醉意,瞳仁黑黢黢的,沉默幽深,没有温度,满室华光也照不进去。
她心头猛跳,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里,上海,深夜,宝格丽。
他来见两个合伙人,捎着她来玩,桌上一圈熟人,看见了都打趣:“我们这一桌可就二少自个儿带了家眷,小嫂子看着呢,今晚你得多喝点。”
摇晃的灯光里,谢长昼摇头笑得无奈,伸手去接酒杯。
孟昭一双眼瞬间睁圆,下意识轻拍一下他的手臂:“你真喝?”
少女的声音温柔清亮,丝毫不加掩饰。
桌上其他人看见了,瞬间爆笑,她没懂他们笑什么,就见谢长昼又把酒杯放了回去,眼里漾着点儿笑意,转过来看她:“怎么?”
孟昭茫然:“医生不是不让。”
那时他身体状态比现在好,依然被医生叮嘱不可以碰烟和酒,孟昭便尽职尽责成为监工,没收小谢的打火机,时刻紧盯,检查他身上是否又有酒气。
谢长昼单手撑着脑袋,看了她一会儿,拖着尾音,慵懒低笑:“行,听我们昭昭的,不喝。”
孟昭自己也没想到。
有朝一日两人位置调换,她会坐在人群中,主动向他敬酒。
在分别之后第四年,在偶然重逢的时刻,在上海初冬的宝格丽。
“您好,谢工,初次见面,我是徐老师的学生,叫孟昭。”孟昭笑笑,他平静地望着她,并不伸手拿酒杯。
她于是仰头,独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祝您新项目进展顺利,跟未婚妻百年好合。”
太辣了。
孟昭笑着笑着,呛出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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