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宜确实不认识。
她才来京城, 见过的王孙公子不过三两数可数,她倒是听父亲说过,镇国公府的三个公子个个出类拔萃。
世子大理寺卿, 公正廉洁, 才出任不过数年, 便引得朝廷上下一片称赞。
二子少将军,虽年轻却已经凶名赫赫,引得无数宵小之辈闻风丧胆。
三子学子, 早早便拜入大儒门下, 一旦出师,便是治理国家大事的栋梁之才。
不知多少次, 她都曾听父亲叹息。
若是宣平侯府也有这样出色的继承人,那么就算他立刻死去, 他也能放得下心来了。
不曾想,原来这人就是二公子萧仲瑜。
曹宜想到传闻对他的评价,除却那句神色冷漠外,其他并无半点对上。
他那样有礼,还会救人,怎么就像旁人说的那般冷漠无情了,由此可见, 京城里的那些传闻并不可信。
曹宜回过神抬头看。
也不知晋王妃说了什么,那阴沉冷漠的眉眼忽然舒展开, 他唇边裹着几分笑意, 眼角的弧度也弯起来。
看得出来,他应当不常笑。
可他本就生得英俊, 这么一笑, 乱了满园贵女的芳心。
“我忽然觉得镇国公府的二公子生得居然如此好看, 更难得的是镇国公府家风严,我从未听过少将军有什么不良嗜好。”
“是啊,这么说起来少将军倒是个良配,若是真的嫁过去,也不会受什么委屈。”
“可不是,世子爷我是不敢肖想了,不过少将军我倒是觉得有那么点机会,万一少将军瞧上我了呢?”
“小妮子说的话真不害臊,青天白日的就开始胡言乱语。”
园内几个贵女相互打趣,嘻嘻哈哈的推搡。
曹宜忽然觉得有些吵,向来和气的眉眼沉下来,嗓音也沁了些冷意,“好了,少将军人还没走呢,若是叫他听见了,对几个姑娘来说声誉受损。”
正在打趣的几个贵女脸颊红了,没敢再吭声。
将母亲交代的话说完,萧仲瑜转身便走,忽然察觉到有视线看过来,他顺势看过去。
少女呀了一声,惊慌失措的别开脸。
萧仲瑜认出了那人雪白的裙衫,大片大片,似春日里的白梨花。
他隐约从她脸上记起了些印象,方才在长廊里险些摔倒的姑娘,他听人说,好像是宣平侯府的二姑娘曹宜。
京城里传的风言风语的事,他自然也知晓。
萧仲瑜蓦地收了视线,神色冷淡,大步往园外走。
“呀!少将军刚才在看我们这,你说他是不是在看我啊?”
“我看啊,是看我才是,他方才看得方向明明是在看我。”
“不知羞不知羞,咱们这里谁最好看便知道少将军在看谁了,不用想也知道是在看咱们曹二姐姐呀。”
耳边是促狭的笑声,曹宜忍不住红了脸,没敢抬头再瞧。
边上细微的议论传来。
“曹二姐姐生得好看是没错,可京城里都说曹二姐姐要嫁给晋王殿下做侧妃,少将军身为晋王妃的兄长,怎么会高兴?”
“也是,恐怕少将军厌恶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喜欢?”
“嘘小点声,别让她听见了,到时候心里不舒坦。”
红梅艳丽,青年的身影便渐行渐远,只余下那么一抹黑衫若隐若现。
曹宜听见了那些贵女的交谈。
她想,若她是萧仲瑜,见着想要嫁给他妹妹夫君的人恐怕都不会给什么好脸色看。
恐怕这会儿,他应当已经后悔扶她了。
曹宜垂下眼,心头怅然。
萧明珠回了座上时,发觉曹宜对她的态度愈发和善了,温温柔柔的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快至日暮时分,宴会才散了,贵女们三三两两的往外走。
萧明珠揉了下有些酸疼的脖子,由着寻冬和觅夏搀扶着往外走。
寻冬是个憋不住话的人,才出来,便忍不住开口:“王妃,昨儿个小郡主的话真没错,这儿曹二姑娘摆明了想嫁进王府,事先来讨好您呢。”
萧明珠叹口气,“谢四不会答应宣平侯府,这点我放心,我就是怕她还会不依不饶。”
觅夏点点头,语气也凝重起来,“这曹二姑娘人和和善善,看着没什么坏心眼,这样的人才最难对付,王妃碰着她,也算是碰到了对手。”
萧明珠神色恹恹,慢吞吞的往府外走。
来时的马车不见了,换了辆更奢华的马车,她认出了马车是晋王府的,才想教寻冬去问问什么情况,少年便掀了帘子下来。
他容色疏朗漂亮,黑色狐裘披在身上,衬得他身形清瘦挺拔,风姿清俊。
“是晋王殿下。”
“晋王殿下怎么会来,难不成是想看曹二姑娘?”
“蠢!看不见晋王妃在那吗?看来这晋王殿下和晋王妃的感情并不如传闻说的那般不和,我瞧着感情挺好的。”
少年走近了些,弯着眼笑起来,“宝儿。”
“你怎么来了?”萧明珠揉捏了下脖子,撇嘴说:“不是都说了让你在府里好好呆着吗?”
少年握住她的手,冷淡的眸子瞥向另一侧出来的王孙公子,宣告自己的所属权。
“那是镇国公府的嫡小姐吧?”
“那是曾经,如今得唤一声晋王妃了。”
“真是可惜,只听说镇国公府的嫡小姐性情刁蛮娇纵,竟不知,竟这般美貌,如此美貌便是性情娇纵了些,倒也正常。”
“别看了,咱们倒还好,淮宁岂不是肠子都悔青了,你说是不是啊淮宁?”
嬉皮笑脸的青年凑上来。
沈淮宁神色冷淡,没接他的话,只抬眼去看并肩而行的两人。
他垂下眸,身侧的拳头悄然收紧,晋王殿下谢宴迟,也是将他祖父送进牢里的人。
他低下头,没敢让眼底翻涌的恨意被察觉。
寻冬掀了帘子,让得两人进去后,才关了帘子。
谢宴迟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来,抬手将萧明珠给勾进了怀里,他嗓音里裹着几分不愉,“来接你,顺便让他们收收眼睛。”
萧明珠瞪他,“若不是你来,这会儿我早走了。”
少年眼底没什么笑意,冷冷淡淡的,“你今日就没碰上什么人?”
提到这个,萧明珠火气就浓郁了些,咬牙说:“沈淮宁啊,找我说了他祖父的事,真不知他哪来的脸面敢说他祖父无辜。”
“若他祖父也能称得上无辜,那这世上便没有坏人了。”
少年忽的笑出来,“你拒绝他了?”
他兴致很好,原先的那些个郁气都散了个干干净净,只余下几分畅快。
“不然呢?”小姑娘哼了声:“难不成,我还要帮他不成?”
她说着,挣扎着坐起来,转身看他,“不仅不帮,这件事还要尽快查出来,不管是沈太傅还是另有其人主谋,总要先收拾一人。”
谢宴迟点头又问:“那另一人呢?”
萧明珠理直气壮的说:“另一人你收拾不了她,就等成了暴…成了皇帝后再收拾她。”
少年眉眼弯弯,亲亲她的脸,“听你的。”
小姑娘才又窝进她怀里,闷闷的说:“今日我去瞧这个曹二姑娘了,她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嗯?”
“她不是像我想象的一样是个坏人,她就是一个被家里安排想要嫁给你的一个普通姑娘,若她是个坏人,我可以大大方方的讨厌她。”
萧明珠有些郁闷,嗓音也有些微弱,“可她不是,我就讨厌不起来,这种感觉怪怪的。”
谢宴迟知道她的心思。
萧明珠是个爱憎分明的人,她喜欢一个人便是喜欢,不喜欢一个人便是讨厌,可那个曹二姑娘却让她既生不起喜欢,又没有讨厌之情。
他俯身摸摸她的头,轻声安慰,“别想那么多,不管是不是,我都不会娶。”
小姑娘点点头,“好。”
“对了,你今日才走,杜家那边来人了,说是来认亲。”
萧明珠抬脸,“找觅夏?”
“是。”谢宴迟点了下头,漫不经心的说:“来的是个中年人,自称是她的父亲,身边还跟了个哭哭啼啼的女人,在府外一直不肯走,说是要见到他的女儿才肯甘心。”
他嗓音冷淡,透出那么一股讥讽的意味。
萧明珠也想冷笑,可想到马车外的觅夏又硬生生的忍住了,“回去再说。”
若真是个心疼女儿的,又何必在这么久后才找来呢?
只怕是打听好了,知道觅夏如今是晋王妃身边的伺候丫鬟,觉得有利可图才眼巴巴的赶过来。
为人父母,却让他们做的像个商贩。
萧明珠极为厌恶这样的人,一路上都没个好脸。
谢宴迟知道小姑娘在生气,变着法的哄她,她虽然生气,可也知道这事和他没关系,挤出笑和他说话。
马车很快到了晋王府。
萧明珠才下马车,便瞧见在石狮子旁蹲坐着的一行四人,一个中年男人,还有个妇人和少年少女。
她目光落在少女身上,有些出神。
那少女圆脸,眉眼稚气未脱,大概也就十一二三岁的模样,生得秀气,那样子像极了觅夏从前,
即便他们没说话,她也认出了他们。
光从这少女的长相,她就确定,他们一定是觅夏的亲人。
太像了。
马车的动静也惊醒了在石狮子旁等候的一家人,为首的中年人看见马车,眼里露出几分欣喜,带人快步走过来。
他眼睛死死盯着觅夏,不止他,他们全家人都在看着觅夏。
她的模样和妇人隐约有几分相似,却和那个十一二三的少女像极了,宛若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念念,这是我的念念,一定是呜呜呜,念念,娘终于找到你了,娘等这一天等了太久了呜呜。”
妇人嚎啕大哭,冲上前一把搂住了觅夏,眼泪汹涌而出,“念念,念念。”
觅夏身子完全僵住,不知该做什么动作,素来稳重的表情也有几分茫然,她偏过头,求助的看向萧明珠。
她并不适应她的感情,对她而言,太过陌生。
萧明珠轻咳了声,淡声吩咐:“行了都别杵在外面了,有什么事到里面再说。”
觅夏忙挣脱妇人,恭敬点头,“是。”
中年男人才赔笑着问:“这位便是晋王妃了吧,草民杜全,多谢王妃娘娘这么久以来照顾我家念念,王妃娘娘……”
他还想再说,一个年龄不大的丫鬟脸色不好的斥了声:“在王妃面前还敢胡言乱语,当心你的脑袋!”
杜全僵住了脸。
前面正走着的晋王妃回头喊了声:“寻冬,还不快过来。”
话落,杜全便见到,方才训斥自己的那个小丫鬟快步走上前,搀扶着她往里走。
他回了神,挥手让妻子和子女们跟上。
雕梁画栋,富丽堂皇。
但凡杜全能想到的词都在脑海中浮现了,他忍不住咂舌,这就是晋王府,天家府邸,平民再怎么富裕也抵不过天家富贵。
又想到自己走丢的长女如今正为天家办事,他心中充满了喜气,挺直了腰板。
觅夏一路领着他们去了偏厅。
一路有丫鬟小厮恭声行礼:“觅夏姐姐。”
杜全看在眼中愈发得意,直至到了偏厅,不见晋王殿下也不见晋王妃,他眉头才拧起来,“晋王妃呢?”
“你当王妃是什么人?”厅外,忽然响起一声冷笑,寻冬抬步走进来,“是你想见便能见的吗?”
杜全脸色阴沉,被撂了面皮子早觉不满,偏头说:“旁人都说到你父亲头上,你竟没有丝毫反应吗?”
觅夏眼里没什么笑意,“要有什么反应?”
“你…”杜全话还没说完,就被妇人给拦下了,她捻着帕子红着眼说:“念念,我是你的母亲,十几年前,你丢了,我和你父亲整日以泪洗面,如今总算找到你了。”
“你不要怪你父亲,他找你找了这么久,你还记得吗,幼时,你父亲最心疼你,常常带着你去玩。”
寻冬坐在边上,阴阳怪气的笑,“不知出了什么力,若不是江公子上心,只怕不见得找到罢?”
妇人脸色僵了下,又捻着帕子哭。
觅夏站在边上没有丝毫动容,和她容貌相似的少女凑过来,拍着她的背轻哄着妇人,一幅母慈子孝的画面。
觅夏垂下眼。
若当真如他们所说思念她,却也没耽误他们如今儿女双全。
“原先你丢了,你母亲哭着要去找你,只是当时怀了你弟弟,这才作罢,可这些年我们没有一日不在思念你…”
觅夏打断杜全的话,淡声问:“您如今过来,是预备将我赎回晋王府吗?”
杜全脸色僵硬,结巴着说:“晋王府家大业大,我们杜家小门小户怎么比得过,你待在晋王府也好过在家里来的舒坦。”
觅夏瞬间明白了一切。
她自嘲的笑了笑,被抛弃过数次却仍然期盼会有人真心待她,亲生父母尚且如此,更何论旁人呢?
觅夏脸色淡了下来,摆手,“几位请回罢,我只是个丫鬟,一切都是主家赐予,几位若不想我为难,便趁早离开。”
杜全脸色阴沉下来,猛地拍桌,“我是你的父亲,你…”
“敢问这么多年可曾养过觅夏姐姐一天?”寻冬抬眼看他,嗤笑,“我们王妃说了,若是真心想要这个女儿,就拿赎金来。”
“若是没有赎金,趁早离开,别逼我教人把你赶出去。”
杜全心有余悸,想到那些个侍卫,心里咯噔的跳了下,他咬牙,“等着,我这就回去筹集赎金,就算再穷,我也得将女儿赎回来。”
他步伐走得很慢,可让他失望的是,却没人留住他。
他脸色骤然变得铁青,愤愤的骂了句,带着妻儿回去了,那少年走得慢,回头做了个鬼脸。
寻冬瞧着他们就烦,气得瞪了他一眼坐下来。
觅夏倒了杯茶给她,忍不住笑,“分明是我的家事,怎么我瞧着,你反倒是比我更生气一样?”
寻冬猛灌了一大口,恨恨地说:“我不高兴他们拿你不当回事,明明是亲生女儿,却丝毫不在意,他们只是将你当成可以和晋王府攀上关系的工具,我又想到我家里人,都一个样。”
觅夏拍拍她的背,半蹲下来平视她,“可我们相对于大部分的人来说已经够幸运了,我们没像大多数奴婢一样,因为主子一句话就被打杀,我们进了镇国公府,遇到了心善的姑娘。”
寻冬也笑起来,分明是茶她却仿佛喝醉了,“是呀,遇上了这么好的姑娘,所以我要一直留在姑娘身边,伺候姑娘,然后伺候小主子,等小主子有了小小主子,我就去伺候小小主子。”
萧明珠刚进来便听到她这句话,忍不住笑,“你呀你,迟早将你嫁出去。”
寻冬笑嘻嘻的吐了吐舌头。
萧明珠偏头去看觅夏,“认吗?”
觅夏摇摇头,“如今见了一面也好,死了心就不会再期待,我啊,和寻冬一样都预备着一辈子伺候您。”
萧明珠有些心疼。
觅夏是最苦的一人,原以为救下她是改变她的命运,可如今她爹娘的到来,却无疑又给她一个重击。
觅夏看清她眼底的心疼,鼻尖微酸,“姑娘放心,我啊,不觉得有什么可惜,我这人啊,没什么大心愿,活着就够了。”
活着就足够了,起码她没在冰天雪地里死去,活着长到了现在。
她认识了很多人,姑娘,寻冬,夫人,老夫人,好多好多。
萧明珠拍拍她的肩没说话。
寻冬有意活跃气氛,笑着问:“姑娘,二公子那会儿来和您说什么呢?”
萧明珠偏头说:“母亲教我明日回镇国公府一趟,把谢四也带着。”
她其实也明白母亲的心思,她听闻了京城里的传闻,想要敲打警告一下谢四。
她心下好笑之余又有些感动。
寻冬也明白了夫人的意思,捂嘴偷笑,“我上回就说,若是教夫人来府里住一段时间,保准再不会担心。”
就王爷那娇惯的,比夫人他们可厉害多了。
王爷那是她们姑娘还没说想要什么,就捧到了眼前。
觅夏也笑,“可不是,也该是让京城那些个人好好看明白,真当咱们晋王府什么人都能进。”
觅夏认亲的告一段落,第二日,萧明珠教寻冬和觅夏伺候着梳洗。
寻冬站在边上捂嘴笑,“王妃,昨儿个啊,江公子来了,也不知和觅夏姐姐说了什么话,她回来时耳根都是红的。”
闻言,觅夏唰的下红了脸,忙伸手去挠她。
两人嬉笑着,屋外有人抬步进来,两人恭声唤了句王爷,便退下了。
萧明珠从镜子里看他,气恼道:“你把她们吓走了,谁来给我梳发?”
少年拿起木梳,“我来。”
她转过身按住他的手,笑嘻嘻的问:“今日怎么这样讨好我,说罢,有什么事求我?”
小姑娘笑得眉眼弯弯,那双眼里顾盼生辉,漂亮极了。
少年眼角的弧度也弯了起来,他故作沉思了下,才从后搂住她的腰,亲了下她的侧脸,嗓音低哑,“今日去岳母那,还望娘子替我多多说好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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