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还在继续,贺词不断,歌舞不绝。暮色沉沉的天际,云卷云舒,又悄然聚拢起来,汇成一团,连成一片,衬得四下更为漆黑。
长乐殿的总管太监福公公从小门疾步而来,朝着韩贵妃走去。
见他脚步匆匆,千秋园瞬时静了下来,纷纷举目望着韩贵妃。福公公躬下身在韩贵妃耳边低语了几句,韩贵妃脸上的笑容却愈发浓烈。
众人方才松了口气。
韩贵妃朝着宴座上看了一眼,只见晋王妃带着晋王府妾室端坐在席上,不见晋王身影,她不满地皱了皱眉头,侧过头吩咐:“福安,你过去问问王妃,晋王怎么还不过来……”
“母妃。”
韩贵妃话还未尽,晋王已经一脚踏入进了千秋园,三两步走到前头,提步跪在她面前。
“给母妃请安,儿子让人给母妃准备生辰礼,故而来迟,还望母妃恕罪。”晋王叩首行礼。
韩贵妃面色稍缓,摆了摆手道:“快些入座,你父皇就要到了。”
“是。”晋王起身。
上头晋王在万众瞩目下落座,底下一个无人在意的小角落里,一位素色锦衣美人翩翩而来,藏在裙底的金丝鞋面上,沾了少许污泥,不仔细瞧,倒是难以发现。
“郁美人,你上哪儿去了?怎么去了这么久?”同席有人看到她回来,随口问了一句。
郁美人朝她抿唇一笑,款款开口:“妹妹方才觉得胸口有些发闷,便在外头走了几步,透了透气,多谢舒姐姐关心。”
“可好些了?快过来坐下,娘娘方才说皇上就快到了,咱们呀,还是不要再胡乱走动了。”舒美人朝着她招手。
“已经好多了,多谢舒姐姐。”郁美人微微颔首,坐到舒美人身边,不经意地朝着晋王的方向淡淡瞥了一眼,勾唇露出一丝浅笑。
不多时,听到内侍一声“皇上驾到”,承元帝的銮驾到了千秋园外。
韩贵妃起身,亲自扶着承元帝坐到首座,自己坐在了旁边的小椅上,与承元帝一同受众人朝拜。
“吾皇万岁……”
宫里的烟花绚烂,盛绽在长安城将暮的上空,天色有些暗沉,浮动的火花便更加显眼。长安街上亦是人来人往,喧声不断。
城北的镇国侯府,倒是安静得异常,下人的脚步都像是特意放轻了,朝着一处烛火通明的院子跑去。
这院子名为“宛宁院”,院子里头,一身嬷嬷打扮的人对着一位华服贵夫人说道:“公主,时候差不多了,让厨房摆膳吧。”
这位贵夫人正是长公主,宛宁是她的封号,是为宛宁长公主。
先帝没有嫡子,只有她一位嫡公主,长公主的身份极为尊贵,无论是如今继位的承元帝还是远在蜀地的信南王,都是她的庶弟,都要对她敬上三分。
长公主年轻时,也曾是名满天下的美人,引得王侯公子纷纷求娶,后来她下嫁镇国侯府晏世子,才子佳人,实乃良配。
只是好景不长,江南水患,晏世子前往赈灾,染了疫病,不治身亡,而彼时长公主刚刚怀了身子。
此后二十四余年,长公主空守着镇国侯府,为老侯爷和老夫人养老送终,教养小侯爷晏景玄,是为大梁女子之典范。
夏嬷嬷又催了一回让她用膳,长公主才叹了口气,道:“罢了,不等了,传膳吧。阿景这孩子,自从回了长安,便忙得脚不沾地,也不知道暄儿的事,查得如何了?”
“公主不必担心,小侯爷是个有主意的,奴婢听简行那孩子口气,事情似乎已经有了眉目,想来用不了多久,便能还太子殿下清白。”夏嬷嬷挥手让人去厨房传膳,又低声安慰长公主。
“但愿如此,”长公主怅然点了点头,话锋一转,“夏茴啊,你有没有听简行那孩子说起过,阿景这些年可有另外中意的姑娘?”
夏嬷嬷仔细回想了下,摇了摇头,“这倒是未听他说起,话说回来,小侯爷这年岁,是该娶妻了。”
“是啊,都二十四了,身边还没个知冷知热的人,你说我若是有个万一,谁来照顾他呢?”长公主长叹息,又低声自问,“只是不知阿景心中,可放下了嵇家姑娘?”
夏嬷嬷暗自呸呸呸了三下,才道:“公主定然长命百岁,不仅要看着小侯爷娶妻生子,还要帮着侯爷和夫人照顾小世子。”
“你啊,”长公主失笑,“凉州刺史近日便要回京,听说他还有个小女儿,也不知定亲了没有?”
吃食已经端了上来,夏嬷嬷一边看着小丫头们摆好,一边回她:“明日奴婢让人去打听打听,公主莫要多想了,先用膳罢。”
长公主闻言,从软榻上起身,缓缓行至桌前,净手用膳。
有人掀了帘子进来,朝着长公主福了福身,道:“公主,小侯爷让人传了信,他去了镇抚司,让公主早些用膳,不必等他。”
说话的正是长公主派到晏景玄身边伺候的大丫鬟荼弥,她得了信儿,便匆匆跑来告诉长公主。
长公主颔首,让她回去好生照顾晏景玄。
**
这头阿卿跟着晏景玄来到了镇抚司外,简行上前言明身份,守门的锦衣卫行礼过后,前去通传。
听闻晏小侯爷来了,锦衣卫总指挥乔策亲自将他们迎进了雅竹阁。
雅竹阁是锦衣卫议事之处。
晏景玄坐在上头首座,阿卿站在他身后,像是随身带的侍女。虽然在乔策看来有些奇怪,好端端的侍女为何戴着面纱,但毕竟是小侯爷的人,还轮不到他多嘴询问。
“乔大人,本侯要彻查当年沉香墨浸毒一案,不知乔大人对此案有何高见?”晏景玄道。
“臣已接到皇上旨意,锦衣卫上下必将全力配合小侯爷查案。”乔策拱手道,虽说他要年长晏景玄几岁,但因着北境一事,对晏景玄十分敬佩,故而说话也带了些崇畏。
晏景玄狭长的目光微敛,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看似不经意,实则在暗中打量乔策神色,好一会儿,他才道:“如此甚好,乔大人请坐,日后还要多多仰仗乔大人。”
“小侯爷言重了,您尽管吩咐,锦衣卫自当竭尽全力。”乔策满脸笑意,豪气言道。
言罢,他行至左下入座。
晏景玄捻起茶盅,拨弄两下,低眉道:“乔大人是个爽快人,本侯听说,凡是锦衣卫经手的案子,都会誊抄一份卷宗作底,想必当年裴循通敌一案,锦衣卫亦有相应的卷宗,不知乔大人是否方便,本侯想借来看看?”
乔策闻言愣了半瞬,随即反应过来,晏小侯爷要查的,恐怕不只是沉香墨浸毒这一桩案子。
他只当不知,低声吩咐身边的下属去拿卷宗,又朝晏景玄解释道:“裴循一案过去五年,锦衣卫卷宗积压,恐要废些功夫,还请小侯爷稍候片刻。”
晏景玄不语,轻抿了一口茶,缓缓放下茶盅。
几人静候间,屋外忽然风声簌簌,吹得门板晃动。天际浓云密布,阴沉沉压下来,很快便毫无预兆地下起了大雨。这几日入了夏,雨都开始随心所欲,说来便来。
又过了会儿,有个模糊的身影从雨幕中走出来,一手撑着伞,一手捧着卷宗和一个红漆匣子。
待他进了雅竹阁,乔策起身接过,亲手呈给晏景玄,一一解释道:“小侯爷请过目,这是裴循一案的相关卷宗,这匣子里装的,是从裴府小公子尸体上取下来的白玉扣。”
听到匣子里装着裴渔的遗物,晏景玄目光停驻,伸手接过匣子打开。
一枚刻着“渔”字的白玉扣躺在正中,白玉晶莹剔透,是上好的羊脂玉,“渔”字娟秀,像是出自女子的手笔,绦子是京城盛行的样式。
他取出白玉扣,拿在手间打量一阵,忽然开口:“你见过吗?”
“啊?”乔策疑惑,此物一直放在镇抚司,他自然见过,正想问小侯爷这话何出此言,便听到了女子冷清疏离的声音。
“见过。”
顺着声音,乔策将目光放到阿卿身上,而阿卿不知何时也在盯着他,就这样平静地看着他,却让他的心里渐渐生了异样。
这位姑娘盯着他的目光,委实有些瘆人。
他仔细回想,确实从未得罪过哪家姑娘,也没有辜负过哪位女子,不应该啊,遂问:“姑娘这般盯着乔某,可是认识在下?”
“不认识。”阿卿冷声道。
乔策还坠在云雾中,晏景玄却是清楚,他的人杀了人家姑娘的心上人,还想让姑娘给他好脸色,可不就是不讲道理。
二人僵持不下,晏景玄瞥了一眼阿卿,示意她收敛,又对着乔策道:“乔大人,本侯有事要你去办。”
阿卿转过眼,暂时放过了他。
“小侯爷吩咐。”乔策亦回神,不再看着阿卿。
“你派人去查当年在凤仪殿伺候文熙皇后娘娘的宫人,包括后来进了东宫伺候的人,他们的生平来历,以及东宫出事后的去向。”
乔策还未想通他的用意,便又听他道:“还有太医署当年为皇后娘娘诊治的的钱太医,因何辞官?今在何处?找到人后,将他带回来见我。”
“此事秘密去办,不可声张,不得延误。”晏景玄沉声吩咐。
乔策皱眉思量,低声问:“小侯爷这是要查皇后娘娘……”
“乔大人,该你知道的,本侯自会告诉你,不该你问的,想必乔大人也是个明白人,无须本侯多言。”晏景玄出声打断了他的话。
“是,属下这就去安排。”乔策转过身,往外走了几步,又退了回来,“天色已晚,骤雨不停,小侯爷今夜不若在锦衣卫歇息?”
晏景玄抬眼,听着门外雨打树叶的声响,心下思量,这雨对他倒是无关紧要,只是顾及他人,最终还是淡淡应了一声。
乔策离开后,屋内只余下两人,晏景玄把玩着那枚白玉扣,想起曾在长安街上与裴渔匆匆一瞥,他忽然问:“你想拿回它吗?”
“我若是想,小侯爷会给我吗?”阿卿轻声问。
不等晏景玄回答,她长睫垂下,遮住眼眸,嘴角泛着苦笑:“守着一块死物,人也不能活过来,拿不拿得回来,阿卿并不强求,但若小侯爷恩赐,阿卿感激不尽。”
尽管前面说得如何不在意,最后两句还是暴露了她的真实内心。
晏景玄指间微顿,转言道:“你在宫里看到的事,本侯会派人跟踪确认,眼下大雨不停,你若是想回去,我让人送你……”
“我想留下,看看卷宗。”阿卿忽然出声,觉得有些突兀,她又问了一句,“小侯爷,可以吗?”
言辞恳切,目光坚定,让晏景玄都惊了下,摩挲着玉扣的指尖微顿,最终点了点头。
“你看吧。”
他言罢,握着玉扣起身,大步走出了雅阁。
见晏景玄出来,简行匆匆往里瞧了一眼,随即撑开伞,替他遮雨,在锦衣卫带领下前往卧榻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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