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弱,晨曦黯淡,屋内亦是一片灰暗。晏景玄忽地睁开眼睛,望着藻井眨眼几瞬,才撑着手臂坐起来,微微蹙眉,抬手揉了揉眉心。
果然还是不习惯夜宿在外头,夜里转醒了几回,睡得极不安生。五年前初到孤鸿关时,他也是辗转反侧数日后,才算渐渐适应。
他下了床榻,唤来简行伺候更衣,张开手臂问:“什么时辰呢?”
简行替他披上外袍,回道:“卯时将至,天还未亮,爷醒得这般早,昨夜怕是没睡好。”
晏景玄没有接话,待系好了腰封,他理了理衣袖,转眼瞧着简行,又问:“她呢?”
“谁?”简行脑子发懵,很快反应过来,“哦,阿卿姑娘啊,阿卿姑娘还在雅竹阁。”
“嗯?”晏景玄蹙眉,鼻腔里轻轻哼一声。
“听人说雅竹阁的烛火燃了整整一夜,阿卿姑娘想必求证心切,竟是看了一晚上卷宗。”简行解释,言语间带了些许钦佩,叹息一声又道:“她待那小裴公子还真是情真意切,希望真相能如她所愿。”
晏景玄不置可否,垂眸盯着昨夜随手放在桌上的白玉扣,眼睫微动。
此事难两全,若裴循未曾通敌叛国,当年的旨意便下错了,枉杀了忠将满门,舅舅要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可若裴循通敌叛国为真,还意图栽赃陷害当朝太子,他倒是死不足惜,只是苦了那些信他的人,还在拼命为将军府寻求清白。
思量许久,他轻嗤暗道,罢了,且将真相查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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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过天晴,旭日初升,晨光浮动,鸟雀在树间横跳,嘤嘤啼鸣。熹微的一缕柔光透过斑驳树影照了进来,落在笔尖下的宣纸上,衬得纸上的墨珠晶莹剔透。
阿卿微顿,缓缓抬头望向窗外,才意识到,已经天亮了。
她静静望了许久,回过神来,低下头又添了几笔,方撂下笔,揉了揉手腕。待笔迹干了,她才伸了伸早已酥麻的腿脚和僵硬的细腰,缓了半响,撑着案桌站起身。
衣裙碰到了搁置在桌边的面纱,她及时托了下才没有滑落到地上。宿夜未眠,她面容憔悴,衣衫褶皱,心里却没有那般空了。
昨夜她细细地翻读了卷宗,并要来了纸笔,将疑处一一记下,可惜这份卷宗是誊抄而来,便无法判断私通文书上的笔迹是否出自裴将军。
卷宗记载,裴循与北境十六部首领屠赫勒签署盟约,裴循奉上孤鸿关布防图,北境十六部破关而入,直逼京都长安,待攻下大梁,裴循便与北境各部割地,封王自治。
封王自治?
阿卿嘴角嘲弄的笑了笑。
卷宗只字未提废太子李暄,可那个人却明确告诉她,是因为在将军府搜到了太子李暄与裴将军之间密谋的来往信件,承元帝为保太子周全,才会派人杀了将军府满门。
无论哪方言论,她都不会彻底相信。只是,虽然那个人从未露面,可是相比于这白纸黑字所记,她还是更愿意相信那个人的话,毕竟当初定罪的那道旨意过于快了。
如若那个人说的是真相,太子也卷在其中,密信上裴循又以太子为主,那裴循如何封王自治?岂非自相矛盾。
初见晏小侯爷那日,她情急之下差点说漏了密信的事,还好最后算是圆了回来,但晏小侯爷对她的话能信几分,便不得而知了。
只是,都隐去了一个人的踪迹,那这份卷宗究竟有没有被篡改?又能作得几分真?
她整理了思绪,往前走了走,缓缓抬头,却见门上早已倚着一人,双臂环抱看着她,身上还是穿着那身扎眼至极的红衣。
“小侯爷。”她唤。
晏景玄丝毫没有被人发现偷看的窘迫,他抬脚跨了进来,自顾撩起一侧衣袍坐下,问:“如何?”
阿卿盯着他手中的白玉扣,微微怔愣,半响才回神,盯着晏景玄道:“小侯爷之前说过,裴将军通敌叛国的事与太子无关,是吗?”
晏景玄手上动作一滞,微微抬眼,倒是没有料到阿卿会重新问起这事,他暂时还未打算将太子暴露在裴循一案中,不能让更多人知道此事,故而还是选择了隐瞒。
“是。”他沉声道。
阿卿目不转睛,看着他面不改色说谎,有那么一瞬,她似乎都要信了他的话,可惜她不会再轻易将信任交付出去,交付给任何一个人。
她僵硬地笑了笑,又问:“小侯爷说的话,我能信吗?”
晏景玄不接话,垂眸瞥了一眼手上的白玉扣,抬手将白玉扣递给她,道:“此物留着并无用处,本侯赏给你了,至于信不信我,阿卿姑娘如此聪慧,想必心中早有定论,无须本侯多言,不是吗?”
接过白玉扣,她指尖轻轻抚过上头的“渔”字,下意识咬了咬唇角,闭上眼睛收拢掌心,很快又睁开美目,她低低说了一句:“多谢。”
仅仅两个字,却像是卸了力,无力再争信与不信,真相总归是藏不住的,她早晚要查清楚。
晏景玄目光扫过她,看见了她眼底来不及隐藏的黯然,难得怔愣了一下,微微凝眉。
无意窥探他人内心,他目光转向别处,斜瞥了眼旁边案桌上的卷宗和写满字迹的纸,问:“看了一夜,有何想法?”
雅竹阁是锦衣卫议事重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二人在阁内谈话,简行守在外头,近处不见其他人影,远处几个飞鱼服打扮的锦衣卫脚步匆匆,各自忙碌。
阿卿收了思绪,镇定回道:“小侯爷可知,除了五年前突如其来的一战,裴将军镇守了孤鸿关十多年,始终未与北境兵戎相见,是何缘由?”
晏景玄挑眉,眼底闪过一丝兴味,“愿闻其详。”
“裴将军虽身为武将,却不喜用兵。他深知边关一旦交战,受苦的始终都是无辜百姓。他宁可为了百姓安定,亲自前往北境议和,也不愿用武力征服。他曾带人打通了一条孤鸿与北境贸易往来的燕归通道,却因为遇上风沙,险些命丧大漠。”
“他以一己之身保了边关十年安定,小侯爷认为这样的人,会拱手让出孤鸿关,会让他护着的百姓和亲手带出来的将士被北境蛮夷屠杀吗?”
阿卿字字句句,仿佛泣血椎心,让晏景玄陷入良久的沉默。
燕归通道是他在北境攻打各部时的粮马运送要道。他还以为自古便有,天时地利,原来是出自裴循之手。
裴循通敌罪证确凿,边关百姓或是对他避而不谈,或是言语袒护,想必也是这个原因。
阿卿抿了抿唇,又道:“以我对裴将军了解,他并非贪权享乐之人,更不可能为了王位牺牲百姓和将士们的性命。”
晏景玄目光悠远,透过她望向窗外,不知想到了何处,但不得不说,他心底动摇了。
良久过后,他眼一抬,倏地问:“那日,你弹的《清平调》,谁教你的?”
阿卿闻言,愈发收紧掌心,手指被玉扣硌得生疼,缓声道:“我在边关的时候,跟着一位师傅学的,《清平调》是将军夫人亲手所写,她还亲自教百姓弹曲吟唱,那时候,人人都能哼上几句。”
她在边关的时候,还是五年前,如今还有没有人能提起这首曲子,她无从得知。
“是吗?”晏景玄虽问她,但心中早有答案,她没有说谎,这首曲子确实是边关人人皆知,他也是听得多了,才记下了,“你又是如何料定本侯就听过它?”
那日,她虽是凭着一双与阿芜相似的眼睛引他注意,可这曲《清平调》却是他没有即刻杀了她的原因。
阿卿轻轻摇头,“我并不知小侯爷会出现在琼华楼,更无法笃定你听过此曲,不过想是试上一试。”
她不仅不知道,亦从未见过这位赫赫有名的小侯爷,只是从晋王的话里听出了他的身份,微愣了一下,才会弹错了琴,并非故意而为。
晏景玄眸光一闪,忽然想到:“所以,你原本打算接近的人,并非本侯,而是晋王?”
“是。”阿卿垂眸望着他,眉目透着清冷,轻眨着眼睫,没有隐瞒。
讶于她的坦然,晏景玄仔细端详一阵,忽然低低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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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镇抚司出来时,阿卿已经戴好了面纱。天刚亮不久,长安街上行人几许,步履匆匆,阿卿的身影融入其中,并不惹人注意。
她的身后不远处,晏景玄的出现倒是引起了人群骚动。
毕竟身姿挺拔,面容出众,一身打扮也非寻常人家。
一早出来采买的妇人眼睛直勾勾打量着他,几人私下里挤眉弄眼,有人壮着胆想要上前,被一手夹着卷宗的简行发觉,及时拦住了。
那妇人嘴里却是喊个没停:“公子是哪家府上的,家里可有娶妻定亲?不若留个生辰八字,老婆子我替你寻一门好亲事……”
晏景玄神色僵硬,敛起衣袍,加快了步伐,大步流星。
走在前头的阿卿远远听到声音,想到晏小侯爷那张隽秀的脸上出现窘迫的神色,她的唇角忍不住弯了弯。
这般想着,便转过身看了一眼,没有看到晏景玄脸上的窘迫,倒是幸灾乐祸差点被抓了个正着,好在她戴着面纱,又离得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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