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温柔和煦, 观之可亲,让那妇人亦有些晕乎乎的,如同春风拂面, “贵府果真愿听民妇一言?”
虽说早听闻郭家乃远近闻名的大善人, 却不料天底下竟真有这种傻子,没影儿的黑锅也愿往自己身上揽。
她这回倒是撞大运了。
郭暖含笑道:“我可以担保, 此事与我兄长并无关系,但二位既然远道来此, 总不能让你们空手而归,有什么要求只管提吧。”
果然是个心软好拿捏的女儿家……妇人舔了舔嘴唇, 试探道:“钱……不对,是药费……”
这些天为了治腿伤着实费了不少银子,虽然郑家也贴了些, 可毕竟远水救不了近火,她织布纺线换来的那点家底早已掏空了。
二夫人皱起眉头, 这个蠢妇, 就该趁机把大房拉下水才好呢,怎么一听说给钱就松动了?
正要提醒,郭暖已抢先一步,“只要银子就行了?郑公子的腿伤可是不轻啊。”
那妇人此时已迷迷糊糊起来, 如同见到活菩萨, “姑娘的意思……”
郭暖轻轻按上担架那块白布,激得身下郑斌一个哆嗦,然而红唇中吐露的言语却极为柔和, “郑公子伤了腿,眼看仕途是无望了,恐怕略重些的体力活都做不来, 公子这样年轻,往后可怎么熬啊……”
句句在理,然而郑斌还是不自觉地瑟缩起来,他太清楚这女子的真面目了,对方绝非会无故施舍同情的善类,何况是对他。
可是郑斌的老娘已然入彀,竟跟着淌眼抹泪,一阵辛酸,“可不是,民妇就这么一个儿子,如今却要落得白发人送黑发人……连孙子都没得呢。”
郭暖让采青过去将她搀住,殷殷说道:“所以啊,给你们再多银钱,也是治标不治本,寡妇孤儿的,怀璧其罪,哪里守得住家财?我看,不如让郑公子搬到郭家来,先前在宫中时,我蒙公子照拂良多,便认了他做义兄,往后一应饮食起居,皆由郭家负担,我还会为哥哥请最好的大夫看病,您看可行否?”
望着白布灿烂一笑,“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有我亲自照顾,哥哥该知足罢?”
果然在这儿等着呢!郑斌毛骨悚然,若非两条腿不得力,几乎立刻便想逃走,他怎么敢让她经手?原本那为他看伤的郎中说了,若精心休养三四载,或许还有两成机会康复,可一旦落入她手,焉能有性命在?
郑斌声音干哑,说不出话来。这女子惯会巧言令色,说了也没人信的。
妇人这会子已是颤颤巍巍激动不已,“那敢情好,民妇怎生担待得起?”
郭暖笑道:“这有什么,既是郭家人,又岂可等闲视之。等往后改了姓氏,入了族谱,我还得备三牲酒礼去给您道谢呢。”
妇人听到这里才觉出不对来,明明是她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怎么她竟成了外人?还改姓,那郑家的香火可怎么办?
妇人面露愠色,“姑娘说得轻巧,民妇岂非孤苦无依?”
可巧郭放提着鸟笼路过,郭暖便将他拽来,拍着胸口道:“这也简单,把他让给您就是了,本来也是他惹出的是非。”
郭放一脸懵逼,怎么他竟成了货物?
妇人生起气来,原来拐弯抹角来这么一套,竟是想抢她的儿子,做梦!她的斌儿一表人才,知书达理,又岂是眼前这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可比?
用一个劣等品,就想交换她精心雕琢出的珍宝,郭家人的算盘也太精了些。
妇人重重往地上啐了口,“儿子,咱们走,别跟这伙人理论。”
郑斌更是求之不得,也顾不得伤口疼痛,催着两个轿夫动作再快些。
转眼间,门前已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几片随风卷起的落叶。
二夫人好生无趣,原以为拼得一身剐能把皇帝拉下马,哪知这寡妇也是个傻的,三言两语就被人绕了进去,活该被那个没用的孽子拖累。
二夫人甩了甩衣袖,怏怏离开。
这厢郭放也刨根究底,“他们是谁,你为什么把我让给他家当儿子?妹妹你说句话呀。”
尤其人家还不肯要,郭放简直委屈死了。
郭暖白他一眼,“你还有脸说呢,不是你出尔反尔,人家至于闹上门么?”
郭放这才知晓自己去赌坊的事穿帮了,讪讪道:“我就是一时手痒而已,你可千万别告诉娘。”
郭暖哼道:“这回可用不着我告密,多少双眼睛盯着,娘早知道了。”
果不其然,黄昏时郭放便被赶去了祠堂,万氏罚他跪诵家训,连吃食都不肯给,非得让他身心都受到教训了,才肯放他出来。
郭放饥肠辘辘时,还是郭暖送了几个白馒头过去,并一碟香油拌的酱菜。
“妹妹,还是你对我最好。”郭放一边狼吞虎咽,一边热泪盈眶。
郭暖叹道:“你也就会嘴上诳我,真为我着想,就不该净干些糊涂事。”
郭放以为她还在为赌博一事生气,讪讪道:“妹妹,我真的知错了,再有下回,用不着母亲罚跪,我自个儿去找块豆腐撞死!”
没人跟着笑。
郭放见她意气消沉,情绪不似往常,不知怎的竟有些忐忑,“你怎么了?”
郭暖定定地望着他,“我要进宫了。”
“我知道,因为姑母么。”可是转瞬郭放便已笑不出来,他忽然明白这一次的分别或许是永别,“你是奔着当皇妃去的?”
郭暖点头,“这是最好的归宿。”
“你本不必如此!”郭放急道:“姑母是因为同郑家斗气,你又何必陪她老人家胡闹?”
他自然不愿最疼爱的妹妹嫁进那见不得人的去处。
郭暖摇摇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咱家是从太-祖时发迹的,可自从先帝继位,重文轻武,多少武官给削了兵权。郭家势力盘根错节,在朝中更是结仇不少,郑家乃文臣之首,当今又是郑太后所出,你想想,他能轻易放过咱家么?”
“我这趟进宫,不管前程如何,好歹能给郭家添些底气,设若陛下再对我多些垂怜,必要时网开一面,那这对郭家、对你我来说便是笔划算的买卖。”
一席话说得郭放沉默下来,他一直以为小妹是家中最无忧无虑的那个,旁人只要将她捧在手心宠爱就好,但现在他才发觉,或许妹妹比他所思所想要长远得多。
郭暖叹道:“二哥,谁都没法保护咱们一辈子,爹爹和大哥都是武将,咱们在朝中没个说话的人,一旦被奸佞构陷,便如大厦倾颓,近在眼前,试想,你我还能和此刻一般安闲自在么?”
正咽着的馒头没了滋味,胸中却仿佛有把火熊熊燃烧起来,郭放肃然道:“妹妹,你放心,从此以后我必将发奋进学,努力考个进士,不求为家族添砖加瓦,但求不令家族因我而蒙羞。”
“这便对了。”郭暖满意颔首,她特意过来自然不单为送餐,要紧的是将这位二哥引上正路,否则万氏即便罚他一百次,他若意识不到事情的严重性,便始终难以自立。
如今大功告成,郭暖便轻飘飘地离开。
郭放看她连盘子都端走了,急得伸出尔康手,“妹妹……”
那馒头还没吃完呢。
郭暖嫣然一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得饿其体肤,哥哥,你还是从现在做起吧。”
郭放:……
果然妹妹骨子里比娘还黑,也罢,为了一家子不至于沦为乞丐,今后他也该稍稍努力些了。郭放捧起膝上家训,摇头晃脑地背诵起来,希望借助精神食粮来缓解胃中饥饿。
三日后他被放出来,郭暖已经启程。
万氏叹道:“希望阿暖此番能有个好结果罢。”
郭放却惦记着妹妹带回来的那一包虾肉干,早就馋得紧,偏阿暖防他跟防贼似的。
如今好容易寻着空档,郭放便打算一探究竟,然而搜遍了每一个角落,那芙蓉虾依旧不见踪迹。
郭放也只能感叹,妹妹还是那个妹妹,为了家族可以舍弃一切,可为了美食,却是可以六亲不认的。
*
郭暖此番回宫低调得很,连慈宁宫都没透出半点风声,还是一个小太监偶尔撞见采青去浣衣局拿衣裳,消息这才传到御前。
福泉就琢磨着,难道郭姑娘想来个欲擒故纵,以为小别胜新婚,便能吊起陛下的胃口?
但陛下可不是那种人哪,郭姑娘这算盘恐怕打错了,自从上回被设计之后,陛下对一切女眷都避若蛇蝎,郑姑娘不消说,连彭城公主都接连碰壁。
郭姑娘按理是讨不着好的。
于是当那一袭桃红身影袅袅婷婷拎着食盒过来时,福泉含笑道:“郭小姐,陛下这里无须人伺候,您还是回去陪伴太后娘娘罢。”
表示她当差的任务已经结束。
郭暖却很坚持,“我知道,可我只要见陛下一面就好,烦请公公为我传句话。”
福泉注意到她穿衣风格大变,虽说已经入夏,这衣裳未免太单薄了些,且从前郭姑娘多着鹅黄柳绿等等嫩色的衣衫,虽然娇俏,到底稚气未脱,如今居然有几分慵懒妩媚——若非脑后还梳着两个圆圆的髻,倒像是勾栏走出来的。
看来是早有准备。
福泉暗暗好笑,这等手段在他看来自然粗糙,可又不便打消对方热情,好歹郭姑娘从前待他不坏。
遂还是法外开恩,进去通报了一声。
出来时,小太监见他神色古怪,忙问道:“师傅,莫非陛下动了大气?”
福泉摇头,不肯搭腔,径自迎上前去,客客气气地将郭暖扶上台阶。
小太监下巴都差点惊掉。明明前几回来人都被陛下拒之门外,怎的换成郭姑娘,就态度大转弯了?
当真是一物降一物。
郭暖并没考虑那么多,只低着头,沿途默默考虑如何将皇帝勾到榻上去,她是黔驴技穷,不得不如此,至于这身装扮,也是照着话本子上的描绘——到底她没见过真正的妓-女。
“你来了。”珠帘后的声音沉沉响起。
仿佛有些耳熟,郭暖一瞬间有种错觉,如同商陆在那里等着她。但当然绝无可能,她是天上的雁,他却是池塘里的鱼,飞鸟和游鱼注定是不能在一起的。
她只能按照既定的计划行事。至于孩子生下来会否被人怀疑,这个倒是无妨,反正商陆相貌普通,扔人堆里都未必认得出来,到时候只要说孩子像她就行了。
长相随母不随父的也多着呢。
郭暖一手搴起珠帘,一手郑重下拜,掷地有声地道:“臣女郭氏,叩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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