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暖失眠了一宿, 次早便对母亲提出,她打算仍回宫中去。
万氏诧道:“不是才刚回来,怎么又要走?”
满打满算也只半个多月呢。
郭暖起身已用脂粉盖去眼下的乌青, 以免万氏看出来, 含笑道:“姑母的身子尚未好全,我总是不放心。”
万氏叹了一息, 她自然知道郭太后在装病,无非是借侍疾之名, 方便外戚出入宫中的借口。
“已经决定了么?”
郭暖郑重点头,思来想去也没比这更合适的, 嫁给寻常人也不见得更安全,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到最后成婚, 这就得去掉半年的功夫,她的肚子可瞒不了那么久。
宫里却不同, 只要她能抓住机会, 与皇帝共度一晚,名分上虽不太体面,但从此就可确保无虞了。
最危险的地方即是最安全的地方,反正上至皇帝, 下至诸卿都防着郭家, 这孩子多半不会被立为太子,想来也不至于有人疑心血统问题。
她只能破釜沉舟了。
郭暖笑道:“太后抱恙,身为母家却不遣人探视, 传出来难免惹人闲话。”
理是这个理,只不过……万氏深深望她一眼,“阿暖, 告诉为娘,你喜欢陛下么?”
不是愿不愿意,而是对这个人本身观感如何,毕竟那是要共度一生的。
郭暖抓着衣角,努力稳住唇边笑意,“自然,陛下是我生平所见最俊俏的男子,没有哪个女子会不喜欢。”
说的是皇帝,可心里想的却是那人,这令她的神色分外柔和。
用不着假装,她已然是个沐浴在爱河中的女孩子。
万氏也无法了,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她自己是经历过那一遭的,很明白冲动来临的时候如何难以抗拒。
何况这本就是一门好亲,只不过,阿暖若陷得太深,日后恐难免摧心断肠。
可即便知晓这些隐患,前路茫茫,也只能由她自己体会。身为人母唯一所能做的,便是提供一个坚实的避风港,随时待她平安归来。
万氏给她理了理耳后的鬓发,温声道:“走之前看看你祖母,她也很思念你。”
这自然是违心之言,松鹤堂的那位老太太并非老国公爷原配,亦非大老爷生母,而是续弦,老公爷驾鹤之后,大老爷虽对继母尊崇有加,可老太太心心念念的仍是二房——她亲生的孩子。
万氏自然知道这些,可作为一个孝顺儿媳,她周全不了所有人,便只能维持表面的和睦了。
郭暖到松鹤堂时,正听见二夫人在那摇唇鼓舌,“……依我看,暖丫头这趟回来必有蹊跷,皇帝若对她有意,又怎舍得放她离宫?想来无非嫌她脾气乖戾,言语轻薄,有欠持重,不是个当家的人品,这皇后之位是别肖想了,媳妇觉着,不如让阿暄……”
话还未完,郭暖已大步迈过垂花门,“婶娘还嫌我口舌轻薄,您这样背后论人短长,难道就是贤妇所为?”
二夫人没想到说坏话被人当场揭穿,脸皮不由得紫涨起来,又见郭暖半点情面都不留,她亦有些恼火,“暖丫头,好歹你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这些话也是你听得的?”
真不害臊。
郭暖颐然挥着团扇,“关乎我的婚事,我怎么不能听,难道由着婶娘掇弄过去么?亏得老太太明白,断不会听信这些闲言碎语的,是不是?”
说完便望着堂上。
郭老太太虽也嫌这便宜孙女伶牙俐齿,处处都要压人一头,可除了她,府里哪还有合适的人选?二房早就不济了,不是靠着祖宗余荫,再加上大房时时周济,吃顿饱饭都难,至于暄丫头,貌不及人,才亦有限,纵使送进宫中,封个嫔就顶天了,徒增羞辱而已。
老太太便道:“素娘,这是大房的事,你就别掺和了,回头还是打听打听,哪里能请个有本事的神医,总如此也不是办法。”
二老爷瘫了有七八年了,连下地都难,若非如此,怎么也能做个五品官,连累暄姐儿也只能嫁给七品主簿之子。
二夫人神色一黯,只能垂头称是。
眼看她眼中仍有些忿忿,郭暖忽又凑近道:“婶娘,我看这病找大夫是不中用的,得去庙里做几场法事才行。”
二夫人鼻尖一颤,又怕老太太看出端倪,忙压低声音,“你这是何意?”
郭暖笑盈盈地挥手,赶去扇面上歇着的一只蜜蜂,“难道不是么,当初二叔是如何堕马的,婶娘不是比谁都清楚?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不可有,遭了报应,可不就得消灾解厄。”
当时恰逢万氏归宁,大老爷赴益州上任,二老爷送行,两人的行囊都由二夫人亲自打点,只是她却料想不到,半路上驿丞会将马匹弄错,以致于二老爷中途堕马,后经检查,原是马掌出了问题。
尽管过后二老爷坚称是意外,并不愿追究,但事情的真相如何,谁又能知道呢?
二夫人望着这女子轻描淡写的模样,不禁神色大变,“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郭暖淡淡道,“婶娘自家都一团乱账,就莫管别人家里的闲事了。”
她竟敢威胁自己!
二夫人心中恨急,但却并不敢发作。那日事败之后,二房便一落千丈,她能撑着不被休,全因为她得伺候那个瘫痪不起的废人,但,又是谁害二房变成这样的?
她可不相信那位好大哥会不知情,大老爷靠骑射起家,换了马匹莫非认不出来?只怕是将计就计,让二房作茧自缚,他好独占荣华富贵去。
如今到了下一代人,连阿暄的婚事也得被压上一头,明明都是郭家女儿,凭什么就得一个天一个地?
二夫人咽下一口苦涩的唾涎,掩面匆匆离去。
这厢郭暖上前给老太太请安,待老太太进去用膳后,才随大姐郭暄出来。
郭暄不同于她的脾性,向来寡言罕语得很,仿佛活在一个自己的小世界里,什么人都碍不着她。就连二夫人要她来奉承老太太,为二房多讨些好处,她也只是按部就班过来点卯,从不说多余的话。
郭暖对她是有些同情的,以前在书院里郭暄还开朗些,众姊妹起诗社谈笑甚欢,可后来二夫人怕她在外头把心淘野了,又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硬逼着她在家里做针线,渐渐的,郭暄也失去了那抹明亮的色彩。
郭暖拉着她的手,殷殷道:“暄姐姐,你告诉我一句实话,你自己想不想进宫?”
她虽然看不惯二夫人,对这个堂姊妹却不乏感情——方才怼二夫人的话只为一时痛快,其实郭暄的相貌也是不差的,清秀可人,她比郭暖甚至肤色更白些,尽管是一种不太健康的苍白,因为少见日光的缘故。
“你若有意,我去跟姑母说一说。”反正宫里不缺那几个位份,至于姊妹效仿娥皇女英,反正郭暖心里已有了人,等这桩事了结,她便不在乎争不争宠了。
郭暄轻轻摇头,“不用,我现在这样就很好,爹爹如今的情况,行动离不开人,如进了宫,省亲一趟都难,我怎么能放心?不若嫁在近处,随时方便看望。”
其实她是订过亲的了,只是二夫人嫌那人门第不高,难免牢骚——但真要二夫人悔婚她也未必乐意,万一阿暄进不了宫,这个又退了,到哪儿还能寻着更好的?
郭暖是进宫之后才知道这门亲事,起初觉得不错,那齐家也算历代书香,出过几名进士,将来相夫教子,好歹有点盼头。
可是看郭暄的模样却仿佛有些不乐意似的。
郭暖心念一动,“我记得从前在书院……”
话还未完,外头一阵喧哗之音,竟像是有人上门滋事来了。
谁敢在国公府前撒野?
郭暖提着裙子出去时,来人仍吵闹不休,“我今日非得讨个公道不可,知道郭家位高权重,行动拿钱垫人!可也不能让我儿白白去了半条命,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大好前程还等着他……”
那妇人说到此处竟痛哭起来,一面捶胸顿足,一面愤怒地盯着那块牌匾,竟是恨不得砸下来才好。
郭暖认得那担架上的物事正是郑斌,两条腿盖着白布,人也昏迷着,亦曾听闻他父亲早逝,只有个寡母,只不曾想见如此泼辣。
二夫人倒是一改往日凉薄姿态,体贴地上前将她搀起,“嫂子您别着急,有什么话慢慢说。”
看这架势,应该是冲着大房,可有好戏看了。
她是好热闹不嫌事大,那妇人却得了意,唱作俱佳,愈发咄咄逼人,“您评评理,我儿那日去赌坊,不过赢了贵府的二公子十两银子,回来路上就遇见劫匪,不是贵府做的还能有谁?”
“竟有这种事?”二夫人适时地流露出惊诧神色,“愿赌服输,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害人性命呀!”
郭暖倒没想到郭放会牵涉其中——这个倒霉催的,才发了誓,转头便忘得一干二净了。
可是眼下也不是追究的时候,总得解决问题,这妇人摆明了是来讹诈的,看准郭家豪奢,又没个正经男人在家,软弱可欺。
倘这回叫她如愿,往后打蛇随棍上,恐怕没个消停的时候。
郭暖定一定神,“您别急,不妨进来喝点茶,坐下慢慢说。”
妇人可不上她当,这等高门巨户,进去了不就由着她们摆布么?她偏要在街上闹,吵嚷得众人皆知,她们才肯拿出钱来安抚。
郭暖冷冷道:“随你便罢。”
信步来到担架前——说是担架,其实不过两条春凳用绳索绑起,勉强可供一人起卧。
郑斌从她过来的时候便闻见一阵馨香,隐隐身子都僵住。他对这女子着实有些惧怕,在宫里的时候便被她呼来喝去,泼了满身臭粪,后来博望侯府也没讨着便宜——小姑娘看似天真无邪,心里却仿佛住着妖魔,鬼点子比谁都多。
早知她已经回家,他就不来了,然而此时想逃都逃不走。郑斌唯有紧紧闭着双目,指望蒙混过关。
郭暖向采青要了根素银簪子,往他人中处重重戳去,郑斌吃痛,原地来了个咸鱼挺身。
妇人怒道:“你作甚欺负我儿?”
郭暖满脸无辜,“方才不是您说的吗,郑公子去了半条命,我便想试试,瞧着倒好得很呢。”
妇人啐道:“没你这等试法!”
爱怜地抱着儿子的头,“斌哥儿,你没怎么样吧?”
郭暖认穴认得极好,力道也恰如其分,除了还残存着的剧痛,却连半滴血都没出。
郑斌也只好干瞪眼。
郭暖笑盈盈地收起簪子,“不知郑公子想要什么好处?”
她居然真的愿意服软?妇人眼前一亮,郑斌却无端缩了缩脖颈。
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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