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青见她神色异样, 隐约也觉出不对来,“姑娘的意思是……”
她倒是想不到怀孕这上头,到底姑娘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呢。
可生了病却不是好玩的, 这月事推迟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万一落下什么隐疾,传出恶名, 往后怕是难嫁。
采青急忙道:“让夫人给您请个太医来罢。”
凭郭太后这点交情,太医院还是支使得动的, 到底那里群英荟萃,医术也更可靠些。
郭暖却恹恹道:“罢了, 明儿我自己去找郎中,不许告诉母亲,省得她老人家担心。”
她又哪里敢请太医?若真验出喜脉, 这孩子是在宫里怀上的,却非龙种, 她名义上虽还不是皇帝的女人, 可家家户户几乎都这么想——郭家女是要进宫的,哪有没开花就先结果的道理?
郭暖按着胸口,觉得那处闷闷的,微微有些恶心, 应该不是害喜, 没这么快。
亏得这个惊天噩耗,她连点心都吃不下了。
郭放进来时,便看到主仆俩在那相顾出神, 不免笑道:“又怎么了?就算忙着嫁人,也不至于立刻就害起相思病来。”
郭暖面露愠色,“哥哥总是胡说八道, 我再不理你了!”
采青亦道:“口舌易生是非,虽是自家姊妹,二少爷好歹也须留意些,总这样言语轻薄,让人笑话郭家没有礼数。”
这丫头素来沉稳,郭放倒是不敢同她调笑,规规矩矩向郭暖作了个揖,“好妹妹,是我错了,你且饶过我这回罢。”
郭暖啧啧称奇,“往常我说你百句,你总当成耳旁风,怎的采青一训你便老实起来?”
本来是句玩笑话,采青脸上却绯红起来,“我帮着您解围,您反而拿我开涮,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郭放亦有些讪讪,“没有的事……妹妹身边的人,我向来都尊崇有加的。”
有古怪。郭暖挑了挑眉,姑且按兵不动,只看着他道:“哥哥又来寻我,是有何新消息么?”
看他神采飞扬,应该是件喜事。
“还是妹妹机敏。”郭放雀跃道,“正要告诉你,先前你托付我的差事,如今已办成了,不过,并非我自己动的手。”
却原来郑斌最近春风得意,难免有些手头发痒,原本郑侯爷才赏了批银子让他去置聘礼,郑斌干脆挪出几百两去赌坊碰碰彩头,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居然小小地赢了一把,他这回倒是学乖了,见好就收,银子揣在兜里才最实在,哪晓得乐极生悲,回来路上撞着一伙劫匪,非但将身家尽皆掳去,人也给摔进了河道沟渠里,听说两条腿近乎报废,请了有名的接骨郎中看诊,还不晓得能不能好。
郭暖咦道:“真不是你下的手?”
郭放赌神发誓,他虽然看郑斌不太惯,倒还不至于真去寻衅滋事。
他反而怀疑是妹妹所为呢。
郭暖白他一眼,“你也太瞧得起我了。”
她连门都懒得出,又怎么会去找郑斌麻烦,再说,她也寻不来那些个帮手。
看来郑斌这回只能自认倒霉,真可谓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
建章宫中,福泉看着皇帝新写下的几个大字,赶紧麻利地挂到壁上去。天子墨宝向来仅供瞻仰,寻常人是分毫沾染不得的。
陆鸣镝在铜盆里洗去手上沾染的墨迹,一面淡漠道:“都料理干净了?可有留下蛛丝马迹?”
福泉磕头如捣蒜,“都好了,并不敢让寿康宫知晓。”
那位郑公子虽说只是个侍卫,可毕竟是太后娘娘的亲眷,无论如何陛下都不能担这干系,推给劫匪当是最合适的。至于从他身上搜刮的那些银子,福泉也谨遵上意,悉数施舍给了城隍庙的乞丐。
陆鸣镝淡然颔首,“你做得很好。”
皇帝轻易不夸人,以致于福泉都有些飘飘然起来,斗胆问道:“恕奴才多嘴,陛下何故与郑侍卫过不去?”
难道是为破坏郑家与赵家的结盟,生怕郑家势力太大?若真如此,那陛下同郑太后的嫌隙可不小呢。
福泉蓦觉头上冷汗津津,仿佛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正要伏地请罪,却见皇帝握着朱笔,声音沉沉地道:“无关其他,朕只是看不惯此人。”
看不惯他跟个绿头苍蝇似地围着她乱转,看不惯他那日私自溜入博望侯府中,意图抱得美人归——觊觎旁人的东西,仅这一条便足够致他于死命。
当然,好死不如赖活着,皇帝也不想枉造杀孽,损了他跟她的阴骘,因此,只废了那人一双腿。
他觉得自己很宽容了。
*
郭暖和采青坐着马车,来到一间远离闹市的药铺前。
她是借口买东西偷溜出来的,为怕碰见熟人,甚至不敢用自家的座驾,生怕被人认出国公府的徽记。
采青甚觉意外,姑娘可从来不是低调的性子,穿衣要穿天水碧,喝茶得喝武夷岩,怎么看个病却这样静悄悄的?
郭暖对此的解释是不想家里人担心,等确实有了结果,才好宣之于口。
采青见她眉心蹙成花尖,下颌也消瘦不少,不知怎么的也跟着多愁善感起来,抹泪道:“姑娘你可千万不能灰心,咱家这等财力,什么疑难杂症都不必怕,哪怕舍出万贯家财,老爷和夫人也是甘愿的。”
这丫头显然误会她得了绝症。
郭暖也没法解释,帮她擦了擦脸,含笑道:“我进去了,你在外头等着吧。”
连采青她都不能放心——如若猜测属实,这将是个天大的秘密,除了自己,她谁也信不过。
采青还沉浸在“天妒红颜”的感伤里,想想自己也不敢面对那种景象,只得答应守在外头,默默地为姑娘祝祷。
郭暖深吸一口气,比起这个,她倒宁愿自己得肺痨呢,然而事实摆在眼前,她势必不能再拖下去了。
坐堂的是个年已花甲的老郎中,须眉都白了,乍一看倒是慈眉善目。
郭暖鼓足勇气,上前道:“大夫,烦请您为我把一把脉。”
她带着幂篱,眉眼口唇都被遮挡在厚厚的白纱后,否则旁人就算不知她身份,从发髻也能判断她是个未出阁的姑娘。
那毕竟是难堪的。
从药铺出来,郭暖脚步虚浮,整个人都不能自控似的,差点栽下台阶去。
采青忙搀着她,“姑娘,究竟如何了?”
“无碍。”郭暖勉强站定了道,庆幸隔着幂篱看不出脸上的苍白。
那老郎中意思其实算委婉了,只说有七八分可能,令她宽心便是——到底月份浅了些,脉象还看不太真切。
他也见过不少求子的妇人,经验毕竟是有的,照他看来是差不多了,为防万一,还是给她开了点保胎的药。
郭暖握着那张药方,在掌心慢慢揉碎,这对她根本不算喜讯,她又有何颜面去抓药?说是噩耗还差不多。
细密的纸屑从她掌心剥落,纷纷扬扬像下了场雪。
采青怪道:“姑娘怎这样不小心?我让他重写一张去。”
“不必了,”郭暖按着她胳臂,“大夫说了,只是略着些风寒,不吃药也能自愈,是药三分毒,没的把身子给治坏了。”
说罢,便匆匆坐上马车离去。
采青也不好多问,既然证实无恙,姑娘脸上怎看不出高兴来?
半路上,郭暖想起不能空手而归,遂打算到胭脂铺里买些脂粉应付差事,可巧却遇见赵兰茵。
未婚夫遇了难,她却容光照人,还有心情挑选妆奁。
郭暖上前跟她招呼,“恭喜妹妹了,终于躲过一劫。”
赵兰茵见到她却有些不自在,这个郭暖简直阴魂不散,跟她有仇么?
可看着郭暖那副笑盈盈的面庞,赵兰茵却无端胆寒起来,撇开一齐来的家中姊妹,拉着她到角落里,“我问你,郑斌的腿是否你叫人打断?”
郭暖诧道:“我还以为是你动的手。”
难道不是赵家所为?
赵兰茵翻了个白眼,她倒是想!无奈她爹迂腐得很,生怕坑害救命恩人会损了德行,更不敢得罪太后,怕影响一家子仕途。不管她怎么解释那日落水是郑家兄妹串通设局,她那个爹总是不听。
赵兰茵本来急得都想逃婚了,哪知凭空冒出这件事来,解了她的困局。如今京中风闻郑斌成了瘸子,赵老爷说什么不能把女儿嫁给个废人,正商量着如何退定呢。
今日遇见郭暖才凑巧想起,那回在宫中便是她给自己出的主意,难不成对方竟自作主张给办了?
论理赵兰茵该谢谢她,但是赵兰茵对她可不能放心,谁知道郭暖此举意欲何为?她做事向来没章法,指不定还有后手呢。
“听闻郑斌在宫中对你亦有些不规矩,保不齐是你想自己报仇。”赵兰茵斜睨着她。
郭暖笑道:“那你可误会我了,我纵使要害人,也还不至于将他洗劫一空,你以为我看得上那点银子?”
这个倒是,赵兰茵想起郭暖素日穿金戴银的模样,既羡且妒,怀疑倒是轻了不少。
郭暖又引导她拓宽思路,“或者与你我两家并无关联,而是郑家贼喊捉贼?”
“不至于吧?”赵兰茵有些犹豫,郑斌总归是太后之侄,尽管亲缘远了些,到底同个姓氏呢。
“这有什么不能的,郑斌也不过是个二流子,你又看不上这桩亲事,既如此,何不来个一箭双雕?牺牲一个不相干的亲戚,换来两家太平,还叫人觉得郑家可怜——瞧,听闻你爹不但打算返还聘礼,连嫁妆都原样送过去,可见这桩生意是绝对不吃亏的。”
郭暖毫无顾忌地往郑家头上扣屎盆子,谁叫这家人虚伪惯了,由不得人不多想。再说,她提出的假设也不无道理。
赵兰茵果然被说服了,本来她觉得花钱买太平还算过得去,可既然是郑家自导自演的把戏,凭什么赵家还得送礼?
她的嫁妆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赵兰茵柳眉倒竖,登时就决定去把这笔钱要回来。
采青看得咋舌,“小姐可真厉害,三言两语就让这两家结仇了。”
郭暖淡淡一笑,“也得她肯听进去。”
可知赵兰茵心底积攒了多久的不忿与怨气,说不定早就想找茬,郭暖的提醒,只是给了她一个突破口罢了。
“其实婢子倒觉着,姑娘进了宫也不会太吃亏的。”采青字斟句酌道,从前她也跟长辈们想的一样,以为小姐稚气未脱,只知玩乐却无心肝,未必适应得了宫廷生活,可这段时日看下来,小姐外表乐天安命,心窍可也多着呢,至少旁人在她身上讨不着便宜,郑姑娘和赵姑娘不就是例子么?
既如此,便试试也无妨。
郭暖短促地一笑,“谁知道呢?往后的事往后再说吧。”
她这会子却是茫然得很,还没成亲便珠胎暗结,怀的还是那人的骨血,前路杳杳,她该何去何从?
没人能给她个主意。
这晚郭暖抱着枕头来到母亲万氏房里,“娘,我想跟您睡。”
郭放正在向母亲支取这个月的零用,闻言笑道:“妹妹都多大了,还跟娘撒娇啊?”
郭暖坦然腆着脸,“是又如何,总比你动不动伸手要钱的好。”
郭放急得涨红了脸,“宣纸刚用完了,打算再买些文房四宝的……”
话一出口便发现郭暖的脸色十分精彩,郭放这才记起,自己才向她把赌坊赢来的私房钱交了底,遂拼命向她使眼色,暗示不可穿帮。
郭暖打算吓一吓他,故意拖长尾音,“娘,哥哥他……”
郭放急成热锅上的蚂蚁,差点上前堵她的嘴。
好在郭暖话锋一转,“哥哥他也太浪费了,那字纸篓里我也看过,明明背面还能用呢,这便丢弃。”
万氏笑道:“咱家里倒也不必这样俭省,那宣纸背面是不好吸墨的,你哥哥练的是行书,又非隶书,由他去罢。”
郭放这才松口气,狠狠瞪郭暖一眼,抱着零花钱匆匆出去。
郭暖则促狭地扮了个鬼脸。
万氏望着这对儿女,满目都是欢悦之色,两个孩子虽然顽皮了些,但无疑都是好孩子。
郭暖将买来的胭脂送给她,“您用着试试,不及宫里的质感澄净,但更显气色,得闲时补个妆也好。”
万氏却机敏地发现她眼中一抹忧悒,“怎么忽然想要挨娘一起睡?”
难不成在宫里受了委屈?想到这个,万氏脸色凝重起来。
郭暖却已然跟个小刺猬似地钻到她怀里,“没什么便不能来找娘么?从前爹爹在的时候,您还时不时将他赶出去呢。”
想起那时候的她真是没眼色,因为初来乍到,心性极其戒备,唯一能给她安全感的便只有万氏的怀抱,要万氏拍打哄着才能睡着——爹爹难得回来探亲一趟,与夫人亲近的时间却少之又少,怪不得后来她再没多个弟弟或妹妹。
如今郭暖当然已不再那样任性了,她轻声问道:“娘,您怎么不去北边陪爹爹呀?”
戍守边关的将领也有不少携家眷的。
她知道万氏外表柔弱,内心却是个极为坚韧的女子,绝非害怕边塞的风沙,更不惧辛苦。其实老太太也有此意,只是都被万氏给回绝了。
万氏长叹,“我若去了,谁来照拂你们兄妹?你这样年轻,又未定亲,你哥哥又是个倒三不着两的脾气,若没我镇着,不知得生出多少风波来。”
郭暖沉默一刹,“那,娘亲思念爹爹么?”
“自然是有的。”万氏轻轻拍打着她的脊背,还像小时候那样,“有时候还会想,你爹爹会否像同去的那些粗汉,另置了一房妻室,又或者生儿育女……”
这倒是挺新奇,郭暖眼中的万氏是一个最完美的女性,却不曾想她也有这样含酸捻醋患得患失的时候。
郭暖不由得坐起身来,“不会真的有吧?”
她爹看着还是挺老实的,不能想象会多出几个私生子女。
“谁知道呢,我也没问。”万氏笑道,“等你到了我这把年岁就该明白,人生在世,许多事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只要不生出乱子,大家相安无事也就罢了。”
反正她总是这府里的大夫人,儿女们也都过得自在太平,万氏别无所求。
郭暖不得不承认,这一晚她接受得太多,甚至有点消化不过来。她以为爹娘是天底下最恩爱的一对夫妻,但事实好像并非如此,难道世上的男女都只是搭伙过日子么?
她忍不住问道:“娘亲,那么您喜欢爹爹么?”
万氏眼里闪着柔软的光辉,“当然。”
可他并非她喜欢的第一个男人。
当万氏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隔壁住着一对孤儿寡母,老娘纺绩,那儿子则是个穷秀才,成天隔着墙根背书——万家后院的篱笆缺了个口子,里头透出光线,他就借着这点隐约的亮光发奋苦读,连寒冬腊月都不例外。
万氏后来见他瑟瑟发抖的情状,实在看不过眼,亲自买了盏油灯给他,还送了他几十斤灯油——其实也就庙里打醮一次的破费,那秀才却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向她道谢。
他衣服上满是补丁,看起来十分寒酸,然而就为了那张俊俏脸孔的片刻羞惭,万氏却无端心跳加速。
郭暖听得入神,“后来呢?”
“后来就搬家了,又遇上你爹,两边一拍即合,顺理成章地定了亲。”万氏说起来并不见惆怅,少女时代的情思萌动,在她若干年的记忆里不过如蜻蜓点水一般,确实有点惋惜,可是也不至于后悔。
加之几年前又打听得,那秀才屡试不第,倒是被个绸缎坊的千金给看上了,招赘做了上门女婿,可惜时运不济,绸缎铺日见亏空,又打听得秀才在外养小星包歌伎作乐,那家人一气之下,干脆踹了这上门女婿,收拾行李回老家。
郭暖听得怔住,还以为那人有点志气,却原来是个吃软饭都吃不好的糊涂虫?
万氏叹道:“现在想想,还是你爹好,就算真嫁给那人,也未必有如今从容,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过日子不就得看合不合适么?”
时候不早了,万氏打了个呵欠,将桌上烛台吹灭,轻轻给女儿掖了掖被角,“睡罢,也别太过忧心了,船到桥头自然直,不管能否进宫,娘总是要为你寻一桩合意又体面的亲事的。”
黑暗中,郭暖静静地睁着双目。
她本来想问问万氏,若自己选了个门第低微的女婿,母亲会不会答应?
但是现在,她发现不必问了,万氏用切身说法给了她解答。就算她因着一时冲动跟商陆成亲——前提是他愿意娶她,而周围人也都愿意接受,且不论随之而来的种种麻烦——换来的也无非是飞蛾扑火般的结局,他或许是个好人,但注定没什么能耐,遑论负担一大家子。
就算她能带去一笔丰厚的嫁妆,可她能保证商陆会物尽其用么?生活的琐碎,往往会消磨掉最初的激情,纵使他们两情相悦,可随着开支越来越大,家里日渐捉襟见肘,他们终究会像这世间所有的寻常夫妻一样,为鸡毛蒜皮而争吵,柴米油盐酱醋茶桩桩都是越不去的槛。
到最后也只能以惨淡收场。
郭暖依偎在万氏怀里,如同一个婴儿渴望那原始的温床。她不能拿一生的幸福去赌,何况,她也是要做母亲的人了。
在这短短片刻之间,郭暖下定决心,她不能跟商陆在一起。
她得给孩子另外找个爹。
一个合适的、能让她平平安安度过下半辈子的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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