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下山了。
郭暖捏着那封信不知如何是好, 她以为这段时间的冷漠足以令他看清事实,但是如今瞧来,商陆却是执拗得很——难道他还对她抱着不切实际的奢望?
她本可以不理会的, 那夜的事并无人可见, 谅他也没胆子到处嚷嚷。但不知怎的,郭暖心口处闷闷的总是堵得慌, 如果不排遣,她想她会忧愤而死。
还是去一趟好了, 最后跟他说清楚,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以后不要再打扰彼此的生活。
采青眼看天色已晚,小姐却又披衣起身,不禁讶道:“您往哪儿去?”
郭暖支支吾吾的。
采青顿时意会, “方才那封密函是商侍卫托人送来?”难怪呢,哪来的小太监这样不懂规矩, 直愣愣地往人身上撞。
她不免叹道:“姑娘还要见他么?”
虽然不知那一夜发生何事, 可看姑娘回家后总是神色怔忪、耿耿不寐的,采青便知道不妙。
好容易姑娘下定决心打算承顺媚上了,这人偏又来撩拨,也不知安的什么心肠!
采青愤愤道:“奴婢去跟他说清楚。”
没见过这样死缠烂打的, 姑娘对他有几分好感, 那原是他的福气,怎么癞□□还想吃起天鹅肉来?
郭暖连忙拦住,“不用, 我自己去说。”
顿了顿,“我会跟他说清楚的。”
她神情坚定,看似不可动摇, 然而采青还是有些担忧,生怕那人三言两语就把姑娘给说动了。
失爱事小,失节事大,她怎可眼睁睁看着姑娘往火坑里跳?
可她又哪晓得,早在自己蒙在鼓中时,雷池已然越过了。
*
因为是去谈分手的,郭暖打扮得也格外保守,夏衣之外,又加了件罩衫,衣襟上的纽子系到了最顶上,反正这会子凉风习习,倒也不怎么热。
一路上她都在默默盘算腹稿,该怎么样说才显得婉转些,最好能和平痛快地解决这件事——她到底身份不凡,对方却是光脚不怕穿鞋的,逼急了对谁都没好处。
何况,商陆又是她平生第一个为之动心的男子,无论如何,郭暖都不想破坏这份美好的回忆。
主仆俩行色匆匆,却不巧撞上刚从寿康宫出来的郑流云,她不免微哂,“姐姐还真是锲而不舍,都入夜了,还往建章宫去,如此毅力,实在令人可敬可叹。”
显然中午的事已经传开了,不过彤史上并无记名,似乎郭暖也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可见徒有好相貌是无用的,面对这样水性女子,陛下又怎可能上当?
难怪郑流云口吻分外得意。
郭暖轻轻笑道,“但至少陛下肯留我沐浴,某些人只怕连建章宫的地砖都没摸过呢,我倒是佩服妹妹,在我离宫那些日子,听闻妹妹一直侍奉郑太后榻前,未能有寸步远离,这等孝心,实在令我自愧弗如。”
分明指她无用,大好机会都抓不住。
郑流云气得吹胡子瞪眼,“别以为陛下对你说几句好话,你就能入主中宫了,那不过是看在郭家面子。立后要的是能母仪天下,你看看自己,可有哪点当得起么?”
看来郑流云的耐心也大不如前,耽搁这么久,眼看着岁数都要大了,婚事却仍无眉目,怎叫她不着急?
郭暖笑盈盈地道:“这天下是皇帝的,当不当得起自然由皇帝说了算,旁人再怎么吹得天花乱坠,入不得陛下法眼,一样也是无用的。”
“你……”郑流云气结,她苦心经营才学,自是为了在舆论上占据优势,如今被郭暖一语道破,难免有些恼羞成怒——话糙理不糙,这也正是她担心的。
可是她凭什么被个草包美人这般贬低?
郑流云待要反唇相讥,福泉却过来了,“两位姑娘都在,奴才可赶了个巧!”
看他从宫道来的方向,该是特意看望郑太后的,这么说,陛下即刻也会过来?
郑流云立马转怒为喜,“福公公,许久不见您老人家,可要进来喝杯茶?”
福泉打着哈哈,“那敢情好,郭姑娘不如一同过来?”
郑流云虽然不乐意,当着人面也不容她拒绝,那样就太小气了,只敷衍地道:“郭姑娘也一起来罢。”
但郭暖却微笑着道:“不用,我还有事,妹妹自便罢。”
她竟这样知情识趣,郑流云不禁喜上眉梢,对她的恶感也稍稍减轻了些——说起来两人也并无仇隙,无非各为其主罢了。
不到万不得已,犯不着撕破脸。
“那我就不勉强妹妹了。”两人彼此施了一礼,郑流云便殷切地转向福泉,“公公,快进屋里坐罢。”
福泉望着郭暖离开的身影,不禁若有所思。
郭姑娘漏夜出行,陛下又推迟了请安的时辰,这两者会否有何联系呢?
*
郭暖踏着满地芳草来到上林苑,湖边依旧立着那一袭熟悉的青衫。
只是半月没来,园中花木已相当繁盛,都快及膝盖高了。
郭暖小心翼翼拨开那些扶疏的枝叶,以免草籽和花粉沾到衣裙上,命采青在篱笆外把守,自己且慢悠悠地往湖心去。
采青虽有些不放心,可到底虑及姑娘颜面,还是别跟去碍事的好。好在此处视野辽阔,纵有何异常,她也能看得分明。
但愿姑娘真能和那人说清楚了。
昨日刚下过一场小雨,地上的泥土仍有些潮润,郭暖本想在一块青石上蹭掉沾染的泥巴,哪知那石头光滑得很,溜头溜脑就是使不上力。
还是商陆折了一支树枝过来,看似毫无章法地戳弄几下,绣鞋倒是干净不少。
郭暖有些气闷,自己本是来跟他诀别的,哪知还得接受对方帮助,无端就显得理亏。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不管怎样她都得硬着头皮说下去。
正要出声,商陆却先开口,“那日的芙蓉虾还好吃么?”
怎么问起这个?郭暖愣了愣,茫然点头,“挺不错。”
商陆嘴角弯了弯,他这个人仿佛很少有情绪波动,连愉悦的时候也只是微笑。
“早知你要回家,当时就该多送些给你,也好分赠亲眷。”
温和的、泠泠如泉水般的嗓音,往日是十分悦耳的,然而此刻郭暖却只觉得烦躁,“你能别这么自作多情么?我父母如何与你何干,用得着你多事?”
“你……”商陆眉头微微蹙起,不理解她的愤怒由何而来,只能沉默道:“我以为你会喜欢。”
来了来了,果不其然,看来自从那夜之后,他理所当然将他们看成朋友之上、恋人一般的关系。
郭暖嗤道:“孝敬丈人那是女婿该做的事,你我非亲非故,很不该你来操心。”
商陆张口结舌,“但……”
显然这种局面是他没料到的,他以为她会来恳求他负责,或是泪水涟涟地尽诉离情,但绝非眼前这种六亲不认的情况。
他做错什么了么?是他变了,还是她变了?
看他这副模样,郭暖心里也有些酸楚,她想过好聚好散,但是事情发展成现在这样,早已是身不由己了,难道她能告诉他,她怀了他的孩子,并打算让这个孩子认皇帝作父?
且不提这事多少风险,换做任何一个男人,都不能轻易接受,万一闹将起来,不但他俩性命不保,连郭家都会受到连累。
郭暖只能横一横心,嗤笑道:“那晚我是喝醉了,但却不是有心的,你无须放在心上,就当成是意外,忘了它罢,当然,我送你的那几枚金纽扣不必返还,日后卸了差事,回老家开两间小铺子,娶一房贤妻,好生过日子罢。”
这是她为他所设想的最完美的结局。
商陆沉默道:“你的意思,是与我一刀两断?”
话说到这份上,再听不懂的只能是傻子了,郭暖不想把场面闹得太难堪,他毕竟是她经历过的第一个男人,可是他再这样执拗下去,只会带来不好的收场。
郭暖淡淡道:“你要是嫌本钱不够,我还可以再多给些,到底你我相识一场,不能白白委屈了你。”
这话说得就着实有些轻侮了,仿佛那日并非情投意合,只是一场嫖客与娼妓的交易——他是男娼。
商陆握紧拳头,手背上隐约能看到鼓起的青筋,脸上更是没了表情,唇线紧抿,如同一具僵硬的石膏像。
话说的太绝,郭暖心底也有些歉疚,她知道她刺痛了他,可若不如此,只怕他还会纠缠不放。
现在应该是彻彻底底地结束了。
郭暖理了理衣襟,“回头我会让采青拿银子给你,以后也别往慈宁宫传消息了,叫人瞧见误会不轻。”
言尽于此,郭暖起身欲行,但,令她始料未及的是,对方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竟在吻她。
不晓得那两片唇是何时靠过来的,只是生涩而粗鲁地在她脸上肆虐,像风干了的棉帕,刮得她肌肤生疼。
他竟敢这样冒犯!郭暖气急败坏,推又推不动,眼前人简直如石墙一般,退无可退之下,她干脆利落地抬手,啪地给了他一耳光。
总算是令他清醒过来。商陆木然望着他,眼中一片死寂,脸上倒是瞧不出红痕——许是皮糙肉厚惯了的。
郭暖顾不上同他周旋,整理好鬓发,便匆匆叫上采青离去。
过了许久,陆鸣镝才撕下那张人皮-面具,抚着隐隐作痛的左颊,望向湖中倒影,默然无言。
寿康宫中,福泉正说起皇帝打算这个月往行宫避暑消夏之事,以往先帝在时每常如此,皇帝亦不想改了旧例。
只是因两位太后尚且抱病,总得问上一声。
郑太后便道:“哀家老了,经不起舟车劳顿,请皇帝自便罢。”
福泉讪讪道:“这……您都不去,陛下又怎好独行?”
说完便看向床畔的郑流云。
郑流云心念一动,莫非皇帝此举意在邀她独处,那她可不能错失良机。
只是郑流云向来矜持惯了,习惯性地低头道:“臣女还得侍奉太后娘娘,怕是无暇……”
若真是那个意思,福泉应该会再三邀请——皇帝要俘虏佳人,不就得多费些耐心么?
她以为这是自高身价的做法,然则福泉却立马叹道:“那真是可惜了,既然郑姑娘没空,奴才再去慈宁宫问问。”
郑流云不甘地握紧手绢,这个蠢材,看不出来她是在欲擒故纵么?这点眼力劲都没有,亏他怎么在御前当差的!
好在,郭暖那蹄子比她更会惺惺作态,想来也会装模作样地拒绝,等福泉在那头碰了壁,仍旧得回来找她。
郑流云的算盘打得很好,但令她意想不到的是,郭暖竟答应了。
没有半点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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