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流云所以为的, 其实是场误会。
郭暖并非存心跟她打擂台,那会子才从上林苑回来,正是气怒交加, 又赶上福泉前来询问, 郭暖一时口不择言便答应了,过后才想起应该婉转些的。
不过话已出口, 也不好再收回来,只能讪讪地道:“我听闻行宫景致极好, 不想有幸一观,陛下不嫌我麻烦就好。”
福泉忙道:“怎么会?郭姑娘愿意随行, 陛下高兴还来不及,就只怕太后娘娘不放心。”
郭太后无力扶额,侄女答得这样快, 她再拒绝,倒显得煞风景, 只能勉强道:“阿暖到底年纪小, 还望陛下多多周全,总归是老身一点牵挂。”
生怕皇帝会趁机占便宜。
郭暖心想,她倒是巴不得占便宜,此去至少有一个月的功夫, 若皇帝仍对她心如止水, 那她也无计可施了。
福泉去后,郭太后便皱起眉头,“皇帝素来最讲孝心的, 如今两宫皆抱恙在身,他怎么还有空出游?”
言下之意,仿佛疑心他俩有何首尾。
郭暖暗道老人家的洞察力真是惊人, 可惜疑心错了对象,她将窗棂打开一条细缝,好让药气透出去些,一面望着院中那株花繁叶茂的石榴树道:“陛下的心思是最难猜的,咱们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加之郑流云不去,对她而言恰是个机会——她一定得牢牢把握。
郭太后叹道:“哀家只怕你无辜受屈。”
这些时日她冷眼瞧着,皇帝对阿暖总归是有兴趣的,否则不会三番五次准她出入建章宫,之所以迟迟未纳入后廷,想必还是碍着郭家。倘若他只想将阿暖当成禁脔,碰了她的身子,却又不肯给名分,那郭家未必吃亏太大了。
郭暖笑了笑,“您放心,陛下倒不是这等人。”
就算他只想偷香窃玉,她也会逼他负起责任来——宫里至今没个孩子,总不能连龙裔都不管了。
计议已定,采青便连同几个侍女有条不紊收拾起东西来,虽然是借皇帝东风,她们郭家倒还不至于要靠人养活,该有的什物都须备着。
郭暖又抽空去看后院护栏里养着的大白鹅,半个月没来,这些别致的宠物们并不见瘦削,反而愈发膘肥体壮,听闻慈宁宫的剩饭剩菜都进了它们肚子,又不挑食,便长成这副模样——之前郭暖在的时候倒是少有剩的。
郭暖怕吃多了得脂肪肝——尽管鹅肝在西方算名贵的美味佳肴,她自己却不十分热衷,且究竟略残忍了些——遂叮嘱宫人们以后少喂些饲料。
至于鹅蛋,考虑到她如今有孕在身,正适合补充营养,郭暖便想带些到行宫去,只是天气热,怕路上放坏了,踌躇之下竟是两难。
冰鉴也装不了许多。
福泉过来打听时,郭暖便向他请教如何安置——当然不说是自己要吃,只说给皇帝提供几道特色菜,怕行宫里饮食单调,夏天本来胃口也不好。
福泉笑道:“这却容易,马车底下本就是挖空的,四周贮冰,中间再铺上稻草,放几十个应该不是问题。”
原来还有这层机关?郭暖一面惊叹于古人的智慧,一面却为难道:“只是臣女一向体质荏弱,怕是禁不起冷气蒸腾……”
她其实并不畏寒,还是因为有孕的缘故,不得不仔细些。
福泉虽然嘀咕这位小姐多事,可谁叫她远来是客,只得又去请教皇帝。
出乎意料的是,皇帝却很宽容,“既然她畏寒,那用朕的马车贮藏也是一样,让她不必担心了。”
福泉的嘴张大得能塞下一枚鹅蛋,皇帝几时变得这样好说话?郭姑娘分明得寸进尺,陛下却还当她撒娇呢。
果然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福泉也不敢反驳,原样把这话回过去,郭暖便高高兴兴托人送了一筐子鹅蛋来,上头隐约还沾着些干掉的鹅粪——因为清洗过后容易变质,为了延长保质期,维持原样是最好的。
福泉一拍脑袋,都忘了跟她说皇帝有洁癖这事了,不过郭姑娘也是糊涂,这样腌臜的东西,也好呈到御前的?
好在皇帝眼中虽有些膈应,但并未大发雷霆,只皱起眉头道:“抬下去罢,不必来过问朕。”
福泉虽未被责骂,但还是体贴地拿莎草纸一点点将鹅蛋上的污迹拭去,亏得他生就一双巧手,否则若蹭破半个,郭姑娘只怕有得闹。
为了助陛下抱得美人归,他这把老骨头也算拼尽全力了。
陆鸣镝在室内默默踱着步子,沉吟片刻后,叫了一名暗卫来,“明日你随朕出去,记得戴上这个。”
那暗卫在神策营排行第九,因此被称作暗九。
暗九有些吃惊,他们这些人向来只在暗处保护皇帝,怎么如今却要他到明处去?
且皇帝所指的分明是一块人皮-面具,本来宫中就无人识得他,哪里还需要这个呢?
不过暗九自幼蒙受训练长大,唯一的信条便只有服从命令,因此并未提出异议,只安静地上前拾起那块面具,敷在脸上。
转瞬之间,镜中人已换了副模样。
陆鸣镝望着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孔,眼中阴翳更深了些。
*
御驾马上要启程了,郭暖正在床前恋恋不舍地同姑母话别,虽然京城并不算大,那行宫距离皇城也不过半天路程,但毕竟是头一遭离开亲眷身边,郭暖多少还是有些惆怅的。
郑流云的到来却打破这份惆怅。
她实在是气急了,就因为一念之差,被郭暖给占了先机,难道这世上真是无耻之人能活得更好些?
郭暖听见侍人传报,神色便冷了些,她实在不想跟郑流云周旋,更不想给她进来的机会——正如她那次去寿康宫打听郑太后病情一般,郑流云没准是来打听郭太后病情的。
但令她意外的是,郑流云对郭太后是否真病并不关心,她在意的只是眼前这件事。
郑流云愤愤道:“郭暖,你一个未嫁女,就这样贸然随男子出行,不觉得有失身份么?”
郭暖抚摸着衣摆上的流苏,轻笑道:“陛下可不是普通男子。”
一句话就把郑流云给噎住了,对方摆明了寡廉鲜耻,她又能怎么样?
郭暖美目流盼,“说起来,妹妹在宫里也闷得慌罢,怎么不想出去散散心呢?”
她倒是想,可惜人家不给机会。郑流云心念一动,重新转换了一副腔调,“郭姐姐,你我到底出身世家,一举一动皆引人瞩目,纵使行的端做得正,也保不齐那帮子小人垢谇谣诼,坏了你我的清誉,倒不如……”
郭暖含笑道:“妹妹的意思,莫非想与我结伴同行么?”
郑流云面红过耳,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遂耻辱地应了声。
郭暖嗤道:“又想占便宜,又怕伤面子,便来让我为你牵线搭桥,你当我那么好骗么?”
郑流云不意她这样直接戳穿自己的想法,面皮涨成猪肝颜色,“我是一片真心为你好的话,你不领情就算了,怎么还反咬人起来?”
郭暖哼了声,“阁下金口玉言,还是该对着陛下说去,你我皆是一样身份的人,难道你劝不动,我就劝得动了?可笑!”
说罢,仍旧同采青收拾行李去。
郑流云哪料得她这般油盐不进,好生懊恼,然而面皮已经折在此处,再待下去,只会带来更多羞辱,郑流云只能强支着道:“我不同你理论,我只问你,郭太后现病卧在床,你怎能一走了之?她可是你姑姑。”
郭暖笑眯眯地抬眼,“不是还有你在么?妹妹向来蕙质兰心,又敬老爱幼的,既然留在宫中,少不得辛苦你些,两头走动,等从行宫回来,我再好好谢你。”
郑流云不来,她反而想不起——把姑母托付给这位照顾是最好的,郭太后但凡出事,郑家必然脱不了干系,为了自己的前程,郑流云也不敢不尽心。
这一招的确够狠,郑流云张口结舌,懊恼自己为何要来这趟。
出门前,郭暖又好意提醒她,“对了,后院那几只白鹅是陛下赏的,也得劳妹妹多多费心,恐怕有何失闪,陛下那里不好交代。”
郑流云:……这该死的郭暖,合着将她当奴婢使唤呢?
郭暖顾不上她如何捶胸顿足,眼看马车已经停在宫门口,立刻小跑着跟过去。
最前方是皇帝的依仗,两队侍卫擎着一把明黄的大伞,马车正好栖在阴凉处,郭暖的座驾规模要小些,不过容纳她跟采青两人是绰绰有余了。
至于中间那辆么……赫然印着公主府的徽记。
原来彭城公主生怕两人会在行宫做出不才之事,因此说什么都要跟着去,宁可背上不孝的骂名。
郭暖懒得睬她,当姐姐的手再怎么伸得长,也管不到兄弟床上,何况彭城公主虽然凶悍,也不过是个色厉内荏的母老虎,犯不着如何怕她。
该怎么令皇帝上钩才是要紧的。
估摸着皇帝还在批奏折,得过会子才出来,采青便扶她到树荫下暂歇,又喂她小口小口喝着酸梅汤——说起来小姐最近倒十分爱吃酸的,难道是夏天脾胃不调的缘故?
郭暖百无聊赖打量着眼前这支威风凛凛的护卫军,里头军衔虽也参差不齐,从一等到三等都有,但能成为皇帝近侍,已经是一种无上荣耀,更意味着多了晋升的机会。
当初商陆若运气好点能分到此处,也不用在上林苑辛辛苦苦守夜了。
如今分开也好,让他冷一冷心肠,别再冲动鲁莽、做出悔恨终身的事来。
郭暖饮下最后一口酸梅汤,将空碗递给采青,再度向前望去,此刻浑身的血却仿佛凝住。
队伍里头,赫然有一张熟悉至极的面孔。
他怎么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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