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下山了。
采青进门时, 便看到桌上多出一壶清酒,不禁讶道:“姑娘您怎么还喝酒啊?”
“是给他准备的。”郭暖淡淡道,“我让你办的事如何了?”
采青唔了声, “婢子一字不漏地转达, 他也答应了。”
终是难掩困惑,“姑娘不是决定再不见他, 怎么又改主意了?”
郭暖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轻声叹道:“也许是我俩谈得还不够清楚, 这回该能有个交代。”
一壶酒,权当为他践行。
郭暖望了眼那纯白的壶身, 原本砒-霜之类的毒素在银器中无所遁形,然而福泉偶然之中的一句话却点醒了她,又或者给她提供了机会。
就在采青出去的那会儿, 她已悄悄折了一只断肠草回来,取其汁液混入酒水中。
实则这便是一杯毒酒, 催人断肠。
郭暖垂下眼睫, “待会儿我自去,你就无须跟来了。”
放以往采青一定得劝的,但既然所谓的幽期密约不过是陛下玩弄的一场把戏,那就不必要担心了。
就不知那个冒牌货会否在姑娘跟前露馅——真如此也不算坏事, 等他自个儿泄露秘密, 采青就无须担责了。
想到那人懊恼的模样,采青倒是分外得趣。
彼时她尚不知酒中做了手脚,这趟可能有去无回。
*
暗九在营帐外徘徊良久, 犹豫该不该进去报到。
还是福泉听见响动,笑眯眯地出来,“商侍卫, 快进去罢,陛下正候着您呢。”
没看出来此人有何稀奇,放在神策营里也是最不起眼的那波,武功平平,脑子也笨,谁知三五日间就提拔得这样风光,难道真为了一张好脸?
可既然如此,又为何时时带着面具呢?
福泉怎么也猜想不透,总觉得这段时日的种种都透着可疑,无形中像有一张天罗密布的大网,不独是他,还有许多人都蒙在鼓里。
暗九可没空同他周旋,急匆匆地掀帘进去,正要回话,皇帝已凝声道:“她身边的丫头又来寻你了?”
暗九着实佩服得五体投地,不愧是天子,什么都瞒不过他老人家的耳目。
当下将约定的时间与地点都说了,并讪讪道:“采青姑娘盛情相邀,卑职实在不好拒绝。”
他没跟女子打过多少交道,采青又是见过他真面目的,三下五除二就被她给带了进去,等回过神来,自己已稀里糊涂地答应了。
只是自出宫以来,暗九还未跟那位郭姑娘单独相处过,心里难免有些惴惴,一则怕言谈举止引人生疑;二则,倘若郭姑娘对他做出些亲密行径,他该怎么办呢?
他虽然自信把持得住,不过皇帝摆明了是要追求郭姑娘的,回头若醋起来,他又得惹一身臊。
陆鸣镝眸光微暗,他是想看看郭暖的决心到了何种程度,但,她若真在其他男人面前吐露衷肠,他却会感到微妙的不快。
即便那是他亲自安排的人。
不过片刻念头,陆鸣镝启唇道:“拿来。”
暗九愣了愣,随即才意识到皇帝所指何物,恭恭敬敬地那张脸皮剥下再呈上去。
待皇帝亲自戴上,他方问道:“那卑职也要一并跟随么?”
陆鸣镝摇头,“你自便罢。”
若郭暖真下了狠心要杀他,他不愿任何人见到那副狼狈模样。
到底还是存着一念希冀的。
暗九并不知这位爷脑中转悠着何等心事,只欢欢喜喜想着,等这桩事了结,他便能以真面目示人了。
还有,别忘了给采青姑娘的谢礼。她帮他遮掩,想必也费了不少精力呢。
夜深了。
在采青掩护下,郭暖蹑手蹑脚穿过灯火通明的营地,从帐篷一直来到后山。
特意选在这处林木葱茏的所在,自是为了避免让侍卫瞧见,她杀了人,可也不想因此下狱,到时候推落山崖,伪造成酒醉后的意外,方可确保无虞。
郭暖将掌心在裙摆上蹭了蹭,那里满满的都是细汗,滑得连酒壶的把手都握不住。
与此同时,她的心情却沉重万分,不单是因为头一遭杀人,还因为她深知这件事是不道义的。
尽管他对她抱有威胁,但毕竟还未付诸实施,她在对方还未真正伤害自己的时候,便选择先下手为强,这是赤-裸裸的谋杀。
可是除此之外,她也无路可走。
商陆身着便装,站在嶙峋的松石下,月光皎洁,投在他脸上的却是一片阴影,让他莫名多了几分阴郁的气质。
郭暖深吸一口气,款款走上前去,“你果然是个守信之人。”
陆鸣镝注意到她穿了一身暗紫色的衫裙,衣服上连半点刺绣也无——想是找不到纯黑之色,只能以此权当送葬的衣裳。
看来她是立意要下死手了。
陆鸣镝淡淡说道,“在你面前,我何曾失约?”
声音是听不出沉痛来的,但就是这样平淡至极的口吻,却令郭暖倍觉感伤。
她知道自己是个负心之人。
郭暖从牛皮袋里取出一包东西,“以前都是你给我送吃的,如今也尝尝这个。”
却是干炸好的虾饼,金黄酥脆的面衣里头隐约能看到洁白的虾肉。
“你亲手做的?”陆鸣镝且不动身,只凝眸望向那盘食物。
“是,你也知道我懂点厨艺,只是这肉质不太好,不及你上回送我的芙蓉虾鲜甜。”郭暖说着亲自剥了一块,缓缓咀嚼着。
他不见得疑她下毒,可她总得做做样子,否则以她馋嘴的个性未免太怪了些。
陆鸣镝也跟着掰下一块放进嘴中,倒是不怎么凉,还是温热的。
虽说在夏天,可这样下油锅的东西一出锅就冷得飞快,难道是因体温包覆的缘故?
下意识就想到衣衫底下丰腴的玉体,那不盈一握的娇躯,仿佛有着勾魂摄魄的魔力……
郭暖并不知他脑中晃荡的绮念,只找了块干净草皮坐下,也顾不上弄脏衣裳——根本这身衣裳她也不打算再穿了。
望着明亮的月色,郭暖静默道:“说罢,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陆鸣镝微哂,“不是说桥归桥路归路,你怎么倒管起我来?”
披着商陆的壳子,他反而能更自在地谈话,不必拘泥身份的限制。
郭暖有点恼火,都什么时候了他还跟她打机锋?
“我知道你在赌气,可你不该用这样不理智的做法。”郭暖试图与他分析利害,“你以为阻碍陛下与我相处,我就进不了宫了?有郭家在,这是必然之势,倒是你自己苦心钻营,以为能跻身御前,殊不知伴君如伴虎,那些老狐狸岂有好对付的,到最后落得身首异处,家中亲眷该作何想?”
陆鸣镝抬眸扫她一眼,“听起来你倒是真关心我。”
郭暖有点心虚,当然是一半一半,御前的确不是个好去处,亦不适合心思简单之人,但她更希望商陆能离开这复杂的宫廷,回家也好,往别处也好,彼此的安全都是重保障。
她轻轻垂下羽睫,“你我毕竟相识一场,我不愿见你误入泥沼。”
“只是相识?”陆鸣镝冷笑,“看来我到底低估了姑娘的心胸,从前种种,姑娘倒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郭暖不说话,总归是她理屈。他要怨她也好,要骂她也好,她也只能甘心受着。
陆鸣镝瞧见这副模样,不知怎的竟烦躁起来,他以为她是个痛快爽利的女子,可眼下瞧着,事情的发展似乎与他想象中有所不同。
顺手又抓了两块虾饼,泄愤似的咬着,知道她贪吃,干脆气一气她。
但是郭暖此刻哪还顾得上吝惜食物,忙不迭地递过去,殷勤让他再多吃些。
她其实是有点当断头饭看待的。
陆鸣镝看着食盒里热腾腾的四菜一汤,轻笑道:“你倒是有备而来,不知可有酒水佐餐?”
有是有的。郭暖望向裙边那个精致的小银壶,“你不妨先垫垫肚子,这酒后劲太大,容易上头。”
宁当撑死鬼,不当饿死鬼,黄泉路上总不能让他忍饥挨饿。郭暖目中露出一抹恻隐。
陆鸣镝也依言照做,扒了两箸碧莹莹的粳米饭,蓦然道:“记得那回在上林苑,你我亦是这般举杯对饮,相谈甚欢。”
郭暖有些不自在,“说这些做什么?”
陆鸣镝一双澄明眸子望向她,“我常在想,若那夜我未借着酒劲轻薄于你,而是规规矩矩地到你家提亲,你我的结局会否有所不同。”
其实当时他中了药性,是郭暖主动撩拨于他,如今却说成是他自己的责任,饶是郭暖这样自利惯了的人听见,都有些不是滋味。
只能摆弄着流苏道:“是你想多了,郭家的门槛可没那般好进。”
“是啊,原是我痴心妄想。”他脸上露出一抹苦笑,旋即执起酒壶,亲自注满木杯,“这杯酒,全当是我敬姑娘的。”
前尘旧债,似乎都将随此一举勾销。
郭暖看着他开怀痛饮的模样,心下怅然若失,除了双亲之外,这世上不会有人倾注的感情比他更多,不,也许还要胜过她这辈子的双亲。
世上难得的一个知心人被她亲自断送掉了。
眼看那碗酒水即将下肚,郭暖猝然起身,打落他手中杯盏。
陆鸣镝只是冷静地看着她,“酒里有毒,是么?”
“明知道你还喝?你怎么这样傻?”转瞬之间,郭暖已是泪流满面,她想不通世上怎么还会有这种蠢货,明知道她不怀好意,却还心甘情愿喝下她亲自奉送的毒酒。
生怕她变不成罪人么?
陆鸣镝用袖子轻轻拭去她两腮泪痕,温柔道:“不是下定决心了么,怎么临时却又反悔?我倒不记得你是这般优柔寡断的脾气。”
郭暖一头扎进他怀中,狠狠捶着他胸膛,“是你害我的,你知不知道我这段日子过得有多苦?彻夜未眠,提心吊胆,就怕你我之事被人发现,你也知道郑家盯得有多紧……”
陆鸣镝踌躇是该将她推开还是搂得再紧些,最终也只能维持按兵不动的姿态,“那你还冒险跟来西山,这时候倒不怕郑家发现了?”
“我没办法呀,已经快两个月了,”郭暖哽咽道,“再不抓紧些,到时候即便进宫,也是死路一条。”
陆鸣镝一时间不懂那话是何意,而等他领会过来时,目中不禁露出狂喜之色。
亏得理智压倒情绪,险险才能自持,“那你现在打算如何?”
“我不知道,”郭暖茫然靠在他臂弯里,“我不能嫁你,便只能嫁陛下,可是陛下……谁知道他怎么想的呢?”
她想她一定是疯了,才会跟商陆说这些。然而事情发展到今天这步,郭暖脑中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断裂。
她实在撑不下去了。
如果商陆这时候开口邀她私奔,她大概也会答应他。
但,出乎意料的是,商陆并没露出叱责或痛恨的神色,他只是轻轻抬手覆上她额头,声音低柔地道:“放心,你会如愿的。”
那双手仿佛有着神奇的魔力,连日的重压下,郭暖本就困倦至极,此刻在他的安抚中,周身仿佛都松弛下来,兀自沉沉睡了过去。
阖目前,她仿佛见到另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然而是谁呢?她却想不起来了。
采青在帐篷外缩着脖子等候着,姑娘去了快一个时辰,再多的知心话也该说完,怎么还不见消停?
哪知说曹操曹操到,可巧就有人将姑娘送了回来。
采青原本还在猜想,不知是哪个商陆前去赴约,然而当看清眼前这副脸孔时,便吃吃说不出话来。
唯有极力顿首,“陛下万安。”
陆鸣镝用披风裹着那副娇躯,婉声道:“你家姑娘约略是乏了,你扶她进去歇息罢。”
采青忙答应着,想不到皇帝会亲自过来,莫非两人已互通心意了?
偏偏姑娘睡得跟死猪般,问又不好问得,至于请教陛下——哪怕借她十个胆子都不敢。
采青只能按捺下八卦的心情,准备回头再找冒牌货打听,他应该多少知道些底细的。
陆鸣镝看着主仆俩进了屋,正欲离开,忽又想起些什么,皱眉道:“还有,往后切不可让你家姑娘饮酒。”
方才若非他拦着,那半壶酒差点就下了肚——虽然无毒,可有身子的人也沾不得。
明明还没喝呢,就疯癫成这样,难道真是压力太大?
采青忙答应着,看来陛下已不再掩饰对姑娘的关心,这倒是好事,日后她也不必苦苦相瞒了。
只是这禁忌从何而来……采青悚然一惊,再看到皇帝了然的神色,倒是与素日的猜测对上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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