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每行至一处, 必定有人先往探路。
今次也是一样,原本只是听说贵客们来到行宫,可山里的随从已经搭好帐篷, 竖好围栏, 专候皇帝何时有兴前来射猎。
这些人都是半吏半民,平时只以种地放羊为生, 只待皇帝出巡才侍奉左右,因此对于宫中境况并不十分熟悉。
只隐约听闻两位太后卧床, 也请了各自的家眷侍疾,可如今瞧着, 怎么却只一位?
这娇滴滴的姑娘还公然趴在皇帝肩上呢,仿佛那儿竟是她的床榻。
郭暖迎着周遭或好奇或打量的目光,有如芒刺在背, 这种事她若还觉得风光,那便是不知羞耻了。
偏偏皇帝身量极高, 她这般往下看倒有点悬, 只能软语央求,“陛下,你能放我下来么?”
听着那饴糖般绵软甘甜的嗓音,陆鸣镝不知怎的竟想继续逗一逗她, 看她如何在自己面前软磨硬泡的。
然而当着许多人的面, 还是罢了,陆鸣镝缓缓屈身令她下去,本想扶着她的腰, 无奈这姑娘机警得很,早一头扎进采青怀中。
欲拒还迎,欲迎还拒, 她显然深谙此中道理。
陆鸣镝稍稍抿唇,“扶你家姑娘进去梳洗吧。”
虽然被糟蹋的是彭城公主的新衣,可方才一路行来,郭暖自己的衣裳也被汗湿了。
她看着皇帝背上冰凉一片湿渍,一时倒分不清那是自己的过错还是皇帝本身也出汗的缘故。
只得先扶着采青进帐篷,“有牙粉没?”
采青面露难色,“只有青盐。”
这趟出来得急,许多东西都不周全。
郭暖不太喜欢青盐的气味,可也只能将就了,只是在漱口的时候不免又干呕了两三下。
采青看在眼中,不禁起了更大的怀疑。
小姐又不是没爬过山,以前也没这般难受,说是中暑,精神倒还不错,只是时不时地……呕吐,脾胃不调,又爱吃酸的,种种迹象加在一起,让人无端起了猜疑。
常听人说,妇人有孕时会起害喜之兆,难不成小姐……
当晚她虽只离开了两个时辰,可是也够做不少事了,莫非……但若真是如此,陛下怎么会一字都不提呢?
陛下也不像不负责任之人。
主仆俩各怀心事时,郭暖突然向帐外道:“谁在那里?”
只匆匆从门缝里瞧见一双眼睛。
采青忙追出去,果不其然,就看到那“商陆”的身影一闪而过,是陛下,还是那个冒充的暗卫?
她自己倒有些糊涂了。
郭暖蹙起眉头,厌烦地道:“他果然怀恨在心。”
不过因皇帝背了她一场,这人醋坛子就打翻了——且不说他俩根本就未过明路,便真有什么,这样死缠着不放,用现代术语也该叫极品前任。
采青没说话,姑娘对那人仿佛越来越不耐烦了,该说是天生的直觉呢,还是见异思迁太快?
来日得知内情,姑娘恐怕要大吃一惊呢。
郭暖咬着一截柳树枝,仔仔细细将口腔清理干净,但瞧她所用的力道,恨不得那是仇人的肉。
沉吟片刻,郭暖起身,“走罢,咱们去见陛下。”
到底有些不放心,倘若商陆在皇帝面前说了些不该说的,她该如何自处?本来这趟上山是个契机,可商陆在此处处碍事不说,一旦罪名揭发,皇帝哪怕就地将她处死,也没人为她收尸的。
采青:……这便是话本子读多了的坏处。
不知道的还以为陛下是位暴君呢。
*
到了最大的那顶帐篷前,果不其然商陆正从里面出来,郭暖直勾勾地望着他,目眦欲裂,恨不得生啖其肉。
暗九则慌乱不已,是陛下让他虚虚实实来这么一遭的,可不关他的事。
本待做出一副正气凛然的神色,无奈那面具实在生硬,怎么看做出的表情都像欠揍。
郭姑娘的眼神仿佛也更凶了。
还是采青知机,悄悄劝道:“姑娘,咱们快些进去罢,仔细陛下等急了。”
暗九感激地向她投去一瞥,旋即默不作声地告退。
郭暖也顾不上揪住他审问——倘若已然告密,此刻于事无补。
叩了三声门,请侍人通传之后,郭暖方轻手轻脚地进去。
她已另换了一身衣裙,之前那件是橙红带橘的,与正午的太阳相得益彰,眼下的这件却一碧到底,泛着淡青色的流光,整个人都仿佛融入湖光山色之中。
可见那会子的中暑并不碍事,已经有闲工夫勾引人起来了。
陆鸣镝放下正看着的地形图,淡淡道:“郭姑娘好些了么?”
郭暖一时分不清他冷着脸是秉性如此,还是方才商陆跟他说了些什么的缘故,只能娇怯怯地道:“谢陛下关怀,臣女已经大好了。”
陆鸣镝望着那张巴掌大的莹白脸庞,“若仍有不适,朕请太医再为你看看。”
郭暖忙说不必,她哪里敢让太医请脉——爹都还没找好呢,怎能突然再冒出个孩子?
她是逞强惯了的,陆鸣镝也不强人所难,“随便你吧。”
仍旧埋首看那本地形图,他对政治地理的兴趣,似乎远甚于醇酒佳人。
郭暖虽觉得骤然发问太鲁莽了些,但还是讪讪道:“方才商侍卫来过,他没跟陛下您说什么吧?”
不知是否她的错觉,总觉得皇帝眼中无端多了些亮光,他反问道:“你觉得他会跟朕说什么?”
郭暖一时猜不透这是危险抑或安全的信号,只能极力掩饰,“臣女只是觉得,商侍卫或许不如外表那般老成。”
“何以见得?”皇帝似乎来了兴趣。
但是郭暖又怎可能和盘托出,“臣女亦说不好,只是幼时曾随相师学过相面之术,观此人眼带三角,鼻似弯钩,印堂狭窄,下颌无肉,恐有反骨之像。”
一张面具都能被她说得头头是道,陆鸣镝暗自好笑,“那依你之见该如何?”
郭暖正等着机会,忙道:“臣女知此人有救驾之功,只是陛下也不必日日将他带在身边,恐有何妨克。如真要报答,不如多赏些银子、或者为其置些田舍也就是了。”
她是希望商陆能出宫的,这样对彼此都有好处,难道下半生的富贵还比不过她一个女人?
郭暖自己都没觉得这么值钱。
陆鸣镝轻哼一声,“郭姑娘一番好意,朕心领了,只是朕自信福泽深厚,不会因为区区面相就折损寿数,此等荒唐话,姑娘以后切莫再说了。”
不晓得商陆给皇帝灌了什么迷魂汤,皇帝竟这般信重他。郭暖也是无可奈何,对郑流云她还能想想法子,可是跟男人怎么争宠?
眼看气氛已不太好,加之已到了用膳的时辰,郭暖本想着皇帝会将她留下,哪知陆鸣镝却兀自吩咐,“来人,送郭姑娘回去。”
眼看着几个烤盆陆续呈上来,上头摆满了油滋滋的烤肉,郭暖心头的馋虫不由得勾起,这可是宫里享受不到的美味。
本想带走一串尝尝鲜,福泉却微笑着将盘盏夺过,“姑娘,您今日舟车劳顿,还是多用些白粥调养脾胃,荤腥之类就算了。”
小气鬼。郭暖撇撇嘴,恋恋不舍地走出去。
采青迎上前,“陛下说什么了?”
郭暖满心烦躁,顺势踢了一脚旁边的植物,“哼,陛下对那个侍卫比我还看重呢,真是活见鬼!”
若非从未听闻建章宫宠幸过哪个小太监,她倒要怀疑这位爷有断袖之癖。
采青:……那是他自己,陛下能不重视么?
看一时半刻这秘密还不到拆穿的时候,采青也只能勉力道:“姑娘宽宽心吧,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您这样精诚所至,总有一日会金石为开的。”
但是郭暖可等不起,皇帝越信任商陆,来日私情败露的时候,她所面临的雷霆之怒也会越大。
人都是受不了背叛的,她得在危机来临前,及时将其扼杀在摇篮中——有什么办法呢?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这些她都试过了,不是她不肯放过他,是他不肯放过她。
他或许真是爱她,可他所做的一切,也正一步步将两人推向险恶的深渊,直至万劫不复。
郭暖按着肚子,眉宇间笼罩着深深忧色。
福泉端着托盘出来,见她仍在道旁逡巡不去,讶道:“郭姑娘您还没走啊?”
郭暖讪讪道:“我看这道旁的杂草长得又多又密,就想清理干净呢。”
有意给皇帝留个好印象。
正要拔掉那截翠绿的草叶,福泉连忙制止,“姑娘,这东西名为钩吻,又叫断肠草,轻易可碰不得,一不小心会出人命的。”
“是么,倒是不曾听说。”郭暖望着那株开黄花的碧绿小草,不由得出起了神。
旋即望着福泉道:“谢公公指教。”
待主仆俩心事重重地离开,福泉才返回营帐。
陆鸣镝正拨弄着夹在书册中的一副标本,闻言头也不抬,“已经告诉她了?”
“是。”福泉挠了挠头,“可是奴才实在不懂,陛下您为何如此?”
“朕自然有朕的用意。”陆鸣镝抻了个懒腰,目中似有精光一闪而过,“接下来,就得看她的表现了。”
福泉:……
这两人一个赛一个古怪,还有那个叫暗九的,作甚么天天戴着面具,论俊俏都不及自己呢,难道还怕遭人觊觎么?
福泉正腹诽时,就见皇帝摘下标本上的一片草叶,放进口中缓缓咀嚼起来,不由得大惊失色,“陛下!那不是毒物么?”
“你说这个?”陆鸣镝伸手晃了晃,含笑道,“谁说它有毒?它就是一株野草而已。”
福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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