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青当即怔住, 她的智慧不足以处理眼前这种情况。
那面具下的脸非但称不上貌丑,反而俊秀非凡,肌肤略微苍白了些, 但因为身材结实的缘故, 并不显病态,而是有一种幽逸出尘的气度。
他为何扮成这副模样来接近小姐?小姐被人利用了么?
迎着她骤冷的目光, 暗九蓦觉慌乱,他甚少与女子打交道, 可是也知晓清白之名对女子多么可贵。
他是替皇帝当差,可不是替皇帝背锅的。
暗九踌躇片刻, 小声道:“不关我的事,这面具也是旁人给我的。”
采青咄咄相逼,“谁?若你不吐露实情, 我即刻拉你去京兆府,你也晓得, 我家小姐天不怕地不怕, 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其实这会子她已然信了七八分,此人面貌看似一致,可神情举止皆与商陆有所不同,何况从见面起, 他没问过小姐半字——商陆不该是这样寡义之人。
然而兹事体大, 采青不能不对自家姑娘有个交代,设若是那家的登徒子垂涎于姑娘美色,故意引其入局, 又或者郑家或者赵家想拉姑娘下水,坏了她的清誉,那采青更不能坐视不理。
眼看她掉头就走, 似乎要上报京兆府,暗九实在绷不住了,忙拉住她衣袖。
采青哼了声,“早交代了多好,说罢,谁指使你的?”
“是……陛下。”暗九艰难地吐出那两个字,本就惨白的脸色更白了些,他这趟真是前功尽弃,不但没立着功,还把两边都给得罪了,皇帝若是知道,不定会怎么责罚他呢。
采青则如遭雷击,很不敢相信却不得不相信,半晌才迟疑着道:“你没骗我?”
“我怎么敢骗你?”暗九就差喊她姑奶奶了,“这是掉脑袋的事,你可别忙着告诉你家姑娘啊,陛下嘱咐了,要我严守秘密的。”
采青茫然唔了声,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暗九急了,正欲逼她发誓,可巧一个小太监过来,说是福公公找他,想是皇帝召见。
暗九只能停下来敷衍。
等他跟那小太监说完了话,再转头时,采青已经远远地跑开了。
*
郭暖正在翻箱倒柜,想找寻一件合身的骑装。她的身孕虽才一两个月,远不到发福的程度,可骑装比起寻常衣袍纤窄许多,腰身一束,小肚子便鼓起来了。
为了美观着想,郭暖也不愿太过醒目。
采青见她这副忙忙碌碌的模样,不禁讶道:“姑娘您真要跟陛下上山啊?”
“是。”郭暖面无表情。
哪怕皇帝指定了让商陆当她的贴身保镖,郭暖也只能遵命。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等熬过了这一关,便可柳暗花明了。
她拍了拍采青的手,亲切的道:“放心,我自有主张,不会让陛下起疑的。”
采青话已到了嘴边,可舌尖滴溜溜一转,还是吞了回去。皇帝的意思,摆明了要考察小姐心意,所以才不肯宣之于口,她这会子便贸然告诉小姐,会否弄巧成拙呢?
只能小心翼翼地道:“姑娘,其实您不必对商侍卫太过生分的……”
郭暖讶道:“不是你劝我要敬而远之么,怎么又改口了?”
因为商陆不过是个假名字,那皮囊下的真身却是陛下。采青都快急得冒烟了,偏偏又不敢泄露出去——她也有点担心,一旦事发,那人会不会被皇帝处死。
到底关乎一条人命。
采青只能半吐半露,“婢子只是觉得,陛下想求的或许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您瞧这些时日,他对小姐不断试探,却又谨守着君子之礼,还不足以说明一切么?”
郭暖想了想,展颜道:“那我得对陛下更加亲近,对其他男子愈发冷淡,这般才显得出诚意来。”
采青唯有扶额,一直以来,她们主仆都在自作聪明,却又哪里晓得,皇帝才是洞察一切的那个,小姐这样坐井观天,不定该如何收场呢。
好在也是喜忧参半,喜的是皇帝费功夫布置这么一张大网,可见小姐入宫是必然之举;忧的是一举一动都会列入人家监视,关系到日后的待遇问题,采青也只好振作精神,帮姑娘好好表现了。
转眼两日过去,暗九提心吊胆,并不见郭家那边有何动静,情绪方才稳定下来,对采青倒多了几分佩服——看不出来,这女子年纪轻轻的,倒真沉得住气。
采青则是尽量避免与之接触,得知那张面皮底下换了个芯子,总觉得怪怪的,看他不像个真实的人物。
暗九一腔殷切再三碰壁,只得鸣金收鼓,装作素昧平生的模样。
一行人各怀鬼胎,走在山间的小路上。
彭城公主不惯跋涉,自山脚便叫了一乘小轿,优哉游哉地坐享其成。
郭暖因为好强的缘故,并未效仿她做派,且皇帝就在前方不远领路,她自然得牢牢跟着,不能错过一丝一毫的机会。
顺便让皇帝看看她有多么吃苦耐劳,是个当贤后的表率。
采青见她面白唇乌,仿佛有些中暑的迹象,不禁担忧道:“姑娘,您怎么了?”
总觉得最近小姐的体质孱弱了不少,明明以前随夫人们到护国寺进香,能气不喘脸不红走几十里路呢。
陆鸣镝听到动静,让福泉过来询问。
郭暖摆手,“无碍,马上就要到了。”
声音可是微弱不少,可知这段短暂的旅途对她也颇吃力。
陆鸣镝皱起眉头,这半山腰的可没处请轿子,只得请服侍彭城公主的那几个轿夫暂且驻足,让郭暖进去歇一歇。
彭城公主只能气鼓鼓地挪动膝盖,没见过这样多事的蹄子,走不动路倒是早说呀,那会子在山脚就该多雇一顶了。
等郭暖上来,她免不了冷嘲热讽,“做不了妇好就别逞能,人家能上阵杀敌,你是拿得动刀还是提得动剑?乖乖守在行宫不就好了。”
郭暖没力气与她争辩,一手按在胸口,紧紧忍住即将逸出喉咙的打嗝声——其实早膳没吃多少东西,何以反应会这样剧烈,她自己也觉得纳罕。
彭城公主舌战半天,见她跟块木头似的总是不应,自个也觉得没意思起来,“往常见你伶牙俐齿,今天倒像个锯了嘴的葫芦。”
可巧轿夫行至一处略微崎岖的山道,郭暖本就被颠簸得很不舒服,如今臀下又重重一震,再也忍耐不得,哇的一声便俯身干呕起来。
再抬起头时,彭城公主那条新裙子上已尽是淋淋漓漓没消化完的汤汁。
郭暖:……
她发誓,这回真不是故意的。
*
陆鸣镝再想不到爬个山都能状况百出,只得一面吩咐几个侍从掩护哭哭啼啼的彭城公主从小路回行宫——她这副模样哪里敢见人,山上又不方便洗澡。
至于郭暖,接连漱了几口清水之后,精神总算恢复了些,只是眼睛跟嘴唇都通红一片,跟个初生的小兔子似的。
惹人怜,又惹人爱。
陆鸣镝无奈道:“还要随朕狩猎么?”
哪晓得她这人比外表还娇气——倒是不觉得她会故意恶心皇姐,到底那些秽物做不得假。
郭暖垂头不语,她当然想去,可是出了这样大的丑,饶是她脸皮再厚也觉得难堪,况且,走又走不得,坐轿也费力,难道找人背她上去?
福泉还真是这么想的,在场皆是男子,恐于小姐清名有损,也只有他能不避嫌隙——但愿郭姑娘不要太重。
不然他未必背得动呢。
正要毛遂自荐,哪知皇帝却轻轻将他推开,越众而出,继而在郭姑娘面前弯下那道宽阔的脊背,“上来。”
郭暖怔住,她有想过是商陆,倒是没想到皇帝会自己来呢。
陆鸣镝已是相当不耐烦,这回声调带了些严厉,“上来。”
郭暖再不敢耽搁,赶紧手脚并用攀爬上去,再借助采青一推之力,便稳稳地挂在皇帝脖子上,跟个树袋熊似的。
陆鸣镝淡淡道:“好了么?”
“好了。”郭暖紧贴着他的肩膀,耳畔俱是清冽的熏香气味,一时间倒有些不知所措。
“坐稳了。”陆鸣镝大手托举着她,尽管隔着衣裳,那股温热的触感仍令她耳鬓羞红。
福泉发了半天呆,这会子方醒过神来,指挥侍卫们在前头开路,别让荆棘钩破两位主子的衣裳。
不过陛下当面就这样你侬我侬的,真叫人意想不到呢,还以为多少会遮掩些。福泉胡思乱想着,觉得宫里局势日渐明朗,或许他也该早些选好队站了。
陆鸣镝没再说话,郭暖也不好主动搭腔,说什么呢?皇帝是天子,她也没什么好谢的,难道公然以身相许?
加之方才吐了一阵,口里的气味不知道清除干净没有,郭暖怕被嫌弃,只得紧紧抿着唇,等到山上处理了再说。
不过这样近距离的接触,却令她有些神志恍惚,仿佛他才是与她最为密切的那个人,至于远道上踽踽独行的商陆,却不再给她莫大的震动。
郭暖趴在他背上,悄咪咪叹了口气。
她真是个坏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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