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 朝廷官员逢十休沐。
顾凝熙一早到了莫家小院,念经的大和尚们还没上门,他先进正房改作的灵堂, 向莫启上了三注清香。
管家跟在他身后, 一脸愁苦,倒是很有祭奠的样子。上元佳节之后,主子爷要不就是夜宿酒肆, 要不就是醉醺醺极晚方归, 根本不管顾府和莫家两摊子事务, 都压在管家身上,让他苦不堪言。
莫七七见顾凝熙进来,赌气不理, 却对着莫启后日就要入坟的棺木念叨:“哥哥, 有人来看你了。是应了你要照顾我却出尔反尔的人呢。就这几日,我忽而听了好多闲话, 都说这人为了我, 连结发媳妇都不要了, 结果呢?我白担了名, 他才不是为了我, 他连我都不要呢。”
顾凝熙自觉有愧,低头默祷半晌后, 郑重转向莫七七, 找到她的眼睛, 说道:“抱歉, 七娘。让你承担风言风语了。但是, 十六那早,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这几日我想的越发明白。在这里,当着莫兄弟灵枢,我再说一次,七娘,我不能纳你为妾。“
莫七七的呜咽声说响就响,她抬手捂眼,却从手缝里瞄顾凝熙。”莫兄弟,若是怪罪我,尽可降罚。我会重认七娘为义妹,助她护她,以赎罪孽。莫兄弟,只求你,冤有头债有主,不要迁怒到我身边的人。”顾凝熙诚心诚意将自己的打算和顾虑告知魂归地府的好友。
“义妹?我不想要只做你的义妹啊,熙哥哥。义妹不能与你朝夕相处,义妹不能为你生儿育女。我想不到,还能与哪个男子共度一生。”莫七七咬着唇,含情脉脉将自己的愿望道出。
顾凝熙闻言,莫名有如释重负之感:“朝夕相处?生儿育女?七娘,你是求这两样么?若你为我妾室,更做不到。我心中只有一人,你已知晓,在这样的情形下,我这辈子都不会与她之外的女子,发生任何男女牵扯。”
暗暗吸口气,顾凝熙觉得接下来的话,对女子说来简直是侮辱,然而掌柜的提醒响在耳边,话要狠绝些,他决定今早了结。
于是,他将仆从遣出,压低声音,仅止于自己与莫七七听清楚:“七娘,你已经历了人事,我便与你直说。除了我家娘子,我对别人,没有冲动。你若进入顾府,只能一辈子独守空房,至死孤寂,你明白么?”
这番言语,确实将莫七七震慑到了。
“你为了陶氏,要一辈子守身如玉?那你为何与她和离?陶氏知晓这一点么?这世上,真有男子能做到独善其身?”莫七七不敢相信,前世顾凝然风流浪荡,给她留下极深的阴影。男子,即使不都是顾凝然那样子的,怎么又会有顾凝熙这样子的呢?
顾凝熙重重点头:“行胜于言。七娘,我只说这一次,之后,任由时光佐证。七娘,你想清楚,好不好?”
莫七七踉跄几步,靠向墙角,一时无言。
顾凝熙言尽于此,迈步向门边,推开门扇,避嫌男女。
身后,传来弱弱的、断续的女声:“熙哥哥,你带我……去见陶氏一面。我想听听她怎么说,你当着她……又会怎么说。还有,记得我说过的,你仇家一事么?”
顾凝熙骤然转身,满目喜悦几乎满溢:“七娘你松口了?你愿意不做我妾室了么?”
这般眼神,同样的喜悦,却是与他原先单纯看自己面容引发的喜悦原因迥异。莫七七心底悲凉,自嘲根本没有走进熙哥哥心头,嘴上继续交代:“那个人,你反复问我有何线索,还遍找邻人探问,一无所获,对不对?”
顾凝熙当初和离,正有担心所谓仇家伤害到娘子的原因,可惜莫七七一直三缄其口,一问就哭,再问就骂,咬死了要顾凝熙酬偿后半生。面对这等毫无线索的情形,他也无法报官,终日为此愤懑,乃至借酒浇愁。
此时不知莫七七为何主动提及,顾凝熙凝视着她,静待下文。
莫七七心想,前世顾凝然和顾凝熙关系尚好,算是顾家年轻一辈的双秀,当然顾凝熙更胜一筹。若他知道,导致自己缠上他非要入门的人,是他大堂兄,他会怎样?
莫七七流着泪说:“熙哥哥,见过陶氏之后,我就将我所记得的那个贼人特征,告诉你,让你去找他。你若是能找到他,让他对我磕头下跪认错,我就再不提做你妾侍的话,你说义妹就义妹,你若说陌路人,就陌路人也罢。”
顾凝熙思索一番,只要知晓特征,功夫不负有心人,总能找出这位暗处的仇家。莫七七后续的要求,结合她的惨遇,很是合理,自己对那仇家也不能手下留情。
他顿时觉得莫七七通情达理起来,声音放柔:“好,七娘,我答应你。”
“熙哥哥,你别急着高兴,呵……我还没说完。你若找不到贼人,或者没法子让他对我赔罪,那么,我的悲愤,只能由你承受了。孤寂一生我也认,就要到你身边缠着你、守着你、跟着你。”
莫七七咬着牙,又说出一大串话:“还有,女子青春宝贵,对不对,熙哥哥?所以,这个事情也不能一直拖着。我哥哥七七的时候,我要见过陶氏。我哥哥百日的时候,你得找出贼人。我哥哥周年之时,你给我个最终交代,接我过门还是怎样。我定的这个时间,不过分吧?”
顾凝熙用舌尖顶顶后齿,喉结轻轻滚动,思索半盏茶后,回应:“七娘,我知你委屈,多谢你肯给我一年时间,好,我答应你!”
他没法子对莫七七述说,但是在心里念道,娘子,你知道了么?我争取到了转圜,力争最快揪出仇家,安置七娘,然后,就能专心追你回心转意了。
一念及此,心胸鼓胀,顾凝熙觉得今后眼前不再是一片晦暗,复现曙光,唇角不自觉地挂上了弧度。
莫七七端详着揣在心坎的男子因自己提出的离开条件,突然精神振奋有加,面容莹润生辉,不知该悲该喜,看得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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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陶心荷去陶府经营的铺子巡查、去街市购买首饰衣料、去庙宇为未生侄子祈福,进进出出都跟着两名或者四名彪形壮汉,不适极了。
等正月二十这日,陶心荷不许父亲再趁假日沉浸在书房里,硬拉着爹去吉昌伯府,吩咐几位汉子,今日这趟,不适合他们跟随。
汉子们面面相觑,领头人大胆问了句:“居士要同员外郎去哪里?小的们愿意效劳。”
陶心荷一直怀疑他们与吉昌伯府有关,毕竟是程嘉带来的,于是简单说了目的地,观察他们的反应。
领头人面色不变:“吉昌伯府,嗯,看着松散,实则守卫森严,满府都是好手,十分安全。居士不愿意我们添累赘,小的们就不去班门弄斧,今日偷空在府里养闲了。”
陶心荷暗叹口气,一点端倪都没探出来。
在晃晃悠悠马车上,陶成问长女:“好端端的,为何今日非要你爹去吉昌伯府啊?你还一路神秘,总得交代清楚,我才知晓与人家应酬寒暄什么啊?”
简直难以启齿。然而,陶心荷又不得不说。
她撇过脸去,目光低垂着看自己茜色裙角,一向爽脆的声音低不可闻:“爹,吉昌伯他……可能对女儿……有些……不可告人的心思。”
“啊呀,程士诚这小子想当我新女婿?”陶成捋须惊叫。
陶心荷哭笑不得,满腔羞耻不翼而飞:“爹!我想着,今日由你去,训他一番,不许他胡思乱想。”
陶成却动起来别的脑筋。
虽说同是士大夫出身,陶成却没有一般文臣认为女子应该从一而终的酸腐念头,秉持着顺心而活的观念,因此才毫不犹豫支持长女和离。
对于陶心荷的后半生,他也不愿多加干涉,孩子爱怎么打发都由她自己,陶成相信长女是心中有大主意的人。
不过,若是封心锁情,从此枯槁活着,成为行尸走肉,那可不行。陶成眼见陶心荷从顾府回到陶府,就如同换了家府邸,继续过着她熟悉的日常,虽说打理得处处妥帖,他颇为受益,还是萌发了心疼,希望陶心荷能尝试不一样的人生。
陶心荷刚刚和离,就出现了好逑之人,说明自家姑娘确实炙手可热,陶成作为爹亲自然骄傲,前去考察小子的诚心可以,却不能一下子堵死长女未来的可能。
“成,爹明白了,之前和程士诚接触不多,没想到他还有这副眼光。我今日好好会会他。”陶成沉吟着应道。
陶心荷不知道请父亲出马拦阻程士诚,会有什么成效。
当年顾凝熙向她提亲,陶成看不上,很是冷嘲热讽了两番,然而两人还是成婚了。柔情蜜意之时,顾凝熙跟她咬过耳朵:“岳父训诫,十分吓人,若非我对娘子心诚,只怕就退缩了呢。”
她希望,陶成能对程士诚发挥出威力来,斩断这份烦人的烂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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