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晓得爹与程士诚谈了什么, 这两人,不约而同请自己暂避。
陶心荷在吉昌伯府,除了感受了一把程士诚黏腻的视线之外, 倒是没遭受到他其他的浪荡言行, 大多时间是陪八岁的程蒙玩耍,等两个同是三品的文武官员密谈之后,来不及问询什么, 就被陶成叫着一起回府了。
“本朝以武立国, 虽然你爹同程家小子官阶相同, 不过情理上武将更尊些,再者他全府上下为国捐躯,他也负伤, 值得多尊敬些。谁能想到, 他初去我们府邸拜访,你爹还客客气气, 今日风水轮流转, 他就对我毕恭毕敬了。……哈哈哈哈, 家有掌珠, 谁叫他有求于我啊!”
看得出来, 陶成对于密谈结果很是满意,捻着须向长女炫耀程士诚的恭谦。
陶心荷最关心的事情是:“爹, 你有没有跟他说清楚, 不要打我的主意?”
陶成摆摆手, 另起一题问道:“荷娘, 程士诚和顾凝熙, 这两人,你怎么看?”
“不怎么看。于我而言, 都是惹人厌烦的浮尘。”陶心荷觉得这个问题别扭,可是谈话主导权在陶成那里,她只能低头思量一瞬,没好气地回答。
“唉……荷娘你太自苦了。”陶成语意怜惜,抚摸长女的发顶,袖口却笨手笨脚勾到了陶心荷的发饰,他“呀呀”两声,用另一手解救勾缠,将一枚金色的压发取了下来,递给陶心荷,连声抱歉。
陶成继续说他的想法:“荷娘,人生苦短,你与顾凝熙夫妇三年多,难免留下浓墨重彩,一时忘怀不掉也是有的。别以为你爹真的是不辨人情的木头,归家多日,你发呆多少次、叹气多少次,又笑过几回、气过几回,爹心里有数。”
陶心荷一手轻抚被爹扯掉数根青丝的脑后部位,另一手却托着爹递来的压发,看得痴了,连陶成后面的言语都没听进去几分。
喜鹊登枝,栩栩如生,在她掌心熠熠生辉。这枚压发图样好,意头佳,是顾凝熙作为夫君,第一次送她的发饰,伴随而来的,是他坦承的关于莫七七的事情。
今早晴芳手头有事忙不开,为她梳头的另有其人,怎么翻找出这枚小东西,给自己插戴到脑后了呢?
陶心荷出声打断了陶成的惋惜之语:“爹,劳烦您,帮我看看头发另一侧,是不是还有一枚这样的压发?如果有,帮我取下来。”
“还真有,原来是两边对称而来啊。你们女眷的发髻,好像能装一整个首饰铺子。这压发一点儿都不显眼。爹可不敢再动你头发了,看这侧已经散乱了。荷娘,现下在自家府上,等爹说完,你回房再重新整理吧。”
陶心荷深深吸气,自己探手到脑后摸寻,却苦无铜镜,不确定哪枚是顾凝熙送的压发,听陶成又开始滔滔不绝,咬咬下唇,放下手来,想着先与父亲说清楚程士诚的事情。
“啊,爹说到哪里了?顾凝熙……对,这小子花言巧语,一生一世一双人,说实话,你爹都觉感动,十分有脸面,所以你们婚后,我训他都和逗趣儿一样。谁想到他才坚持三年多就露馅了,哼!荷娘不要太委屈了,意思意思伤心一阵也就够了。程士诚这老小子,他应该不会有这种问题,他虽然不脸盲,可是身上毛病更甚之……”
然而,自从知道另一枚喜鹊登枝压发还在自己发髻之中,陶心荷就感觉仿佛顾凝熙阴魂不散,就在身旁左右,难受极了。她素手不自觉收紧,被手中捏握的这一枚棱角扎刺到隐隐作痛,如同心间有蚁虫啃咬作乱一般。
陶心荷忍不住打断:“爹,不用提旧事。吉昌伯……我更不喜欢。”
陶成摇头晃脑:“别急,你和顾凝熙婚前见都没见过,成婚后还不是甜的如糖似蜜。程士诚,依我看来,对你有些诚意,慢慢相处一番,说不准,你能发现他的好。万一的万一,处着处着,你发现,还是顾凝熙更合心意,也是种收获啊。”
“爹你净说歪理。”陶心荷不太明白,轻佻浪荡的吉昌伯给父亲灌下了什么迷魂药,一上午的功夫,爹就站他那边了。
好像还不完全是,什么叫做“若发现顾凝熙更合心意也是收获”?陶心荷心想,这辈子,她都要避之不及那个人了,如同身上旧伤疤一样,谁还会凑上去抠揭开,难道真会有人嗜痂成癖么?
“所以,荷娘,爹的意思是,你真的要放开怀抱,喜欢哪个男子,就给自己也给他一个机会。就爹而言,这人是顾凝熙还是程士诚都无所谓,或者别的男子。最重要的,是我家荷娘重展笑容。”
陶心荷颇受震动,她真的可以么?
握着压发的拳头轻轻抬到胸口,按压住因爹这番意外言语而激跳不止的心脏,她垂下头,低声说:“爹,可是,顾凝熙伤我,如同背后一刀,我毫无防备,至痛至冷,我不敢再试。”
陶成从没听过长女如此示弱,方才言语半是程士诚所教,半是他自己体悟。接下来他却发自肺腑说道:“荷娘。爹懂你此时感受。你二妹的娘亲,张姨娘,你该记得的。当年,爹被你娘设计,污了人家清白姑娘,你以为,爹是什么心情?若非有你,说不得,我就休妻了。”
陶心荷点点头,还是忍不住为自己娘亲辩驳:“可是,爹,娘亲是为了子嗣……”
“别说这个,荷娘。爹和你娘,曾经如同你和顾凝熙一样,情感甚笃。你娘和顾凝熙类似,都是自作主张,往夫妇之中插入了第三人,不同的就是名义旗号了。总之,在他们心中,夫妇情谊让位给了世俗的子嗣压力,或者庇护孤女之类的道义压力。”
“道义压力?”
“哦,说到这个,顾凝熙这阵子每晚借酒浇愁,你知道么?礼部有人不满,酸言酸语都传到工部,传到你爹耳朵里了,这还是他们议论顾凝熙都避着我的情况下。爹自然支持你和离,或者任何决定,不过也去了解了一番莫家,从男人角度想,我觉得,顾凝熙对莫家丫头,应该远不及对你的情意。”
陶心荷摇摇头,凄凉自厌:“爹,你哄我作甚,顾凝熙对我有什么情意?纳妾进来叫我姐姐的情意?”
陶成一针见血:“荷娘,我方才言语往程士诚引的时候,你不接话,提及顾凝熙,你就刨根问底,这样子,你说你放下了,说什么天阔海空、云销雨霁?唉……冷暖自知啊,荷娘。”
陶心荷深深垂首,成串眼泪滴在衣襟上,迅速被吸收,她觉得被长辈识破最幽微的心事,难堪至极。
“我和你娘,你看在眼里的。我一直迈不过张姨娘的坎儿,和你娘别扭到她去世。荷娘,我后悔了,若是重来一遍,我会请你娘提出和离,体面分开,免得她郁结至死,因为我改不了自己的介意。你呢?你是和离了,比爹有勇气,可你心里没放下,比你娘都自苦。爹想看看,你顺心而为的人生是什么样?就像是爹更勇敢一些会过的生活一样。”
陶成言尽于此。
陶心荷呐呐,在陶成书房静坐半晌,如同布偶。
待她回到房中,被迎上来的晴芳温柔问道:“居士,您头发怎么散了?再梳一遍吧?”陶心荷好像再难承受什么似的,定定看着贴身丫鬟,大滴泪水夺眶而出。
晴芳周到体贴地服侍陶心荷净面梳妆,完毕之后,正要将铺散一桌的发饰收拢起来时,陶心荷哑着嗓子说:“这对喜鹊登枝的压发,先放在桌头,我要看着它,想些事情。”
伤口会被捂烂的,如果一直不见天日的话。要问明白自己心底的芥蒂,才有可能真的放下。
于是,残月在天时,晴芳准备伺候居士就寝,就听陶心荷深深吸气后开口:“晴芳,初七上午,你跟随顾凝熙……去了莫家小院,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才回府就对我说要纳妾?”
是的,不论真相如何,顾凝熙提及纳妾,就是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背叛,是陶心荷决不能原谅和容忍的。之前她一直不听不问,就是觉得,缘由是什么根本不重要。
然而,爹说的“借酒浇愁”四个字,确实在她心上留了痕。
顾凝熙沾酒就会脸颊泛红、头晕不适,陶心荷为他挡过宴席上的劝酒,也听他抱怨过酒害人至深,所以,她从来没把这人与酒关联起来过。
陶心荷以为,顾凝熙可能对自己有惯性的不舍,所以来陶府接人、求见算是意料之内。然而,莫七七对他而言脸孔清晰,算是命定之人,自己闪避开,成全他们,顾凝熙该欣喜的,怎么会不顾体面、醉出同僚闲言碎语来?
此时夜深人静,她想听听,以便自己确实做到——放开怀抱,迎接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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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二十晚间,同一时分,顾凝熙又在向阳酒肆,请掌柜的喝酒。
“您在小肆,花银钱请小的喝酒,小的惭愧极了。我们东家知道了,该说小的不尽责了。”掌柜的话虽如此,酒水却没少灌,乐呵呵直谢冤大头顾凝熙。
顾凝熙滴酒未沾,端着一杯淡淡的苦丁茶嗅闻味道,笑看掌柜的。
苦丁茶的缘故,要回溯某日晚间,他醉酒而归,扶床痛呕后,一名好像叫流光的丫鬟端过来一盏苦丁茶请他漱口,说是虽然清苦却利口生津,当日夫人交代过这东西好处的。
顾凝熙一下子想起娘子令丫鬟观察他艰难吞咽苦茶的情景。他若是痛饮一缸、一瓮苦茶,就能赢回娘子心意,该有多好?
不过,顾凝熙就此喜欢上了苦丁茶的味道,有时啜饮润喉,有时单单沉浸在苦茶香味中。
他对掌柜的说:“是我愿意的。掌柜的良言以劝,我今日大有进展,特地来谢。”
“外头那女的,不缠着顾司丞了?您说什么狠话了,小的能听听么?”
顾凝熙摆摆手,一语带过:“不过直抒胸臆罢了,只是有些话,对女子来说实在冒昧,我失了君子本心。掌柜的,多喝些,改日,我可能要借贵肆一用,约人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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