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士诚连做了五六个晚上的噩梦。
而且, 梦境仿佛是连续的,渐渐串起,寓示着他有可能的另一番人生。
在梦中, 他听说义子程嘉为自己找到了媳妇, 父母出身不显的顾氏,好歹祖父曾是丞相。
他因为战场遗伤一蹶不振,颓唐多年, 觉得人世间没滋没味。知道自己要做公爹后, 情绪一样波澜不大, 只是觉得,需要按部就班帮义子操持,娶回娘子来。
在梦中的永盛三年正月初六, 女方如约而至, 浩浩荡荡来了一群人谈事,有姑娘顾氏的亲父母, 还有姑娘的三叔、三婶、大堂兄、大堂嫂, 乃至两三个堂姐妹。
程士诚像是雾里看花一般观察着梦中的自己, 拧着浓眉, 只是低头饮茶, 将不耐烦表现得淋漓尽致,塞满伯府花厅的客人们, 只有顾凝然一个七品翰林院编修是个官身, 然而包括此人, 一群顾家人, 要不就贼眉鼠眼四处张望, 要不就畏手畏脚噤若寒蝉,没有哪个是上得了台面的。
程士诚在床上翻来覆去, 隐约感觉梦境不对,他明明是在这日见到了一个令他激荡不已、魂牵梦绕的女子,是谁呢?为何没有出现?
梦境中的他,厌世一般在上首坐着,好像下一瞬就要拂袖而去了,然而原本背景音一般的女眷们之间寒暄,莫名变得声声可辩:
“他二伯娘,你找我们出面帮宁娘撑场子,算是找对人了,唉……都是一家子骨肉,我们可不会像是熙哥儿夫妇,推三阻四的。”这是尖酸高调的女声,程士诚确定自己并没听过,怎么会梦到?
“多劳烦他三婶,熙哥儿他们,也是事出有因。听说年前快封印那日,礼部尚书带着大部分下属出去喝酒了,皇上突然想找几本古籍对比着看看,到礼部传唤,只有咱们老实头儿熙哥儿留守衙司,就到皇上御前应答了。皇上听着高兴,这不……就将古籍整理的重担交给了他。”
“呸,就他顾凝熙能耐啊?我夫君顾凝然就是差个机会而已。”
“对对对,顾家子孙怎么会差。只是皇上要的急,礼部其他人又坐干岸不给熙哥儿帮忙,他和荷娘足不出户,天天忙着呢,这个年都没过好。我去他们府上时候,看荷娘陪熙哥儿也辛苦,两人都熬出黑眼圈了,就没提宁娘的事情。要不然,以荷娘的热心肠,今日这场合,必然能请她一同过来的。”
这道多少熟悉的中年女声,令他在床上呼吸平稳了些许,最重要的,是“荷娘”二字,像是熨帖良药一般,安抚了程士诚。
只此一晚,回顾梦境时候,程士诚还不以为意,只是醒后哑然失笑,想想若非义子婚事,顾如宁娘亲托付对了人,自己真就未必见得到陶心荷。
他遇到阿陶确实幸运,印证着缘分二字。
感慨着命运,程士诚白日里又送了些鲜亮布料到陶府,果不其然被退回。
为了伯爷已经与陶府门房结拜成异姓兄弟的下人,顺口禀报,听说顾司丞这几日老往陶府送各式香料,每样都不算名贵,但是接连不断,日日出新,门房们都当一景儿在议论,打赌哪日会被陶居士收下,或者,顾司丞哪日作罢收手。
程士诚也如同听笑话一般,听了就罢,继续安排打点十数日后一大群人到山庄游玩的各项事务,力求能在此行中与阿陶多相处些,打动她石头般又坚硬又紧闭的心。
可是后面,他又梦了些事情。
程士诚梦到,顾家诸人当着他的面阿谀奉承,背地里,却想着将顾如宁三叔家的庶妹送到吉昌伯床上,丝毫不顾虑万一成事,程、顾两家人如何论亲戚辈分。
不知道顾家人对传言如何理解的,硬是找机会给程士诚下了极重的媚/药。
最令男子痛苦的是,神智清明无比,身体叫嚣得要爆炸,软玉温香的顾家姑娘赤果着,缩在床角拥被看着他,一副认命的姿态,他还是,什么都做不到!
程士诚命令守卫将姑娘家赶出去,来不及训斥下属为何马虎,让他着了道,只是咆哮着轰走所有明处暗处的随从。
他独处一室,用锋利匕首,在自己四肢上划了一道又一道,鲜血淋漓不断,以求纾解。
最后,一刀不慎,或者,是他本就心存死志,切到了喷涌出大量鲜血的血脉,临死之前,恨恨念道:“谁人害我,若重活一世,必不轻饶!”话音落下,气绝而亡。
程士诚霍地睁开双眼,暗夜之中无法辨物,然而残留痛感太过清晰,就像是他真的经历过这般惨淡狼狈的死状一般,他忍不住细细摸过自己手脚,没有刀印,完好无损。
一世战场豪杰,因中媚/药缓解不得而自/裁,程士诚捶床数下,对诡异不可解释的梦境又厌烦又恐惧。
冷静下来,回溯梦境起源,好像是,他听到个小丫头,说自己应该病死了?当晚梦到开头,直至如今。
程士诚再睡不着,有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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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以来,顾凝熙心情还算平稳。
初一晚上,他赶到了二叔府中,二婶对他亲热一如往常,只是宁娘依旧不理会他。
说实在的,这场和离,顾凝熙将府里许多资财划拨给了陶心荷,管家跟他抱怨了两三回了,田地租子只能等秋后收取,生财如聚宝盆一样的好铺子都给了夫人,最大的流水收入居然是顾凝熙的俸禄,对于他们这等人家来说实在少见,眼下颇有捉襟见肘之囧。
顾凝熙近日在莫启丧事、酒肆租住、沉水香采购方面花了不少银钱,这晚来看望堂妹,惊觉自己一心沉溺莫家事务,忽略了亲人,还是不顾管家的拦阻,斥资置办了许多吉庆图样的精致物件,算是给顾如宁添妆。
他与二叔、二婶、凝烈堂弟闲谈数句,听他们述说顾如宁亲事进展,从儒家礼经角度给出了一些建议,有的被堂弟插嘴批评是书呆子之言不贴实际,有的被二婶委婉指出荷娘早就提醒过了,顾凝熙觉得脸孔发烧,呐呐不成言,他果然没什么用处。
二婶看出他心事重重,单独和他说话,替自己闺女赔了不是,谢过他的赠礼,然后悄悄问他后续打算,尤其说他若纳妾,想必礼俗一窍不通,二婶能给他搭把手。
顾凝熙摇头,说纳妾之事不需再提,对姑娘另有安置,趁机探问吉昌伯情形。
二婶若有所觉,吞吐了好一阵,才将吉昌伯身有隐疾的事情告诉了顾凝熙。
其实,她目睹了吉昌伯对陶心荷压迫性的追逐,对这一点多少产生了疑虑,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荷娘没跟她说过什么,二婶便装作不知道。
毕竟,荷娘和顾凝熙都和离了,顾二婶又有什么立场过问吉昌伯和陶心荷之间的情形。
顾二婶刚想提醒顾凝熙,假如陶心荷别嫁他人,不论是谁,他要有心理准备时,就见侄子眼神晶亮,连连喟叹,不想吉昌伯遭此不幸,然而他嘴角的弧度却与言语不符。
顾凝熙来时紧绷,别时舒展,全因二婶提供的一个消息。
之后几日,他吩咐管家,从以往置之不顾的拜帖里,翻找出求画求书的,顾凝熙挑拣着接了几个,将自己闲暇塞得满满,凭笔墨挣得润笔银两,得到管家不住口地称赞主子爷英明。
不过,他没忘记,上次嗅闻到娘子身上香味变化的事情。
白日在礼部上值忙碌,晚上在府里赶工作画,抽不出身,顾凝熙便传信到香料铺子去,根据自己的判断大致划出了香料范围,请铺里伙计每日送几种给陶府,总能碰到娘子喜欢的那款。
可惜总是被拒收,退回到顾府来,管家和其他仆妇按照主子爷命令分着用了。一时间,顾府仆从人人香气四溢,各有不同,仿佛春意早早光顾,百花齐放在顾府一般,也被好嚼舌的人们在背后好一阵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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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九,休沐日的前一天,天气明显和暖起来。
顾凝熙此时身在礼部衙司,早上看罢了一份从内阁转到贡举司来的折子,批判他们在选用人才程序方面的不足,酝酿一上午,刷刷几笔写出回应条陈,自己从头看一遍,内容有条有理,逻辑清楚明白,用词精准平实,算是拿得出手,便在午前交给了顶头上司——贡举司秦司正。
随意在礼部灶堂用了些饭食,顾凝熙自然是独来独往。
不过下午难得手头无事,他在司内小屋里枯坐,看阳光给笔架上的几支毛笔镀上金色毛边,一时意动,随着同屋下属去了礼部大值房里,端着茶盏听周遭同僚们议论明日作何消闲,默默想着自己心事。
有人说要去踏青,有人说会走亲访友,有人说要躺倒房内终日酣眠,其中一人问静坐角落、姿态闲然的玉郎君:“顾司丞,你明日准备做甚?”
顾凝熙对问话的人声音有些耳熟,但是依然不敢直呼姓名,怕弄错尴尬,腼腆一笑。
这几日,他对礼部同僚们分外留心,努力观察他们样貌之外的特征,譬如身高、体格、声调等,与莫七七告诉他的信息暗自对照,并没有发现可疑之人,便多了些扎堆人群的举动,例如今日下午这般,想要找出或者排除仇家。
至于明日,他昨晚终于将一副工笔凤凰栖梧图画好,想着趁休沐自在,带到市面上装裱一番,就能交给求画的京城富商。
还有,识画这几日奔波不少,前日禀告已经寻摸到了一处合宜的院落,适合安置莫七七,请主子爷明日亲去看看。
另外,顾凝熙还想去陶府求见娘子,问问她,不喜欢香料,那么喜欢什么?他想从现在开始,重新了解、认识、熟悉娘子,仿效凤求凰又有何不同?
顾凝熙只是择其一答道:“多劳问询,我明日可能到街市上走走。”
有耳目灵通的官员,不知出于善意还是怎样,调笑道:“顾司丞千金买香自珍藏,又包了百种香料赠旧人,都是新鲜风流故事,令我等佩服啊。”
顾凝熙不知这人是谁,皱起眉心,低语:“与君何干。”场面一下子冷凝下来。
就在这时,有小吏过来请顾凝熙到秦司正处去一趟,顾凝熙依言起身,向着满屋上司、同僚、下级团团一作揖,翩然离去,身姿说不出的潇洒好看。他出得门去,方才出言的人才嘟囔着说“神气什么。”周围人打岔过去。
秦司正一向对顾凝熙客气,常夸他是张尚书看好的后进,皇上心里也有他名姓,来日必将一飞冲天,将来别忘记他这个司正才好。
虽然顾凝熙看不分明上司的笑脸,但是对方言语和软是他明白的,他便投桃报李,用心做事,虚心以对。
进到司正单间值房,顾凝熙施了下官之礼,对着上午见过、还算眼熟的背影,轻声询问:“秦司正,您寻我?”
“啪!”秦司正将一封字纸摔到顾凝熙脚边,厉声呵斥:“顾凝熙!你还记得自己身份么?在其位不谋其事,你对得起朝廷,对得起礼部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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