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眼看去, 外头依然淫雨霏霏,各样景物都蒙上了水汽,分外氤氲, 陶心荷想了想, 预定明日出行京郊的计划必然要推迟了,一面吩咐仆从禀告爹、弟妹和三妹,并重新整理家中备好的行裹, 一面派伶牙俐齿的下人到庄子主人家打声招呼。
自己, 则拥着薄毯, 蜷缩在架子床头,床帐没有放下,就着黯淡的午后天光, 拆开顾凝熙的信函来读。
“荷娘, 见字如晤。”
这个人,信皮上规规矩矩写了“陶居士”, 里面却不老实, 抬头敢写自己闺名, 是仗着不在眼前, 自己不能冷斥他么?
还有“见字如晤”, 陶心荷莫名想起,与顾凝熙作夫妻时候, 发现他写拜帖回帖、来往信函, 总是抬头之后接正文, 不添加一般礼节性的“见字如面”、“信如其人”等。
问过他缘故, 顾凝熙振振有辞, 环住娇妻肩头,笑着说:“因为我看不清自己面目, 又怎么知道,我写的字会让别人想到我呢?”
回神眼前,陶心荷从这简单六个字,确实能忆起在顾府书房,两人各据一角,读书写文章的场景。
顾凝熙这笔字,是他祖父、一代书法大家顾丞相手把手打下的底子,确实冷峻凝练。是红袖添香时候,顾凝熙握着娘子的手腕去笔走龙蛇,陶心荷还是学不会的字体。
陶心荷轻叹了口气,笑自己多愁多思,汇聚注意继续读,肃脸看这次顾凝熙又闹什么幺,算上自己撕掉的,从弟妹手里接过的这是第三封了。
倒要看看,顾凝熙是不是如同上回,死乞白赖连送四封拜帖要见自己,结果却是为莫七七而约,这样没头脑的请求。
“荷娘,我接一皇差,蒙尚书破例,二月初次休沐后,将在府内办公。然任务繁重,暂无法抽身,前往陶府探望,请见谅。”
“当我思卿时,比照你留下的手书,练习簪花小楷,小有所成,请卿评鉴。”
“主考官礼部尚书张大人,颔下花白长须至脖颈,身高约七尺六寸。①”
陶心荷忍不住骇笑,顾凝熙模仿自己的笔迹,简直惟妙惟肖,伸手轻抚过最后一行字,一笔一划,实在太像了。若说没有几分用心痴意,决计做不到。
至于内容,陡然忆起去年,自己担忧他到贡院与同僚上官同处一月,细心将各人特征写到纸条上,“主考官”就是为顾凝熙写下的第一行字。
这张纸片半尺见方,未钉未裁,且时隔五月有余,这人还留着,还仿写,他一向说簪花字体是女眷所用,有失书法本意,言辞间隐隐不屑的,真是莫名其妙。
陶心荷又想,不论前夫如何显得恋旧,仿写自己字体之事,不过滑稽,理他作甚,而且他要在顾府里闭关,巴巴地告诉自己,又有何用,明明桥归桥路归路了。
一阵厌烦传来,漫不经心、忍着不耐看后文:
“还有一事要告知荷娘,我多半是处置得不够妥当,若能得你指点,则幸甚至哉。”
“莫家义妹,闺名七娘,你上月末已见其人,孤苦无依,并无心机。其在京,原是与乃兄共赁一破败小院容身。现义弟莫启入土为安,房屋如同凶宅,不适宜单身女子。我本记得男女避嫌,想为七娘迁居他处,妥善安置。”
陶心荷心头一跳,指尖发冷,觉得捏不住薄薄纸张,怎么回事,顾凝熙的用词口吻,还像是当年夫妻,与贤内助商量事情的样子?
哼!若有机会,陶心荷恨不得把“和离”二字刻在顾凝熙脑门上,这人难道弄不懂“一别两宽”的意思?
跟自己费笔墨说莫七七的事情作甚?难道没有他顾凝熙,自己会与莫七七有半分牵扯?
陶心荷磨磨后槽牙,眯眯狭长媚眼,打起精神来继续看顾凝熙说他何事处置得不妥,不知不觉读出声来:
“二月初九,吉昌伯程伯爷,将七娘强请至伯府,次日放人。虽说伯爷以礼相待,七娘遭此一变,惊惧不安,啼哭不休,放言若不能进顾府,则求归乡投奔并不相熟的同乡。”
“实不相瞒,荷娘,我亏欠七娘,若非我行事不谨,可能不会遭遇惨事。自然,全由我故,亏欠你更多更甚,行笔至此,涕泪横流。”
“彼时,我暂想不出两全之策,礼部差事迫在眉睫,七娘闹着要离京,又是孤身女子,我怕莫兄弟亡灵追我之咎,只好用了下策,将领回顾府。”
好样的,顾凝熙!
和离方一月,你果然将别的女子带回府中了。陶心荷越读越怒,觉得全身发冷,嚯地掀掉薄毯,将床尾厚重的锦被拽过来,绕圈裹在腰腹以下,肩头覆上披帛,方才好些。
所以,困扰了好几日的,正月底见面那次,顾凝熙和莫七七所说的什么不纳妾、重认义妹,果然是幌子吧?
都已登堂入室了,女子主动活泼,又是这男子唯一能看清面目的特殊之人,成其好事,还不是指日可待?
很快,那姑娘就要变成新顾府里的莫姨娘了吧,幸好自己不用亲见,要不多么堵心。
陶心荷深深呼吸,不断跟自己说,不必因那对男女再起情绪波澜,“我将领回顾府”却在眼前飞扰不休。
顾府,曾是的领地,掌管着院落房屋、一草一木,是当之无愧的女主人,现在,弃如敝履,别的女子趋之若鹜,又能怎样?
陶心荷苦笑,看来,需要将“和离”二字刻在脑门上的,也许是自己。
信近尾声,善始善终看过最后两段:
“不过荷娘放心,我避居书房,七娘安置在内院客房,终日不见面,我尽力避免同处一府的尴尬,满府下人可为证。待我交割了礼部差事,另行安置七娘,再找吉昌伯询问事由。也请荷娘警醒,随意强请不相干女子的程某人,未必值得深交。恕我背后议人,失却君子分寸。”
“另及,弟妹洪氏有托请,敢不从命?我应下作画,灵机一动,想到将此信送至你眼下的小把戏。若你阅至此处,可转告洪氏,不需你回复只言片语,我不缺七百两纹银,都是自家亲眷,自当勉力为之。待画作完成,我会亲送到陶府,请弟妹安心养胎为要。”
陶心荷气极反笑,正反话都让他顾凝熙一个人说了。
同处一府强求什么清白?他与莫七七后续怎样,与何干?
给吉昌伯下眼药抹黑,有什么必要?
弟妹那处,是懒得应付了,顾凝熙用七百两为饵,诱得洪氏为他递信,陶心荷不是不心寒的。枉为了弟妹养胎心情,忙里忙外安排出游。
一念及此,颇有心灰意懒之感,陶心荷闷闷放下纸张,失神呆愣,目光飘忽不知所及。
直到被晴芳轻唤,才重回眼前,收拾打整好自己,听下人禀告出行相关事宜,恢复成精明能干的理事好手,心底如何,则无人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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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六,延绵了昨日天气,小雨沾衣欲湿,黄历上倒是写着宜出行。
吉昌伯府主子们都出动了,程士诚带着程嘉、程蒙,和顾家二房的三口人在城门口会合,相互致意叙过寒温,程士诚说道:“前面的路会泥泞一些,我已安排府卫一路铺陈稻草到庄子门口,亲家坐在车中,也要小心颠簸。”
顾二老爷只知喃喃应“好”,孤二婶过意不去,客气道:“劳烦伯爷费心,谁成想这两日天气忽变,其实推迟些时日再赏景也没关系。”
程士诚其实是探知了陶府预定今日前往京郊,才定下他们也今日出行。
透过下人高举的油纸伞抬头望天,他昨晚方得到信儿,陶府家小将推迟出游。
可是他们一行牵扯到了嘉儿岳家,又不好跟着临时改动,程士诚只能自我安慰,他在京城左右无事,就安生住在庄子里,总能守到阿陶。
所以他面上依然笑意宛然,热情请顾家人上车,京郊赏花赏景去也。不过,他打量顾二老爷的眼神,暗藏几分锐利,无人发觉。
程士诚挂念前世中招,思来想去,顾家二房和三房貌似同进同出地来往伯府,但是二房嫡女被聘做自家义子媳妇,四舍五入,也算吉昌伯府的长媳,的父母,没有理由给自己床上送女人。
还是顾府三房,嫌疑更大些。顾三老爷、顾三夫人,顾凝然和其妻曹什么来着,前几日那莫小丫头说过闺名,程士诚没记在心里。
但他知道,以上四人,是最有可能鲁莽下媚/药的恶人。
今生绝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他还没跟顾家三房打过照面呢。待他追查四人其他恶迹,倒推对比,或者再逼掯莫小丫头问些事情,总能锁定谁是前世仇人的。届时看他手段,便知道姓程的不是吃素的。
顾二婶重回马车上,轻斥女儿放下车帘:“小心雨水捎进来。等到了庄子上,有你看程嘉的时候,急在这一时作甚,也不知羞。”
顾如宁依言放手,搂住娘亲撒娇:“娘,我不是看程嘉啦,我方才打量伯爷呢。你还记得前日晚上到熙堂哥府上,他说伯爷强请莫家那姑娘的事情么?我一点儿不敢相信,难道伯爷看上了那莫七七?”
不待顾二婶接话,顾如宁又笑嘻嘻自言道:“虽然我讨厌莫七七跟我称姐道妹的,不过要是能攀上伯爷这高枝,放过熙堂哥,也是好事。娘亲,若真如此,到时候熙堂哥身边清静了,您说,熙堂嫂会不会回来啊?”
作者有话要说:
①引自第一章相关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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