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有吉昌伯事先妥善安排, 他甚至动用了一些兵部库存为军中准备的油毡、苫布等物来铺路,伯府和顾家二房的人好歹在天黑前到了庄子上,只是人人都疲累不堪。
程嘉年纪尚轻, 在兵部挂了个名儿, 来去自由。此时下了马车,他看义父一路心神不宁,到了此处也是频频看向荒野, 不知何意, 便自觉张罗起安排房舍、准备食水等事务, 指挥若定,井井有条,得到了未来岳父母的青眼, 心上人宁娘好一顿夸。
顾如宁悄悄凑程嘉跟前, 趁无人注意勾勾他手指,轻声问道:“你劳累了。我问你件事情, 伯爷他, 是不是对女子春/心萌动了啊?”
程嘉是一路目睹程士诚从积极配合大夫治疗到心灰意冷放弃的, 他本来觉得义父可怜, 患这种任何男人都受不得的隐疾, 一心视其为亲父,立志尽孝膝前。然而今年, 义父举动很不寻常, 频频向陶氏示好, 程嘉又多了几分不确定, 隐隐有了猜想。
他和宁娘私语一向随意, 踌躇几息要不要议论义父私事,还是默认一般回应:“你也发现蛛丝马迹了吧?”
顾如宁睁大双眼“啊”的一声, 然后一边伸手去接屋檐滴落的雨水,一边咯咯笑起,说着:“莫七七那野丫头,真被伯爷看上了?仔细想想也是好事,这样一来,我熙堂哥就能甩开包袱了,虽然我一直不明白,为何他将莫七七视为自己责任。”
程嘉都没听过“莫七七”这个名姓,声音放得极低,纠正说,他义父只怕是对陶员外郎长女另有心思。
顾如宁迅速反应过来,“不行不行,那是我熙嫂子。若是伯爷讨了去,将来……啊……莫非,我还要唤她婆母?”被自己的猜想吓到,顾如宁捂住嘴唇。
“尚未可知。”程嘉撂下四个简单的字。但是他心底,对义父认准目标、智计百出的手段颇有体会,认为,只要义父想,任何女子都会手到擒来,自然包括了,看着外柔实则内刚的陶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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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成今日果然没到自己心爱的书房去,反而怏怏地卧在床榻上,陶心荷亲自端了午膳送到父亲房中。
“怎么了,爹,为今日不能出行而难过呢?”陶心荷故意逗陶成说话,一边将餐盘放在桌上,一边声音脆甜地调侃。
接过晴芳递来的布巾,陶心荷轻轻擦着鬓角脸边,抹去短短一小段路沾染的雨意,发现没等到陶成的回应,才眸光流转去看父亲。
陶成双目无神地看着窗外,仿佛在数雨滴一般,“一二三四五”地轻声念叨,片刻又“唉”叹几声,重数起来。
陶心荷曼行两步,凑到陶成身边,问他在看什么。
陶成好像此刻才惊觉长女来了,扯开笑容,叫了声“荷娘”,说自己想起了荷娘的亲娘。
陶成记得,他当年看到远奔的姨娘尸首,是在一个暴雨天,雨水扑头盖脸,眼睛都睁不开,然而女子惨淡轮廓还是通过他的眼刻进了心中,大大影响了他的人生和婚姻。
他并不爱那位可怜的姨娘,因此对二女儿比较冷淡。当然,他对所有子女都是放养,可能冷淡就不那么显眼了,孩子们成年后性情迥异,陶心荷的心性大约是最像他的了。
前几日,他上朝时候听到顾凝熙被委以重任,接下整理古籍的任务,做得好的话,大约会青史留名。只是不同惯例,不是由顾凝熙主导带领礼部下层官吏做,而是他独自一人领命在自家府上进行。
众臣都有猜测,说不定是礼部有人见不得这事成就,给顾凝熙使过绊子,却一时半会处罚不得。
陶成也是这么想的,自然顺着想起,长女为顾家妇三年多,顾凝熙人缘好了不少的事情。这不,荷娘一和离,就像使了照妖镜一般,顾凝熙原形毕露,在礼部动辄得咎了吧。
这对小夫妻的心结,陶成多少知道,也是因为别的女子。
只是与自己时刻惦记那具尸首不同,顾凝熙是将活生生的大姑娘放在了心上,犯了长女的大忌讳,荷娘怎么受得了这个。她与她娘,是截然不同的女子。
陶心荷顺着父亲的话,想到了娘亲,生前口口声声三从四德,却将别的女子送到夫君床上,酿成半生郁郁,简直是剪不断的乱麻,她暗暗警戒自己不可如此,嘴上应和说着:“娘亲的冥寿,在下个月,还有一阵子。”
陶成将榻边的一封书信递给了陶心荷,岔开话题说:“蓉娘来信了。她生育长子之后,刚发现又有了身孕,这是报喜的。荷娘,你看着给打点些娘家礼,你比我懂这些,给蓉娘送去吧。哦……另外,你和离的事情,是不是也跟她提一句?”
陶心荷绽开笑容,说着:“蓉娘自从嫁人,跟着妹夫到绵州赴任,我就没再见过她了。印象里还是小姑娘,居然又有喜信,我会打点好的。嗯……还得给妹夫在京的族人报个喜,自然妹夫那边应该说了。我要回去给蓉娘好好写封信,她和沐贤一同长大,感情深厚,沐贤快当爹的事情,我也要告诉她知道。”
陶成点了一句:“荷娘看着办吧,不过,二女婿从绵州调任了,如今升了半级,在确州,你按照这信上落款寄东西,别弄错了。”
确州?有些耳熟,陶心荷喃喃念了几声,突然变了脸色。
她想起来了,还是夫妻的时候,顾凝熙对她说到莫启这个错过了进士试的举人时,提过他们兄妹,来自确州。
有时候,陶心荷真厌烦自己的好记性。
咬了咬唇,陶心荷尽力淡然,将二妹蓉娘的信收起来,又劝父亲用膳。
她陪坐一旁,说了说府中近日家事。其实都是她拿主意的,不过父亲总是名义上的一家之主,还是要告诉一声。
陶成听着都累,挥挥手示意长女不必再说,她定了就行。
陶心荷犹豫一阵,到底垂首说了:“爹,待三四月份,天气不暖不热适合迁居了,我想另置院落居住,我尽力找个离陶府近便些的,常来看你……还有蔷娘,可好?”
陶成没听出来,陶心荷没提到洪氏,然而他总是支持长女的,叹了口气说声“也好。”
认真想了想,陶成觉得自己一窍不通,只好补充一句:“到时候,让沐贤跟书院请几日假,回来帮你跑腿、找牙人、看房舍吧。”
陶心荷淡笑,没有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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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七七觉得,进入新顾府的生活完全不是她想象的那样。
好生无聊憋闷啊!
自从二月初十,她仗着厚脸皮跟顾凝熙回府以来,基本没见过他。
咫尺天涯,顾凝熙真能做到在书房寸步不出,让莫七七大为惊异。
流光、追云等人跟她解释过,书房附设净房,饭菜定时放在房门外石阶上,顾凝熙忙于公事,偶有这样的情形,不过以前最多三五日,而且夫人可以畅行无阻地出入照顾主子爷。
莫七七还是觉得,熙哥哥太古怪了,就不怕自己长久不见日头,缺少地气生病么?起码她们家乡,没人会把自己关在房中超过两日,除了疯子,那也是被关,不像熙哥哥是自己关了自己。
前世被关在顾凝然后院的细节记忆点滴回笼,莫七七努力甩头不去想,告诉自己一世归一世,然而,高门大户紧闭院门、不能随意与邻人唠嗑闲谈的生活,还是让她感觉,像是误穿了贵人衣裳,比如前世主母曹氏心情好时赏给她的旧衣,十分别扭,处处不适合自己。
二月十四难得来客,莫七七快高兴疯了,真想留顾二夫人和如宁姑娘母女多聊几句。可是人家都不愿意搭理她,来去匆匆,管家还貌似委婉地跟她说不用去送行,莫七七失落极了。
二月十五、十六,连下两天小雨,府中琐碎事务变多,丫鬟们忙忙碌碌,连口不应心、聊不到一块去的勉强聊伴也没有了,莫七七也不敢出府,生怕又被吉昌伯府的人带走,穷极无聊,只好再去使劲拍书房的门,喊着:“熙哥哥,出来歇歇吧。”
连续五日多,顾凝熙终于将这份皇差理出个眉目,接下来就是按部就班、逐字逐句地对照记录,批注评点,是个水磨功夫,相对没那么耗人心思了。
他忍不住伸了个懒腰,对着铺满桌子、地面的各样纸张微笑到大眼眯起,都是心血,也都是他成竹在胸的内容。
从紧张专注的公务中抽离,他此时脑中才有空闲,娘子立时占据了神识。
这几日,她可好?有没有看到自己的书函?没有暗暗责怪他忽然没了音信吧?还有对于七娘的安置,如果娘子来做,必然周全妥帖,她会怎么做?
耳畔传来莫七七娇柔的叫喊,顾凝熙颇觉头痛,伸手覆在额上。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啊。他莫名想喝点小酒,熏熏然了,便暂时不用考虑怎么照顾七娘,犹如烫手山芋一般的责任——七娘。
向阳酒肆!顾凝熙蓦然想起,他在那处,还有一间雅舍,包房银子付到三月底了。
真是的,休沐日时候,他怎么忘记了这事,若当时忆起,自己直接另住酒肆,让七娘住府里,又能护住弱女,又能避嫌男女,岂不两全?
娘子若是知道他糊涂至此,会不会又娇嗔笑话他,一旦沉浸在某事里,就会忘记其他,活像个一根筋。
心境柳暗花明,顾凝熙俯/身,慢条斯理收拾起四散的纸张,将准备归还礼部档案阁的书籍另放,再打开房门,面对着举世唯一能看清楚、现在慢慢觉得不算新鲜的女子娇嫩脸庞,叹着气说:“七娘,又怎么了?”
傍晚雨停时分,顾凝熙嘱咐了以管家为首的一众仆从好好照顾莫姑娘,对莫七七各种哀求怒骂置之不理,只带着识书、识画,和一大箱子资料,坐车朝着向阳酒肆行去,将自己府邸,让给了外人。
管家等人不解至极,只得听令,眼见马车消失在街角,有礼请“莫姑娘”回府歇息。
莫七七又气又恨,熙哥哥这是什么意思,避她如蛇蝎么?她恨恨跺脚,若不是外面太危险,什么吉昌伯、什么顾凝然都可能伤害她,她才不愿意,像是被关起来一样,躲在沉闷的顾府大宅里!
次日,二月十七,艳阳高照,雨后闷热起来。顾凝熙安步当车,从向阳酒肆慢慢走到礼部,不过一点点路途,将归还的古籍交割清楚,更觉肩头轻快。
他转头要回酒肆雅间,继续奋战整编古籍大业时,偶然听到有人低语:“真的啊?工部陶员外郎一下子请一旬的假,要带女眷们出京游玩?工部尚书太好说话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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