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氏回到自己屋子里漱了口, 勉强用了些菜叶子粥又吐了,再一番收拾整理,满屋子丫鬟都被折腾得人仰马翻。
陶心荷一直陪在她身边, 对厨房家小指挥若定, 为她擦脸亲力亲为,一点不情愿或者嫌弃污秽的意思都没有,令洪氏感激不已。
她想拉着大姑姐的手说些赔罪的话, 可是全身虚脱, 喉间干呕不断, 只能扯着陶心荷的衣袖不放,眼中俱是哀求之意。
陶心荷以为弟妹是因为孕期突然起了反应而害怕,不断轻声抚慰:“不用往心里去, 这都是常事, 大夫说过的。”
“你放宽心,好好躺一阵, 想到要吃什么随时说。乡间菜蔬果肉新鲜, 应该是更养人些。”
“这里就是大夫难请些, 弟妹若下午还难受得紧, 咱们这就回京也使得。”
洪氏也知, 这趟出行始于小姑子陶心蔷提议,大姑姐却是看在她这个孕妇的份上才安排的。
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 一开始说是住吉昌伯家庄子, 后来蔷娘改口告诉她另去一处, 今早又在餐桌上见到吉昌伯。
若是往常, 洪氏总要在心里思量好几个来回, 现在她是一点儿想法都没有了,连连摇头, 让陶心荷不用在意她,按照既定安排住到时日再走,她这里可以支撑。
陶心荷叹了口气,拍了拍洪氏的手背,让她好生休息,不要顾虑什么。看洪氏阖目而卧,陶心荷还为她掖好了被角。
估摸着时辰,程士诚怎么拖延都该走了吧?陶心荷打发小丫鬟去前堂看了眼,得到无人的答复,才意味复杂地看了睡得不安稳的洪氏一眼,轻声叮嘱房内丫鬟们伺候好少夫人,自己提步离开。
不待喘息片刻,陶心荷一出房门,各路下人都过来向她问安请示:
老爷今日要在房里安个会转的呼啦啦的怪东西,该怎么办?
少夫人没有用早饭,厨下要留几眼灶备着,厨娘本想上午告假回自己家一趟,是不是不能准假了?
三姑娘带丫鬟去荒野处玩耍了,乡民都说那里杂草丛生,可能有蛇虫出没,要不要紧急派人回京采买些雄黄之类的药品备用?
就在方才,张家婆子和陈家媳妇在河边洗菜洗衣,两人一言不合推搡起来,陈家媳妇掉水里了,张家婆子立即跳下河去死命将人拽上来,结果陈家媳妇不依不饶,想要求见,请居士主持公道,怎么办?
陶心荷习以为常,一样样分派下去,有条不紊,忙而不乱,围在她身边的下人们陆续领命而去,脸上皆是依靠着主心骨的踏实和笃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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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芳作为陶心荷最有力最信任的副手,在庄子上也不得闲,为居士处理许多更细碎的事务,有些下人掂量着自己要请示的问题太过不值一提,会直接先找晴芳问询一声。
陶心荷带着另外两个丫鬟出庄子,去往荒野之地找妹妹了,晴芳留下来应付不时之需。
这时,有本庄的小小孩童,被他娘亲领着,嗦着手指过来,含混不清地说:“漂亮姐姐,有人让我把这个交给主子。”说罢递过来一张沾着他口水的纸条,卷成细长卷子形状,犹如小枝杈子。
孩童娘亲操着土音补充:“晴芳姐姐,是吧?我家这小崽子正在庄外小路上撒尿,一个贼拉高贼拉壮的汉子像是抓小鸡一样抓住他,让他递信儿。我家小崽子说是那人脸生,不是本地人,吓得哭嚎了半晌,好容易才哄住。这东西我们不敢拆,更不敢直接呈给陶家主子,麻烦晴芳姐姐给收起来吧。”
晴芳抓了几个铜板塞到小童手里,打发走母子俩,自己端详纸张好一阵,没看出有什么特别,与此地乡间草纸别无二致,犹豫着打开。
映入晴芳眼帘的是几个炭笔书就的墨色潦草大字:
顾凝熙快死了!陶氏速到河边一晤,可知详情。
虽然没头没尾的,晴芳看后还是被唬得心头一跳,攥紧纸条,与周围人说自己去去就回,低着头就冲出庄外找居士禀告。
使劲快跑到荒野处,晴芳一眼没看到陶心荷,急得边跳着四处张望,边高声呼唤“居士”“居士”。
晴芳沿着荒野边缘前后走动,终于找到了陶心荷,不过她身边还有人,不是妹妹陶心蔷,而是吉昌伯程士诚。
两人并肩而立,指着荒野中一条明显是新劈砍而辟出来的小径,不知细语着什么。他们身后五六步远处,侍立着各自的小厮和丫鬟。
晴芳一时间犹豫起来,不知道自己是否合适上前禀事打扰。陶心荷带着的丫鬟无聊回头到处看,不自觉叫了出来“晴芳姐姐”。陶心荷和程士诚顺势一同看过来。
日光暖融融地照射天地,让一切都染上了春意。背景是疯长过人高的漫到天边一样的野草,越发衬得高大威猛的吉昌伯爷眉眼笑意又浓又满,衬得身姿绰约的陶居士面色平静恍如静水流深,晴芳看过去,在这一瞬间,恍惚感觉两人莫名契合。
陶心荷可能跟程士诚说了句什么,稍稍提着裙角走过来,步履微急促,眉心有蹙痕,到晴芳近前先叹口气,像是发些又像是放松,才轻声问道:“怎么找过来了?庄子里有什么事?”
晴芳将纸条呈上,陶心荷看罢,沉默着咬唇良久。直到程士诚不避嫌地踱步过来,站定了柔声问:“阿陶,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么?”
陶心荷正面对着晴芳,听到声音变了脸,这个贴身丫鬟难得见主子一脸眉眼低垂的苦相,十分惊异。
陶心荷闭了闭眼睛,转过脸对着程士诚,又恢复了一派淡然之态,眉梢眼角像是凝固一般不露点滴心绪,只有樱唇乍破,轻描淡写说道:“与伯爷不相关。伯爷,方才我跟您提过了,贵府劈出这么一条捷径来,实在不合宜。”
程士诚摇摇头调笑道:“阿陶已经知我心意,何必装傻充楞。你在哪里,我都要找到路径靠近于你,这只是砍断几根野草而已,我迟早,将你心底那人……连根拔去,绝没有春风吹又生的机会,阿陶信不信?”
手心里的纸条恰好藏着所谓“那人”的姓名,即使炭笔痕迹容易晕染开,陶心荷也从凌乱的笔划里猜到了“顾凝熙”三个字,此时仿佛在拳中发烫,带动着整张纸条的内容重新在陶心荷心底过了一遍。
想想方才,自己在这边追上了蔷娘,挥退丫鬟,趁四下无人训斥了妹妹几句,气得蔷娘撩话说:“我不靠近他家庄子总行了吧?我去河边玩耍。”然后掉头跑开。
陶心荷对着寂寥天地叫了几声“蔷娘”无果,准备提步回庄时,就眼睁睁看着程士诚带领府丁,从杂草堆里探出路来,惊骇震动自不必说。
她这才住脚,迎上程士诚说起话来,无非是重复自己心如枯槁,让他不要枉费心思。
再不久,便是晴芳找来,给她递过来莫名其妙的纸条。陶心荷不知道怎地想起昨晚夜梦,颇觉心神不安。
抬眼就见程士诚凛冽眉眼,陶心荷知道,他现在是钻入牛角尖,不管自己说什么都无法击退。
她又惦记纸条提到的“河边”,恰是蔷娘说要去的地方,不知会发生什么,便匆匆应答说:“伯爷亦知我心意了吧?一根草都长不出来的冷硬石头,不值当被你视为猎物。我不奉陪了,希望这条小径没有人来往的机会。告辞。”
不待程士诚答话,陶心荷极其敷衍地行了个蹲身礼,带着晴芳和另两名丫鬟,头也不回地朝庄子行去,装作不在意后背炎热的视线。
程士诚静立半晌之后,“哈哈”笑开,自言自语道:“好歹,阿陶你不再赏我巴掌了。咱们……拭目以待。”他吩咐手下将新辟的小径修整扩宽、赶走野兔长虫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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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凝然叼着一根野草杆子,带着手下壮汉躲在目标庄子附近,是庄里农夫在小半里远的田地边搭建的简单窝棚。
此处稻草为顶,板瓦为墙,摇摇欲坠,漏风漏雨,而且十分逼仄,三四个大男人蜷在其中,转个身都会碰撞到,更连像样的椅子都没有,不得不席地而坐。
顾凝然觉得臀下临时拽来的马鞍旁褡裢应该是被泥土水汽浸湿了,带累他觉得凉飕飕的,心情更加不耐烦。
他掐算着,纸条送出去有一阵子了,安排三名手下轮流去河边藏身望风,也没见到有人影。怎么回事?
陶氏果然万分铁石心肠?即使是前夫,那也有一夜夫妻百日恩不是么?怎么不为所动,连露脸探问下情况都不肯?
顾凝然不小心磨了磨牙,便咬碎了草梗,撮出一嘴嫩草汁子,连连“呸“”声吐掉草叶,伸着舌头让壮汉府丁看染成绿色了没有。看对方唯唯诺诺点头,顾凝然恨声说“晦气。”
就在这时,望风的人回来禀报,他在远处看到河边出现人影了,大约是三个左右。
顾凝然精神一振,“呸呸”分别往左右手吐了口津,极力挺直腰板提了提内里腰带,没发现自己口水都抹衣袍上了,只顾大摇大摆吩咐说:“带路!”
于是,满脸油光、目光淫邪的顾凝然,带着身后三个摸不着头脑、左顾右盼的老顾府家丁,向着湍急的河边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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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凝熙和识书、识画终于赶到,土路尽头,庄子遥遥可见。
没听到什么嘈杂声音,庄子看上去就如同文人极爱写入诗中、画入图中那般安谧祥和。顾凝熙多少放下了一点担忧。
识书问:“咱们这就进去,拜会陶老爷?”
顾凝熙想了想,不知道顾凝然先到了此处藏身在哪,若是能寻到自然最好,省得惊动荷娘,便吩咐说:“我们先看看周边环境,再入内不迟。”
庄子四周环境很是简单,顾凝熙打马转悠,看到那侧是银丝带一般、闪着细碎波光粼粼的长河,无人走动,偶尔有鱼儿跃起,不像有危险的样子,便驱马拨头到另一侧。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要与天公比高的漫天野草,顾凝熙觉得,此处藏人最有可能,便抬腿下马来,将马匹拴在老柳树上,吩咐识书、识画轻手轻脚,随他前去一探。
随着走动,他看到了背对着他的一群人,有男有女,不像是顾凝然一行。
顾凝熙不欲打扰,正想转身,再往别处一探,莫名心下有所感,屏息走近几步,藏身粗壮树干后,又将目光聚在了那群人里最前面的、被两三个高个子下人服饰男子几乎遮挡完全的女子背上。
只凭着几人间隙里露出来的侧影片段,顾凝熙越发感觉,那位女子,很可能就是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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