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二, 黄历批语大吉,宜祭祀、出行、探病、祈福,忌口舌。
顾家系出地方汉南道里的豪强名门, 集几代之力培养出个顾丞相来。可惜这位已然仙去的老爷子一味高风亮节, 不懂得拉拔同族,对自家子孙一样严苛,致使如今顾家全族的为官子孙仅有二人, 都是顾丞相的嫡孙。
有几家自觉血脉近些, 在三服、四服之内, 陆续从家乡迁徙到京城,依附顾丞相过活。永盛元年丞相过世,他们就继续依附老顾府, 不过多少感觉大不如前了。
两位“凝”字辈的官身青壮是全族仰望和寄托, 顾凝熙官位高些,可是为人冷淡骄矜, 都是同族子弟, 源出一个老祖宗, 认真论辈分谁比谁低些呢?因此谁也不愿意打下脸去巴结奉承他, 更何况跟他套近乎毫无用处, 有些人是翻脸不认人,这位倒好, 不翻脸都不认人呢。
所以他在族人心目中, 渐渐成了个象征性的吉祥符号, 代表着顾家凝字辈有出息之人, 真说到用处好处, 远不如出租小铺子门脸的顾家二房长子顾凝烈,与顾凝然更没得比了。
族人浑然忘却了, 陶氏为妇时候,逢年过节走礼不断,见面从未叫错称呼,伯叔婶嫂侄分得一清二楚,各位的喜好困境如数家珍,能帮衬的也出手了不少。也许在他们看来,顾凝熙和离了这房媳妇,这些让他们感念的日常就跟着抹消了吧。
总之,他们模糊知道五品官比七品官大,但是都离自己太遥远了,都是大官儿。
在他们看来,昨日的事情,就是一向爱与吹捧自己的年轻族人喝酒取乐的一个大官儿顾凝然,口沫横飞说另一个不常露面、众人敬而远之的大官儿顾凝熙犯事了,必须除族才能保全顾氏。
除了顾府二房,各家都收到了顾三婶或者曹氏登门送的礼,在他们看来都属厚重了。族长又挑头发了声,众人稀里糊涂附和同意,就像是舍弃一块用过的狗皮膏药一般,他们就将顾凝熙开除出宗族了。
昨日议定,今天老少爷们儿就要到京城分设的顾家宗祠里集体祭祀、上告祖宗,以子孙不肖为由,宣判顾凝熙被挖根削谱,此后,顾凝熙生时不能参与祭祀,死后不可入祖坟,相当于十分重要的一大块社会性身份被无情抹除。
无人觉得,到顾凝熙出生长大的老顾府中聚集,趁他不知所踪除名,是件荒唐昏悖的事情。
他们只是一本正经、认认真真焚香祷告,程序一丝不乱,自谓是诗书传家、耕读有承的大族大户,沾沾自喜于将之前高高在上要仰望的大官儿钉在宗族见弃的耻辱柱上,心底还想着,反正是族长和顾凝熙堂兄顾凝然大官儿主张的,与自己无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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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惠风和畅,天气晴好,顾二叔在顾二婶催促下,一大早就赶着马车随第一批放行队伍出了城。
走了不到十里,车夫傻了眼,对车厢里的主子们报说:“估摸着京郊昨日下大雨了,眼前的路都是泥汤子,马儿跑不起来,只怕中午到不了吉昌伯爷庄子上。不晓得天黑前能不能到,主子们见谅。”
顾二婶抱怨顾二叔磨蹭,合该听她的,昨晚就动身行夜路,那么今早就能见到熙哥儿,将此噩耗早点告诉他,让他有时间应对了。
顾二叔脾气绵软,除了纳妾,万事听媳妇的,和顾二婶一辈子没怎么红过脸,此时拍着肚子,讨饶一般感慨:“嗨,我是不敢行夜路,这次又没伯爷护送,谁知道夜色里藏什么牛鬼蛇神,多危险。况且听车夫方才说了吧。昨日路上就积水了,咱们夜里行走,不辨东西,更容易一头栽进泥坑里。”
夫妻俩拌拌嘴当日常,回忆起顾二叔昨日惊闻除族大事,回府告诉了一向疼爱熙哥儿的顾二婶,惊得她连马车都等不及,一路快行到新顾府探问究竟。
管家只晓得主子爷谁都没告诉,悄没声带着小厮在休沐日出城了,然后是程嘉大人来访,没头没尾就说主子爷伤重,在他们京郊庄子上修养,接走了莫姑娘。
管家不知其中关窍,秉持着“多说多错、不说不错”的原则,打发了这两日骤然来访的几户顾家近远亲,一律以“主子爷不在府中,去向不便透漏”应付。
直到昨日傍晚,顾二婶形容不整登门,气喘吁吁,逼问管家说出顾凝熙去向,直喊着误了大事。管家犹豫许久才说,只知道是在吉昌伯爷的京郊庄子里,却不晓得详细去处,于事无补。
看着明显被自己带动得慌了神的管家,顾二婶一颗心却落到肚内。
多巧,他们一家刚从那处庄子里回京不久,自然轻车熟路,她还想着,或许是老天垂怜熙哥儿,冥冥中就安排她去送信,说不定能力挽狂澜,阻止他被除名呢。
可是昨晚没能出发,半夜收到族长传来的口信,说是次日二十二上午的时辰合适,就要开祠堂行仪式。
顾二婶气得在自家跳脚怒骂,哪里有办这等大事如同投胎一般慌急的?到底是谁在背后弄鬼,生怕生米煮不成熟饭么?
然而事已至此,她一个妇道人家,给嫡婆婆送信求见都被拒绝,夫君更无力改变宗族决定,没有其他法子,只好以顾二叔身子不适为由向那边告了假,老两口赶路去见顾凝熙。
临行前,夫妻两人殷殷嘱咐顾凝烈和两个弟弟到了祠堂,一定要清楚说明——顾凝熙就在京外数十里的庄子处,由吉昌伯爷护持照料着。
不知道烈哥儿顶不顶事,能不能改变族长和大家的决定。顾二婶不断念叨着,哪怕晚了,也要亲口告诉熙哥儿知道,好生劝慰,给孩子宽宽心。不论旁人,他们二房总是认这个侄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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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处,又是另一番景象。
后半夜雨停了,人们晨起后,迎面而来的是日头熏熏然下的腾腾水汽,天边隐约藏掖着初霁潮红朝霞,美不胜收。
农人们说,今日通往京城的道路肯定难走,但是热乎乎晒上一整天,明天就不一样了,必然畅通无阻。
陶心荷听在耳边记在心里,顾念弟媳洪氏在此表现出了不适,决定明日提早返京,二十二这日便安排仆从们打整行装。
陶心蔷抓紧最后一日的游玩时光,一睁眼,匆匆扒了几口早饭,就带着几个下人四处游逛,要将此处野趣点滴记在心里,回去和宁娘有得聊。
陶成无可无不可,只是对于今日又要将刚组装一半的器械重新拆分离析,好让下人包裹运送一事微有抱怨,倒不算要紧。
儿媳洪氏在餐桌上委婉提醒了一句,陶成恍然大悟一样想起,当此情景,他还是到吉昌伯处辞别一番为好,显得礼数周全。
“荷娘,今日莫推辞了,你陪我一道去。顺便看看他们庄子,也不算这趟白来。”陶成吩咐长女道。
陶心荷犹豫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最终答应下来。可是千头万绪都在她身上,来来往往找她请示事务的陶府自家下人、庄子本地下人络绎不绝,直至近午才算稍稍消停。
陶成已等她半日,见状走来唤她同去,絮叨着说:“要说起来,程士诚也算沉得住气的人了。在自家庄子里管医管药、供吃供喝,好生招待顾凝熙一行人。你猜他是做给谁看的?你再不露面,我怕他殷勤空付,说不准几时就恼羞成怒,给顾凝熙下些毒药撒气。”
陶心荷小心翼翼绕过泥土路的水坑,单手拎裙摆,单手搀着陶成臂膀,闻言嗔怪道:“爹,您胡说什么呢?顾凝熙好歹是朝廷官员,吉昌伯前日揽下了拔刀之责,自然该尽善尽美,至少照料他到清醒吧。程士诚自己与我说,不要对应到我身上,您怎么又来?”
父女二人并肩迈进荒野中新辟出的便道,仆从提着礼物跟着后面。陶成笑呵呵向外侧倾身,拨弄长到自己腰部高度、不知什么品种的杂草草尖,沾染一手雨珠儿,摊开手掌给陶心荷看,若有所喻道:
“雨停了,水珠还在。你们和离了,程士诚看上了你,因此在意你前夫,不是情理之中么?”
“爹!哪里有做爹爹的,这么大喇喇同女儿谈论什么前夫后夫的,我心中自有主张。说来,您倒是该操心操心蔷娘了,该为她找婆家了。”
“情之一事,最是伤神啊。荷娘,你二妹、弟弟,包括你自己,都是由你择定嫁娶的。你轻车熟路,如今又回归了来,不用顾忌什么插手娘家事务被人议论的破纠结,好生帮蔷娘择婿便是。”
陶心荷正有此意,算是在父亲处过了明路,便顺水推舟应下,说回京就办此事。她想着自己搬出陶府与为三妹找寻夫家同步进行。
越过荒野,眼前豁然开朗。鼻端还留着青涩的草腥气息,映入眼帘的却是大片不知名的粉紫花海,藏在花海深处的是露出屋顶尖翘一角的庄园,好一派田园雅致风光。
陶心荷仿佛才意识到,当初吉昌伯说,要邀请顾家二房和自己一家来赏春花,确有所指。
赏心悦目的花海上飞舞着翩跹蝴蝶和蜻蜓等,微风吹过次第低头复回直,像是一众穿着轻薄舞衣的漂亮女子在排演舞步,更添美观。
陶心荷的视线被吸引过去,不知不觉靠近几步,清晰嗅闻到淡淡花香时,才发现其中一处果然是几位女子在蹲身采花。
一名女子扶着腰站起来,嘟囔着:“好看是好看,采起来真费劲。”正是莫七七。
她的视线随意扫着周遭,很快亮了一瞬:“熙少夫人!啊不对,陶居士,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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