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凝熙突遇此等变故, 大家事先便说好了为他赶赶路。吉昌伯一行逐渐与陶府众人拉开距离,他们在午间便抵达京城门口。
虽然乘坐着特制稳当的军式马车,一路平躺在软蓬蓬的多层被褥之上, 顾凝熙胸前伤口还是崩裂了。
行前大夫就警告过的, 他伤及心脉,低烧未退,本就该一动不动安然躺在床上静养, 至少五六日后再沾地面进行轻微活动。
然而顾凝熙倒好, 昨日醒后强撑下地追陶心荷, 晚间一意孤行要回京,动作折腾不止,对他的伤势就是雪上加霜。
今日更要疾赶数十里的雨后坑洼泥路, 大夫想到顾凝熙心头破口, 觉得自己都替他发疼,只管摇头叹气, 还是在顾二婶的哀恳下开了些凝神助眠的药丸。
早晨出发时, 被搀扶到车前, 顾凝熙在小厮指点下, 知道了不远处便是荷娘所在的庄子, 他引颈望了半晌,满目草色苍茫, 才知咫尺天涯, 无奈弯身上车。
上了车, 顾凝熙一开始还抱着一丝野望, 盼着荷娘来看他一眼。因为昨晚亲耳听到, 他所乘坐的车马是荷娘开口为他向吉昌伯借的,当时他只觉得心头像是绽开花朵, 再无一丝疼痛。
忍着确实比普通车马要少的颠簸,顾凝熙强倚着车壁,半坐着愣神一般看向车帘外,直到又咳出两口血。
小厮识书实在忍不住,告罪一声便动手将顾凝熙扶住放平躺,嘟囔着说:“爷,夫人要是来看您,肯定早就来了,怎么会出发还没个动静?再说即便她真要在路上想起这茬,也会派人先来通禀的。您安生躺着,别像个望妻石一样杵在那么小的车窗旁边了。”
识画和弟弟一人一边,先说了意图,便不顾顾凝熙的僵硬扳过他身子按倒,此时正解开他外衫,观察出发前刚换的多了两层的绷带有无印染出新的血印子。
“是啊,爷。大夫说你受的这一匕首,穿过心头累及肺腑,导致血不归经,很容易随着咳嗽或呕吐带出血沫子来,要多当心才是。小的们伺候您把药丸吃了,小睡一阵养养神吧。”
顾凝熙直撑到半路,阳光随着摆动的车帘寻缝而入,直晒平躺之人的眼睑,令他左右翻腾都觉得像是被炙烤,难受得紧,才放下等荷娘的念头,服用了助眠药丸,半昏半睡过去。
正好帮助他顺利支撑到了京城。
程士诚驱马到顾凝熙车前,隔着车窗客气问道:“顾司丞还好么?我们已经穿过了城门,回到京城了。接下来恕我少陪,犬子程嘉护送你回府,再去送他岳父母。”
顾凝熙刚从药力中回转,神智尚未回笼,捏捏额角勉强应声,声气微弱,问得却是:“不知陶府车队到了没有?”
未见其人,却能听到程士诚的声音明显冷了几分:“顾司丞先想想今后如何行事,多余事务不必分神。陶府众人,我会去照应,就此告辞别过。盼你早日康复,你如有需要我相帮之处,尽管开口,我会量力而为。”
“多谢,我自己可以。伯爷救命之恩,来日再报。”顾凝熙硬是在车窗处露了张惨白的脸,背后两个小厮撑着他不至于倒下,幸好外面也看不到他背后窘状。
他直视马上精壮男子,入目依然不辨眉目,却不妨碍他申明主张:“不过伯爷听我一句。我对荷娘痴心未改,她知我知。即使我后半生不能得她垂怜,我也心疼她被伯爷这样的人纠缠,还请伯爷高抬贵手,不要戏弄她。”
程士诚本来提起了马鞭,准备调转方向去迎半路的陶心荷,闻言就势俯身凑近顾凝熙,入鼻一股子血腥气,仿佛激发了男子骨子里的斗志:“我这样的人?顾司丞何指?我自认为,在官爵家产、待人接物、年纪资历、心性品格乃至体格上,都要胜于你呢。”
顾凝熙悲凉自认,他如今家产单薄、无宗族庇佑,官阶低于吉昌伯,身受重伤还要操劳不知会留什么后患,确实不是良配了,远非他当年向荷娘求亲时候的条件可比。
然而,吉昌伯你不能人道!
顾凝熙实在无法宣之于口,君子不可论人长短,是刻在他骨子里的教养。
程士诚却善解人意一般,见他沉默,自己接话道:“顾司丞既然惦记阿陶,甚至昏沉中也念她闺名,其情感天动地,待我们成亲之时,必然请顾司丞上座,我与阿陶联袂敬你一杯酒。待一年半载后,阿陶有了身孕,我们也会写帖子报喜给你的。”
啊!程士诚身体无恙了?
顾凝熙听明白了,他之前并没有完全将程士诚当做情敌,只是心里倚仗其人隐疾而已,如今闻言,受伤前窥视到的两人并肩交谈场景、昨晚两人打哑谜一般说到拔草的细节,纷纷涌上顾凝熙心头,令他闷痛不已,像是又受了无形的一刀。
顾凝熙想,他要加快为自己讨公道的节奏了,不然更无法与程士诚一争长短。
因此,程嘉送他到了新顾府,双方客套告辞后,顾凝熙便执意出府,要分别到老顾府和族长家露个脸。
管家拦不住,急忙派人给刚出门的顾家二叔二婶送信。
之后,顾二叔在老顾府门口等到了他,唉声叹气陪这个倔强的侄子一同求见顾老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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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士诚行出两三里地,迎头遇上陶府车队,挂上了惯常笑意。
陶心荷有些诧异,隔车帘轻声问:“伯爷不是与顾家一路?怎么又返回来了?”
听到分道扬镳的答案,陶心荷茫然点头,过后才想起隔着马车车厢,便出声应了一声。
程士诚简直像是她肚子里的蛔虫,等她迟疑这几息功夫,就明白她的牵挂,为她搭台阶:“阿陶,顾司丞这命,是你我联手救回来的,自然见不得他胡乱折腾。又有这几日同住同行的情谊,不如送陶叔他们回府后,你我一同到新顾府拜访探望一下?”
“好!”陶心荷应得又快又急,回过神来才抬手捂唇。
程士诚便就此随行在旁,笑眯眯地扶陶叔下车,与陶心蔷说笑,真诚问询洪氏身体,令陶府一干人恍惚觉得,程士诚就是与他们一同的。
用了比平时快上几分的速度大略安置好,陶心荷留下晴芳处置其他林林总总事务,吩咐三妹陶心蔷多操心些,便上了程士诚的马车,迤逦向新顾府行去。
没想到扑了个空。
管家愁眉苦脸说了顾凝熙去向。陶心荷拧眉训斥:“怎么不拦着他?”听管家称了“夫人”就要辩白,她才回味过来,又同管家轻声致歉一句。
既然如此,陶心荷和程士诚只得离去。
在新顾府门前,陶心荷婉拒程士诚护送的请求,说她自行回府即可,伯爷劳累正该歇息。
程士诚却斤斤计较着不同意,说拔草还得种树,他就是那棵巍然大树,阿陶要敢于接受他的示好、他的靠近才行。
就在两人言语拉扯间,顾二叔陪着顾凝熙回来了。
顾凝熙拖着沉沉的步子,一脸愁苦相,从陶心荷身边擦肩而过后回头,面容大变,眉头强挤出平整欣喜的模样,半试探半惊喜地唤:“荷娘?你来了?”
陶心荷觉得呼吸都被眼前人拽走了一般,心闷地喘不过气来,半晌应是:“来看看你安置了没有。”
门口说事总不像话,很快一行人转移到花厅。
陶心荷曾经无比熟悉的地方,她在这里接待宾客、陪人寒暄、无事闲坐,都是常见景象。
正月初九和离之时,她以为,自己有生之年都不会再踏进新顾府了,或者,至少是时过境迁多年之后。没想到一个多月后就重踏故地,却是为了她心心念念想离开的人……眼前一副病容的前夫顾凝熙。
顾二叔拍着肚子喘着粗气说了无功而返的情况。
到了老顾府,顾三叔毫不客气出来拒绝顾凝熙登门,顺带数落了自己的庶兄顾二叔。说到顾老夫人,就是在静养,被顾凝熙气着了,根本不愿意见这个不肖子孙。
到了族长家,族长见到顾凝熙面色大变,一再问他不是完不成皇差、携妾潜逃了么?怎么又突然出现了?顾凝熙简单解释几句,族长一味推卸责任,说他不懂官场事务,都是顾凝然主导,他是云里雾里跟从的。回族肯定回不了,让顾凝熙自证清白再说。
顾凝熙没有去其他几家顾氏旁支的意思,顾二叔自然巴不得他回府养伤,这便遇到了刚要离府的程士诚与陶心荷。
“原来,顾凝然给我安的是这等莫须有之罪。居然真有人信,居然真让他得逞了。”顾凝熙喃喃两句,接着目光坚韧了起来:“我眼下再找顾凝然也是于事无补,只能踏实专注完成了皇差,再图下一步。”
陶心荷忍不住出言肯定他的想法。
之后再听顾凝熙说要去酒肆取回他前期写好的材料时,陶心荷深叹口气,侧过脸去看着地面接话:“你身上的血腥气都能招来山中猛虎了,安生养着吧。酒肆掌柜的认得我,我替你走一趟便是。”
顾凝熙先是不肯,接着不知想到了什么,骤然泛起笑意,点亮整张俊朗苍白面庞,应道:“那我就不言谢了,托付给你便是。我在府中等你……回来。”
最后两个字含在唇齿间,顾凝熙宛如回到了夫妇当年,陶心荷为他忙里忙外的时节。
程士诚同时告辞,要陪陶心荷走这一趟。顾凝熙无法阻拦,笑容黯淡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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