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心荷已从父亲那里听说了顾家官司的结果, 唏嘘而已,针对的是顾凝然和曹氏这对曾经的兄嫂,年节相聚时何曾想过他们是这等收场。
即使被陶成套话问:“顾凝熙这下子彻底没有祖业可继承, 要变穷了, 荷娘是否因此嫌弃他?”陶心荷也滴水不漏,只说与自己无关。
陶成假装不知道陶心荷近日清点和离之后的手边财物,晴芳更不懂居士望着账册每每若有所思是在想什么。
三月十一, 初闻这等身边熟识之人巨变消息的感同身受情绪已经过去, 晴芳带着小丫鬟们一早起身, 为居士和陶三姑娘出门忙碌着做准备。
今日是与吉昌伯爷约好的在饭庄午间偶遇的戏码,主角是年轻男女,陶心荷看了看晴芳给自己备下的衣衫首饰, 直说太鲜嫩不合时宜, 要求替换掉。
她正坐在妆台前,半侧首与小丫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今日梳个什么发髻, 便听下人来禀:顾司丞要见她。
顾凝熙虽说是忙里偷闲来找荷娘, 为防着她以和离两不相干为由拒而不见, 手边还拿了一副近日涂抹的画作, 一并告诉陶府门房, 这是陶少夫人先前索要的半成画稿,若居士不见, 则再禀陶少夫人。
洪氏待他热情有加, 仿佛顾凝熙还是她口中的“大姐夫”一般。因此顾凝熙想着, 大不了先见洪氏, 曲径通幽, 只要能进得陶府,再伺机寻到荷娘院落去当面吐露相思, 应是不难。
下人将画稿一事也禀告了陶心荷。
闻言,她都要气笑了,不经意瞄一眼镜子,看到自己讥笑的嘴角和身后丫鬟听到顾凝熙好奇想见人的眼神,更添心烦,“啪”地将镜子扣倒。
以书画双绝闻名、被买家追捧为“清幽、出尘、自矜”的顾凝熙,何时拿过半成的画稿出来糊弄人?
为了见她,顾凝熙连这样鬼扯的理由都用上了,以后还不一定会出什么奇怪的招式呢?
陶心荷单手摩挲着铜镜背后雕花镂空的冷硬纹理,突然从他携画而来想到了纠结好几日的难题,唇角的笑意像是凝固住了,眉头蹙起又松开,反复三四回,拿定了主意。
出乎刚踏进房里的晴芳意料,陶心荷轻声出言:“好生请顾司丞到花厅暂坐,我一会儿去见他。”
下人应声而出,晴芳待问不问,居士不是说过要放下么?还见故人,岂不又添牵扯?
吩咐过后,陶心荷仿佛要踏入沙场的女斗士,整个人的气势为之一变,眼角夹到晴芳,便快言快语道:“快些过来,帮我简单挽个头发,打发了顾凝熙,我还要去叫蔷娘呢,可不能耽误了时辰。”
晴芳不知怎么想的,试探问:“那么,居士今日梳个翘尾髻?”
“不要!”陶心荷反驳的声音之大,将她自己都吓了一个愣怔。
她迅速描补道:“好多人都说我梳翘尾髻衬得脸圆一大圈,不好看相,晴芳该记得吧?换一种。另外,熏香了木樨气味的衣衫也不穿,将前几日我调弄了蔷薇、白芷、兰香等乱七八糟香料熏过的衣服拿来我穿。”
晴芳连连点头,又去重取了遍袄裙。
将原本被陶心荷嫌弃鲜嫩招摇的明樱色衣衫伺候居士穿上身的时候,晴芳想起,居士今日好像有意无意将自己从头到脚,从衣衫发式到熏香,都完全与她坚持了三年多的样子区分开,也与她和离以来的常见打扮有所不同。
这样子,到底是不在意顾司丞了呢?还是另一种欲盖弥彰的介怀?
陶心荷觉得自己脖颈又发酸胀,颈侧血脉一跳一跳的,像是劳累过后的疲乏,又像是落枕之后的僵直,总之就是不舒爽,令她不由自主叹了口长气。
要与昔日旧爱做口舌交锋,陶心荷又深知顾凝熙不鸣则已,若是坚持己见的话,言辞极为便给,她怎么可能说得过。
最多是仗着一个要离、一个要求的不等地位,用冷态压制罢了。陶心荷仿佛听到自己心头“嘣嘣”加速,不晓得是紧张还是亢奋,与脖颈的不适尖锐共存。
脸庞五官都不会动一样,紧紧守在原处,她冷眉冷眼,紧抿着唇,一步一步走入了花厅。
今日是个大好晴天,正当清晨辰时初刻,太阳如同十六七岁的少年,兴致勃勃在空中挥洒光芒,不偏不倚,透窗将陶府花厅晕染地金辉一片,连空气中的细微尘粒子都带出了朝气一般,惹人怜爱。
就在这样的场景里,陶心荷踏门而入,从外面太阳地中进入屋内,眼睛适应一瞬,细眉不被察觉地一抖。
随着不自觉描摹前方静坐的男子轮廓的视线,她静默地立在顾凝熙身前五尺处,面容冷硬地绷着,与热情阳光截然不同。
首先看到此人穿着一袭靛蓝色长袍,并非新衣,陶心荷还能一眼看出正是去年给他量体裁制的春衫,像是一汪沉滞深潭。
胸腹间还好,看着尚算合身,肩头和腰身就空落了些,堆了一点点褶皱,大概是穿衣人瘦得太快,衣服跟不上吧。
他两条长腿拘束地并拢坐着,随着坐姿上扬的袍角盖不住男子皂色皮靴,八字微分的一双大脚不动不摇,显示出主人耐心等人的教养来。
陶心荷眼尖地看到鞋帮沾染着灰白尘土,而脚面处的皮质几无折痕,说明这双鞋子还是新的,上脚不过一两天,只是跟随的主人不好,带它东跑西颠,污损了样貌。
从腿脚往上打量,顾凝熙上半身挺直,与身后椅背没有一丝接触,接近僵硬。
他原本一手垂在外侧椅边,五指自然伸直,一手外伸在案几上握着茶盏不动,猛一看去,分不清秘色杯盏与他的手指玉色色泽,也就是从清瘦变成干瘦的手指骨节能给出提示了。
只是他给旁人的观感,恍如一尊没有魂灵的木偶,或是耗尽心力的沉睡者。
因为他是低着头的。陶心荷只能看到他的发顶和玉簪。
脖颈被他弯折出了最大的弧度,难得肩膀还支架着,不然陶心荷还要以为他这么睡过去了。
大概是她进来的脚步声惊动了顾凝熙,此人豁然抬头,令猝不及防的陶心荷满眼都是他的面容。
从发际线往下,天阁方圆、额头饱满,恰是传说中的贵气相。眉骨微隆、长眉入鬓,是她熟悉的走向,眼尾上挑的一双狐狸般眼睛隐隐藏着血丝,昭示着男子的辛劳。
悬胆鼻下的两片丹唇不厚不薄,是他极厉害的武器。
唇周胡须从青茬长成了黑硬短须,稍稍遮住他形状优美的人中凹陷,棱角分明的下颔本该是男子蓄须处,倒是若有如无,看得出清晨方才剃过须的杂乱痕迹。
陶心荷见状忍不住猜想,必然是顾凝熙自己匆匆用剃刀剃的,不然不会忽略唇上部分,因为他看不清楚,只敢对下巴下手。而剃须这种在脸上动作的事情,他又一向不喜欢旁人执手,除了陶心荷。
两人为夫妇时候,多是闺房之内,陶心荷捧着他的脸,仔仔细细帮他除去髭须,露出玉雕般的一张面孔。
陶心荷暗恨自己,从他面上一点细节又记起夫妻情热往事,连忙将视线从他淡白色唇和浅青色面上抽离,不去探究他的脸色怎么如此不好。
顾凝熙近日府里府外各处忙碌,牵挂病人祖母,应对三叔三婶求告,与各路官吏打交道,硬生生逼得他短时间内记住了五六个常见之人的特征,起码促进了沟通。
这并非他所长,因此心累至极,每晚沾枕即眠。
今早偷空来到陶府,想与荷娘一诉衷肠,在等待间隙,倦意不期而至,顾凝熙低头打了个呵欠,闭目养神,头便没有抬起来。
直到他感觉到了一个阴影笼罩在前方,若有所感般看着来人,凝神望去。
只这一眼,他便确信,来人正是他心心念念的娘子。
艳红鲜亮的樱色衣衫是他没见过的,女子发式和周身首饰没有一件他眼熟的,因为距离太远而勉力捕捉的香气更令他倍感生疏,这些却是他以前用来辨认娘子的依靠,顾凝熙想想那时的自己都觉可笑,是认物不认人的么?
她是从门外走进来的,周身还围着金灿灿的阳光,为她整个人撒了一圈光晕,不仅晃得顾凝熙看不清楚她的面庞,也一时间辨认不准她的高矮胖瘦、身姿体格。
但是这些都不影响顾凝熙感受到的温暖安心气质,正是夫妇日夜相对三年多,陶心荷留给他心底最深处的那抹意识之下的感觉。
“荷娘,你来了。”顾凝熙难得主动开口唤人名姓,声音笃笃定定,只是其中几分沙哑损了完美。
陶心荷闻声一顿,纳罕着心底满溢而出的惊喜是怎么回事?
她拼命对自己说,顾凝熙知道自己会过来,她身后晴芳都离得三步远,从主仆站位分辨,他能叫出自己名字,也不算稀奇。
陶心荷深深呼吸了两三下才调整了心绪,缓步走过顾凝熙,努力保持步伐稳定,到上首处落座,用几分漫不经心的语气问道:“顾司丞到访,有何贵干?”
顾凝熙鼻翼翕动,品辨着荷娘行过后留下的迷人香气,不是沉水香,也不是他上次找到的木樨香,不晓得她近日喜欢了新的什么。他总要尽快确定才能投其所好,再去香料铺子里买来送给荷娘讨她欢心。
他的愣神却让陶心荷沉不住气,色厉内荏补充问:“据我所知,你最近正是忙时,跑来作甚?我们府里就无你顾家人,也无你顾家财,顾司丞不会是走错地方了吧?”
顾凝熙回神,虽然他看不清陶心荷面容,从语调里也能听出娘子不知为何有几分气恼。一面反思自己唐突登门,违背娘子素来喜欢的先投帖后造访律人律己的习惯,一面转首对准她,扯开恰好露出上下六颗齐整白牙的笑容。
他一直记得,娘子曾经说过他这般笑起来,没有人能跟他生得起气,因为实在太好看了。
先笑这么一番,估摸着娘子看到了,顾凝熙再提气缓缓说来:
“荷娘,你尽知我家事,确实分/身乏术。今日一晤也时光有限,同你说几句话,我便需再去老顾府办事。因我实在想你,明知待几日后稍稍宽裕有空些,再诚心诚意上门拜访为佳,我还是没控制住自己腿脚,来到你面前。”
陶心荷确实被他的笑容晃了一下眼,又被这番矫揉做作的蜜糖话儿拽回来。
哼,顾凝熙以前不会这般遣词造句地说话,难道是天天与莫七七在一个府中相处,被带动成这样?
陶心荷清清楚楚知道,不同于上回莫七七在新顾府独处,这次因为她主动挑起照顾顾老夫人的重担,必然是与顾凝熙日日相见的。
“不敢当,你来又如何?不来又如何?若无正事,请恕我少陪,这便送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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