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八半夜, 顾老夫人在满堂子孙围绕中咽下最后一口气,可惜她那时候已不能写字不能说话,无人明白她临终的意思。
皇上亲口御令, 顾凝熙可以奉养祖母, 顾二、顾三也一直没有异议。结果顾老夫人一过世,顾凝熙强忍悲痛踉跄起身,要挑起主丧大任之时, 他亲自请回府的亲三叔闹了起来。
顾三叔振振有词, 皇上和朝廷之让顾凝熙养生, 没提养死。按照宗族习俗,自然该顾家长房主丧,可惜他大哥已死, 顾凝熙出族, 相当于长房无人,这么数下来, 便该是顾三自己、顾老夫人的嫡亲幼子来完成这个重任。
顾二一大家子听得瞠目结舌, 顾凝烈年轻气盛, 直接指责说三叔是图谋办丧时候宾客送来的葬仪。
顾三和他的庶子们反唇相讥, 说顾二让儿子出头挑事, 目的是他自己想争这个权责。
顾二自然不认,力挺顾凝熙主丧。
顾凝熙眼睁睁看着二叔、三叔、堂弟弟们你一言我一语, 吵闹成一锅热粥, 心底无比悲凉, 然而莫名多了一丝诡异的轻松, 其实从礼法上说, 他同这些不顾新逝之人尸身未凉的男人们,没有关联了, 他是能够独善其身的。
就这么吵嚷到东方既白,才最终议定,就在新顾府里发丧顾老夫人,顾二、顾三作为唯二的儿子共同主事,顾凝熙不作为主人家答谢宾客致哀,只负责事务调度,相当于默默无闻,不出现人前了。
期间的心酸忍让、波折争执,令顾凝熙感觉比伺候照料老人家要劳累太多,因此丧后他几乎不再与顾三叔一家有什么往来。
等到与陶心荷重归于好后,多少次午夜私语,他都自嘲说,就是这次与血脉亲人的争锋,令他一夜成长,冷硬了心肠,锻炼了本领,后来才逐渐胜任皇上交办给他的那些艰难任务,踏实坐稳了他的官位。
再为顾家妇的陶心荷一路看顾凝熙蜕变成熟,自然明白他的不易,对此每一次都轻声抚慰,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此时的陶心荷,是刚接到丧报的和离之妇,居住娘家的居士身份,恰与父亲陶成一道用饭。
快速浏览过薄薄纸笺,对于落款是顾二、顾三而非顾凝熙有些诧异,陶心荷向父亲请示,他们等头七去祭奠还是出棺之日。
陶成却拍板,顾老夫人新丧,他既然在家,就趁着今日过府道哀吧。
从陶成的眼神里,陶心荷暗自解读,难道父亲是要我去安慰丧主顾凝熙么?
可惜她又不能直问,先后说父亲腰痛还是休息为佳,对方刚开办丧事只怕正在烦乱等,都没劝陶成改了主意。
于是,在阴沉沉的春日里,随着丝丝凉风到新顾府吊唁的第一波人是顾族长带着若干旁支子弟,第二波便是陶成和两个女儿了。
遍寻不到顾凝熙的身影,陶心荷说不清自己心底的复杂感受,面上倒是一丝不乱,规规矩矩跟着父亲身后拈香祭拜。
顾二、顾三两人之间气氛明显发僵,彼此之间很少说话,陶心荷看出有异,一时意动,想到后院找女眷譬如顾二婶、顾如宁,或者莫七七也行,探问几句。
然而极为不寻常的,顾三作为丧主,紧紧张张、礼节都不周全地应对了他们,就话里话外请他们离开,直说府上忙乱,许多头绪还未理清,请亲友们头七再来。
顾三言语之间一直盯着陶成,仿佛怕顾凝熙的前岳父为他说话撑腰一般。
世人信奉死者为大,陶心荷忍了又忍没有插话,以免担上扰乱顾老夫人葬礼的罪过。
陶成其实并未多想什么,面向顾老夫人的棺柩叹着气行过礼,便带着女儿们离开。
步子犹疑、走在最后的陶心荷,不确定是不是听到了顾三明显放松的吁气声。
回到陶府,陶心荷才对父亲说出心中疑惑,被陶成反问:“那么,你希望父亲如何行事?”
陶心荷无言以对。是啊,不仅是她,她们整个陶府都没有立场对顾老夫人的葬仪置喙,不能为顾凝熙争取什么。
陶心荷有些受了春寒,头重流涕,没滋没味地卧床静养好几天,错过了顾老夫人的头七。
婉拒程士诚数次探病之请,陶心荷的理由是自己头脑昏沉、形容不整,不便待客。程士诚虽然遗憾,倒没有强求,还接了陶心蔷、洪氏过去他府里赴宴一回。
陶心荷顾不上打听宴席情形,她连家人都没见,关门不出,只说要休息。不过,赶在顾老夫人头七前,她打发晴芳去新顾府小门处转了一趟,将七百两银两交给了管家,没有附上一个字。
三月二十五,顾老夫人头七那日,陶成向上司请假去送,吉昌伯程士诚说这位是他义儿媳祖母,也现身参加了礼仪,依然对着陶成“陶叔”不离口,旁敲侧击打听陶心荷近日的身子和心境情况。
当晚回府,陶成亲自到陶心荷院落看望一病就是好几天的长女。
见她除了面容倦怠之外没有其他症状,陶成调侃陶心荷是借病躲懒,又兴致勃勃给她讲述今日在新顾府的见闻。
他先是提了提程士诚,看女儿虽然没有打断他,温温婉婉垂首静听的模样,却带着些魂不守舍,陶成猛地反问一句:“我方才说,伯爷他前几日见了蔷娘,问了句什么?”
陶心荷根本答不上来,陶成无奈地重复:“我明明说了,那个姓陈的小兔崽子,将身边一个丫鬟收了房,连他父母都瞒着,就在近期才被发现。因此伯爷宴请府中女眷,代陈家父母解释赔礼。蔷娘伤心不已,回府来就哭了一场,一直等你病好了,找你拿主意呢。”
“看着腼腆斯文的一个孩子,怎么私下行了这般下作事务?”陶心荷闻言一惊,当即要起身去找妹妹,听她诉苦、为她做主。
陶成摆摆手,示意陶心荷别急,都是前几日的事情了,陶心蔷已经过了最初的伤心劲儿,他此时还没讲到今日葬礼的高/潮反转呢。
一手捏着另一手袖口,亲手为父亲斟出一盏清茶,陶心荷捧到陶成面前,听事情的积极性一目了然。
陶心荷一面端着自己的蜜水偶尔啜饮,一面从父亲的描述中揣摩顾凝熙的处境和心绪,简直是她刻入骨髓的本能。
顾凝熙今日倒是露面了,却不是以嫡孙身份、主家规格,若非陶成留意,都不一定会发现静默的他。
陶成看到,顾氏宗族大部分人围绕着顾二、顾三,将头七办得热热闹闹,仿佛顾老夫人这辈子没有长子顾大爷、没有嫡孙顾凝熙一般。
而顾凝熙,先与礼部张尚书躲在角落谈了许久的话,后来送出了府门,他便出神一样站在某处,浑身上下写满了与世隔绝。
一些听说他得了圣眷去搭话的人,凑过去最多说一两句,便尴尬地败下阵来,转身辞去。因此顾凝熙身周虽然时不时有人出现,却依然充满了孤傲的氛围。
陶成没计划找他说什么,只是多看了几眼,想着也许荷娘感兴趣,回来讲给女儿听罢了。
没想到,顾凝熙大约是得了小厮提醒,眼神茫然地走过来,停在他身前。
紧随着他的小厮垫脚,向顾凝熙附耳简单说了什么,顾凝熙便向陶成深揖一礼,口称“陶叔”,谢他来送祖母。
怎么一个两个都叫他陶叔?
陶成捻了捻须,难得心平气和,没挑这位前女婿的刺儿,回应了几句节哀。
他看着顾凝熙几度张口、欲言又止,耐心等着,终于听顾凝熙说:“陶叔,敢问……荷娘……陶居士她?”
可是没等顾凝熙问出口,就听宫内来人宣旨。满堂之人自然齐齐跪倒,恭听上训。
说到此处,陶成眉飞色舞,问陶心荷道:“荷娘,你猜是谁下的旨?说了什么?”
意外过后,陶心荷轻轻摩挲着手中已经空无滴水的瓷盏,轻言细语回答提问:
“宫中如今只有皇上皇后两位正经主子,不是圣旨便是懿旨吧。想必是皇后娘娘为顾老夫人头七下的恩旨,毕竟有丞相荫蔽在,今日去了不少受过丞相恩泽的官员,天家施恩作给臣子们看,也是要的。”
“哈哈,荷娘,你为何不是男儿身,猜得八/九不离十啊。”陶成隔桌拍拍女儿肩头,骄傲与遗憾共存。
她不能从/政,却能够敏锐洞察,做她夫君的智囊贤内助啊。也不晓得今后是程士诚还是顾凝熙有这个福气。陶成暗戳戳想,到了那时,总有一个要改口叫他岳父,另一个应该也不会再称他陶叔了吧。
嘴上没停,陶成继续述说皇后旨意给当场的震撼。
除了常规的夸赞顾老夫人品德,比如扶助丞相、照料儿孙等,皇后特地点出,顾老夫人教养出的嫡孙顾凝熙,是为朝廷肱骨栋梁,因此看在顾凝熙份上,为顾老夫人赏赐死后哀荣若干。
旨意辞藻华美,然而意思简单明了,就是为顾凝熙撑腰,背后是明晃晃到满溢的圣眷啊!
宣旨之后,按理来说该是丧主接旨。顾二和顾三却面面相觑,无人敢出头起身上前。
其实谁不明白顾二、顾三的心思呢?旨意里一字未提这两位,他们若是贸然行动,会不会被看起来就十分威风的内侍呵斥?
内侍看着冷场,不得不提声重复最后一句:“请顾老夫人子孙接旨。”
此时,远在偏僻处的顾凝熙才朗声回应:“臣领旨,叩谢皇后娘娘恩德。”
陶成正好在他身边,就见这位瘦高的前女婿行礼后站起,不疾不徐越过地上众人,稳稳当当、目不斜视走到内侍跟前,躬身如弓,举手过头,接过明黄色描鸾画风的锦缎卷轴。
据陶成悄悄抬头观察,身边诸人不发一声,目光都集中在顾凝熙身上,看他行云流水做完一整套接旨行止,眼神里慢慢长出羡慕和敬仰的光亮。
陶成暗自点头,“君子美姿仪也”,不论这个人如何脸盲不识趣,顾凝熙起码是个举止端方、言行雅致的君子模样,远非他来自己府上求女儿复合时候的狼狈可比。
恭送走内侍之后,葬礼气氛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若说之前在场面边缘的顾凝熙如同若隐若现的萤火,此时众人言语行动上,就将他捧成了独一无二的炙阳,不能忽视无法闪躲。
丧主这个重要身份,在事实层面到了顾凝熙身上。无非是众人顾忌他被除族,不能点明而已,顾族长和顾三叔遭到了更多审视乃至不屑的打量。
陶心荷听罢,无意点评:“他未必在意这种抬举,毕竟,他的祖母是真的再也不在人世了。”
陶成惊得一拍大腿,说道:“你这话,与顾司丞送我到府门口时候,对我悄悄说的私语,是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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