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人乐意不乐意, 时光总会水一般流过,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进入了四月, 春到浓时, 烟柳满城,繁花填眼,各户人家的宴饮聚会陡然多了起来。
在顾凝熙这边, 是月初发送了祖母, 与祖父合葬, 入土为安,丧事在这个瞬间到达高潮,接下来便是守孝。
除了大面上规矩人人盯着, 私下什么不睡床、不食荤, 则完全看本人坚守了。在泥土翻涌、土腥气呛鼻的坟茔处三拜过先人,瘦骨支零的顾凝熙缓缓起身, 心底松了一口气。
他终于凭借自己的把控, 先是暗自求助于皇上, 然后夺回祖母丧事主导权, 接下来在儒家经典的要求和他看荷娘操持自己母亲丧事的记忆里找到依据, 认认真真、体体面面送了顾老夫人最后一程。
短短十来日,顾凝熙觉得自己心境变得沧桑和稳重了不止一星半点。
他自然不会去赴宴享乐, 即使有人想着他并非名分上的逝者嫡孙, 是不是就不用那么严格守孝, 投了邀请帖过府。
顾凝熙倒是不再如以前一般, 要不就有夫人时全权由娘子处理, 要不就和离之后一律不回复,反而细致地、客气地写回帖婉拒了每一家。
下人们送罢帖子回府, 私下暗语,咱们这位爷,好像在人情世故上开了窍一般。
对于张尚书拐弯亲戚家要办的宴会,顾凝熙还用上小半日时辰画了副巴掌大小的水墨,附帖赠上。不看僧面看佛面,他自然没有明点张尚书,只写了聊表情意和不能亲至的憾意。
不过谁都不傻,消息很快传到张尚书处,老大人觉得老怀甚慰,喃喃“投桃报李,世代相传”,到书房里给门生故旧写信夸赞顾凝熙、为他造势不提。
然而,他想要按照最正经的丧父嫡孙规格为祖母守孝也不可得,皇上正在用人之际,怎么忍得了自己正大力扶植的臣子要三个月多龟缩府中、不见外人呢?
一番接触下来,皇上已晓得顾凝熙的脾性,知道他有些时候惊人的圆通顺意,有些时候则固执己见得要命,丝毫不畏惧君上。
于是皇上没有直接下旨夺情,何况除族之人也没有可被“夺情”的。
君臣通过内侍,一个传口谕,一个呈奏表来往几回,顾凝熙只能在七七四十九日内按照他自己的想法守孝,不见外人。
什么麻衣素裹、两餐冷素,皇上一概不干涉,不过要顾凝熙不能完全抛下朝廷事务,人在书房,对于皇上送去的材料依然要勤加分析,每三四日都要上奏表,为改/革造势。
七七四十九日之后,也就是端午节后,顾凝熙就要走马上任出官任职,皇上给他的新官职已经准备好了,吏部四品,新的衙司,特地为他顾凝熙所设,一方面调/教拨用为皇上所用的低阶文官,一方面监察百官,有部分御史的职能。
做事而非做人,是皇上对这么一位脸盲有才文官因人制宜、扬长避短的定位。
消息灵通的臣子们,已经有猜测,假以时日,顾凝熙要成为史上头一份无宗无族的重臣了么?他的冉冉升起势不可挡,象征了皇上的何等心意?
朝廷暗流自然波及不到陶心荷这里。
陶成便算是信息不灵通的,最多知道些放在明面的消息,回府里同孩子们闲聊天顺嘴说说也就抛之脑后了。
因此,陶心荷只知道,顾老夫人丧事完满,顾凝熙瘦得脱相,从入坟那日就避居府内,听说要到端午节后才开府门见外姓人,好像这个日子是皇上定下的,仅此而已。
她努力告诉自己不要去关心、不要去惦记,专注心神在自家人身上。
小小风寒像是强令她避开顾府丧事一般,过了顾老夫人头七,陶心荷便觉得身体轻盈不少,鼻管通畅,头脑清明,风寒不日痊愈了。
于是,在陶沐贤三月底从书院回府修整前,陶心荷一边安排府内事务等着迎接弟弟,一边找三妹陶心蔷询问情况。
“前两日我从父亲那里才知道,陈家家风不谨,让他婚前收了丫鬟。听说你哭了一场,委屈吧?如今心里怎么想的,尽可以告诉姐姐,我为你做主。”陶心荷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康健时候的爽脆铿锵,即使是探问少女心事,也说得斩钉截铁。
陶心蔷没直接回答姐姐的问话,低头玩着自己衣带,眉眼之间拢了轻愁。
陶心荷才发现,自己没注意间,妹妹就从天真娇憨的小姑娘变成有心事自己消化的女子了。
在昏昏昧昧的黄昏时分,随着日光一点点被天边吞噬,屋里由明转暗,妹妹的五官变得模糊起来,陶心荷简直如同狐狸吃刺猬一样无处下嘴,想了又想,终于打破静默凝滞,说了这么一句:
“好在六礼刚开了个头,蔷娘,你若难忍,咱们大可以退了这门亲事,不碍什么的。”
陶心蔷闻言抬头,目光闪了闪,又摇摇头,拉住姐姐的手掌,终于说话:“姐姐方病愈,就为我操心。我已经过去了,不算什么大事,姐姐也不用放在心上。”
蔷娘不是一向大咧咧说,要找个如同姐夫一般会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男子么?即使她后来以程嘉为模板,也没有放弃这个念想啊。
“那个丫鬟……”陶心荷欲言又止。
“咳,不要提她,姐姐。伯爷那日调解来着,说他与那边讲好了,不要搞出孩子来。大抵算是个交代吧。”陶心蔷如是回应。
陶心荷蹙起长眉,反手握紧对方,追问道:“这么说来,这个丫鬟不打发出去?还要留在你未来夫君身边?你还是执意要嫁,一过门,便有这么个堵心人,你想好了么,蔷娘?”
长叹一声,陶心蔷声音带出几分哽咽。她说,男子大抵不会守着一人过一生,最近许多人,包括吉昌伯爷、嫂子洪氏、未来婆母和夫君,都与她或明或暗、或直接或隐晦地说了这层意思。
在这个前提下,夫君是婚前还是婚后有别人,其实没有本质区别。对陶心蔷来说,重要的是子嗣,陈家孩儿出自谁的肚腹才是她要争取把控的。
陶心荷越听越不顺耳,到了最后甚至拍桌止声,震得桌布下的流苏簌簌抖动,震得陶心蔷停了倾诉,愣愣看着姐姐。
站起身来,如同师长训斥不争气、走了歧路的学生一般,陶心荷居高临下,对陶心蔷说道:
“蔷娘,我一向与蓉娘和你说,我们虽是女子,却不能自轻自贱,要自尊自敬,而后人敬之。关于婚姻之事,你过得舒心,才是最紧要的,远远超过什么子嗣。你自问问,真的愿意忍受对方有通房有妾侍么?”
被触及伤心处,陶心蔷嚎啕大哭,边哭边说话,声音含混不清:“姐姐,我原本也是如你说的那样,期望他能一心一意对我,我们一直高高兴兴的。然而现实并非如此,世间男子左怀右抱才是常事,姐姐,是你没有认清楚现实吧?”
抬眼看陶心荷正要启唇,陶心蔷怕她要长篇大论训自己不争气,便想着举例堵回去,维护自己可怜的体面,一时之间口不择言起来。
她一气儿说道:“姐姐,醒一醒啊。爹算是洁身自好之人了吧?还和姨娘生出了二姐。嫂子说了,待哥哥这次回府,就安排丫鬟开脸伺候他,还直说自己前段日子孕吐导致精神头儿短,没有及早安排,对不住哥哥。这是我们府上的男子,还有姐姐你身边呢。”
“爹他有缘故……”“沐贤不会收的。”“我身边?”陶心荷试图与妹妹对话,却插不进去,几个字刚吐口就听她说到下一个,直到提及自己,陶心荷正色静听。
陶心蔷伸出两根手指来比划着说:“一个是近日的吉昌伯爷。姐姐,你别看他目前深情款款的,宁娘都与我讲过,这位原本也是风流性子,只因身子有恙才摆出慈祥平和,不知道你怎么入了他的眼。然而,你若跟了他,要不就是守活寡,要不,待他故态复萌,还不是要应对后来人?”
不知为何,陶心荷听罢轻吁了口气,抬手压住妹妹肩头,“说话注意些,什么守活寡,是你个未婚姑娘能说的?况且程士诚如何,姐姐心里有数,不会轻易再嫁,你还是说你自己的事情吧。”
“别急,姐姐,我还没说到宠惯得你想法与一般女子不同的那个人呢。就是顾凝熙顾司丞,我的前姐夫。他石破天惊的“一生一世一双人”,让多少女子艳羡你,包括我。姐姐该知道的。”
陶心荷不自觉手下用力,握紧陶心蔷肩头,像是为自己寻找支点一般,闭目一瞬才找回声音:“蔷娘,你明明知道,我是为何和离。他许誓好听,背誓的也是他。注意提这个来伤姐姐么?”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姐姐,我只想提醒你,这世间,你我、我们这些女子们,知道的敢许此诺的,也就一个顾凝熙而已。不论他是怎么践行的,我们不能用这点去要求别的男子。”
“姐姐,你扪心自问,在顾司丞许愿之前,你是不是也觉得,男子三妻四妾不过是平常事,是女子需要忍受、不得不忍受的事情?是什么改了你的想法?是顾司丞三年始终洁身自好、片花只草不沾,对不对?”
太阳彻底落山,姐妹俩说了要谈私房话,丫鬟们没有进来打扰点灯,房内陷入昏暗,陶心荷被妹妹一句句的反问,逼到心里的墙角,真的扪心自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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