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不想让你走。◎

    尹婵垂目瞧向床榻, 他自顾僵着不动,这副逃避的模样在尹婵眼中实在好笑,只觉得满室的冷肃之气都由他既憨又傻的动作散了干净。

    何时见过堂堂男子把自己裹成蚕蛹, 不得见人?

    尹婵抵唇想笑, 一时忽的顿住, 索性将计就计, 佯装羞恼,嗔怒似的跺了跺脚, 转身便要离开。

    “等等。”

    一声急巴巴的紧唤, 谢厌挨不住了, 被尹婵说要去找别人的话吓唬得赶紧下了床。

    他伤势极重,后背手臂乃至面颊都包扎过, 突然下床不免踉跄。

    然而, 此刻也顾不得许多,唯恐尹婵怒了, 跌跌撞撞奔去,从她身后拉住她的手:“别去找。”

    几近恳求的急促声音, 听在尹婵耳中便是可怜巴巴。

    天可怜见,谢厌究竟生出了怎样的九曲回肠, 一时这样, 一会那样,她快分不清哪时的谢厌,方是他正经八百的脾性了。

    尹婵哼出低低的一笑, 也不转身,定在原处就这么问他:“为何不许我去, 你不是……”

    她没实打实的说出口, 但谢厌岂会不知。毕竟他自个儿说的, 昨晚有一人形容癫狂,且那人姓名并不是叫做谢厌呢。

    被尹婵这般含笑轻问,谢厌听她的笑,清泉细溪似的,淌过胸前后脊,浑身的疼痛似乎都被消磨。

    他一时存了万语千言,连带离原州办事的这十日,心里翻涌着想和她说的话。

    谢厌垂了眼皮,急道:“是我,是我。”

    尹婵背对着他挑起了唇角,纵然没有回头,也仿佛得见他被纱布掩住的两颊定然飘着红晕,说不准心跳也如昨晚一样,扑通扑通,恨不得跳出嗓子眼。

    说实在的,尹婵心跳也有些变快。

    她不动声色地喘了下气息,见谢厌不说话了,方才抿笑道:“公子何时学着缩头缩脑了?自己做的事竟都不敢承认。”

    谢厌双手一绷,紧张地抬起眸。

    不是不承认,实在,昨夜心绪狂乱,如陷迷醉呓语中,没能控制住自己,口出秽语,唐突了尹婵,更险些伤到她。

    做出那般过分之事,连他自己且心虚到不愿承认,尹婵又如何接受得了。

    谢厌紧绷了站着,束手束脚,表情很不自然。

    他望向尹婵纤薄的后背,发痴地想,眼下她的反应,并不像是难以接受。

    这样的心思一起,便再难消弭,在谢厌的想入非非中愈演愈烈。

    他心里的妄念迭起,急匆匆拉住尹婵的手腕,带她转身面向自己。

    本想剖解了百转心思,与她将所有事情说明白,却没料到,尹婵辅一转身,便是展颜莞尔一笑,晕着点点笑意的眼睛对着他,甚至还轻笑出了声。

    谢厌迟钝在原地。

    尹婵瞧他站得端端正正,若只往日倒还好,但今朝满脸裹着纱布,手臂也绑得严实,再这么傻愣愣站住,便有些得趣儿了。

    她禁不住的抵唇掩笑,微微沉了沉肩。无奈道:“好了,你快回床榻躺着。”

    “你不走。”谢厌眼神坚定。

    尹婵目光落在他抿紧的唇上,拗不过他,点了点头:“不走便是。”

    她坐床边,一低眸,就是谢厌端正着身体平躺起,看不够一样,眨也不眨盯着她瞧。

    尹婵哭笑不得,替他掖好被子。

    坐了小会儿,眼见谢厌垂下眼皮,似乎睡了。

    她想了想,打算去小厨房看看熬的药可好了没,不想刚一动,谢厌便倏地睁开眼睛,惊慌地抓紧了她的手。

    尹婵猝不及防回眸,谢厌眉尖顿蹙,急切道:“我没睡。”

    她眼神略有些复杂,说不清心里喜或是忧,重新坐下。

    谢厌的手捉着她,尹婵目光落在他五指上,只见骨指微白,手背青筋凸起,那细长劲瘦的指间明明在轻抖,没什么力气了,却还牢牢攥紧。

    仿佛,怕被她遗忘在这里。

    谢厌惶遽的神色,让尹婵不由联系到楚楚方才与她说的陈年往事。

    似眼睁睁见谢厌如何被丢弃山林,如何在飞禽猛兽下脱身,如何被利爪抓破左脸,如何一身血淋淋的回到谢宅。

    而入谢宅,他又以怎样的姿态躲避旧院,忍住疼,流着血。

    仅是稍稍一想,眼眶便情不自禁地发热,凝了蒙蒙的雾气,泪将落不落。

    她不想叫谢厌察觉,鼻尖发酸时,猛地偏开了头,抬手把泪水飞快抹去。

    但谢厌何其敏锐,遑论此时,他正直勾勾望着尹婵,自然把她一应神色看得明明白白。

    她别过脸时,谢厌心潮被惊石扰乱,泛起涟漪阵阵,几乎立刻自床榻撑坐起来,黑眸深邃,喉结滚动:“怎么哭了?”

    怕惊扰了她,轻声问出,但蹙眉压唇的模样便知他正急得不能自已。

    尹婵还落在眼下的指尖一顿,装作无所谓地说了声“没有”。

    浓密眼睫上坠着的泪珠正摇摇欲坠,她摇头时,轻地一颤,便顺着脸庞滚落。

    尹婵连忙伸手做掩饰。

    短暂的静默间,谢厌素来冷厉的黑眸被焦虑填满,双手不知何处去,交握在一起捏了捏指腹。尹婵垂头不语,他胸口猛然一疼,终是没有忍住,伸出手爱怜地捧起尹婵的脸,颤着指尖,拭去她眼下的清泪。

    他的目光热切到宛如受过烈日的炙烤,尹婵被迫抬起脸。

    这一次,她没有去躲谢厌的注视,而是不闪不避地迎上,静静坐在床榻边,任他冰凉的手指在脸颊游移。

    谢厌认真地替她拭干眼泪,什么旁的杂念都没有。

    尹婵含着泪,看他被包扎严实的面容,心念微起,被一股绵软软甜丝丝的情暧催使,忽然开口:“公子昨夜为何亲我?”

    谢厌揩泪的手指陡然顿动。

    他喉间发涩,第一反应是偏开脸,移了眸子,避过尹婵噙着疑惑的目光。

    可当真这样做了,才突然意识到不对。

    他纵是长在墙角根的杂草,也已早早做好与太阳面面相对的准备。

    于是他沉住气,转回了头。

    他倾身而去,凑近尹婵,漆黑的眸子直勾勾地对准她,其间是满满的情和欲,如此不能餍足,像得了骨头的野犬,只用眼神,便要将她拆吃入腹。

    尹婵本是抛去了羞耻鼓足勇气方问出口,可乍一对上这双眼睛,竟也被吓到,不由自主地往后挪动。

    “不说……也无妨,我先……”尹婵支吾,轻轻咳了声。

    谢厌却二话不说捧住她的脸。

    他掌心凉凉的,尹婵被冷了一下,半边身子都一定,缩了缩肩。

    “我说!”宽绰的寝屋过分冷寂,谢厌着急上头,迫不及待的一声,叫空气也增了灼烫。

    他怕白费了与尹婵独处的良机,眼神火热,不做任何的掩饰。

    甚至捧着她脸颊的手也越来越重。

    尹婵吃痛,被他急切的样子吓到了,微努了唇,似乎知道谢厌要说什么,尽管发疼也没有唤出声,乖乖坐在榻边,等他开口。

    空荡荡的寝屋,一丝一毫的声音都甚是清楚。

    尹婵先是察觉自己心跳越发快了,暗暗稳了稳神思。轻轻“嗯”一声,以来提醒他。

    谢厌腹处升腾了难以煎熬的滚烫,喉结滚动,足足吞咽好几次,才冷静些许,张了张唇:“我喜、喜……”

    尹婵眼梢轻提,心里似变得有一些软绵绵。

    可惜,谢厌只说到这一字,后面的话再是如何想说,也终是陷在喉间不出来。

    谢厌自己亦急了,双眼赤红,面上没被纱布包扎的皮肉因紧张与焦躁,发出细微的抽搐。

    谢厌终究高看了自己,气馁垂目,双手抱头,狠狠一抓。

    一不小心就碰到了伤口,痛得他粗重地闷哼几声。

    尹婵受惊,顾不得他的话,嗔道:“快别乱动!”

    谢厌懊丧的面上尽是灰白之色,自厌至极,没脸看尹婵,索性自暴自弃般抓着头狠命一用劲。

    后脑勺陡然生出一阵晕眩,他脸色大变,生生晕厥了过去。

    尹婵两眼呆呆,既是无奈又是担心,慌忙喊大夫。

    风风火火了一遭,楚楚与欧阳善等赶来寝屋。

    自然也就知晓,谢厌只因与尹婵闲谈几句,便一时昂奋,以至昏迷。

    纵然不知两人说了什么,但同心上人聊着聊着便晕厥的事迹,实在是……

    一整日,谢厌把自己关在寝屋,没脸出门。

    他伤得重,期间,大夫看过三回。

    尹婵每每跟在一旁。

    谢厌垂下眼皮,不敢见她,唯恐这副不争气的样子叫她失望。

    可全然不看又是不能的。

    谢厌总在大夫换纱布、或写药方配药时,循着空隙,偷摸瞄上几眼。

    因尹婵时时守在大夫身旁询问伤情,并未分余光给他,谢厌便愈发大胆,能掐出甜水的眼神缠上尹婵的黑白分明的凤眼,秀挺小巧的鼻尖,娇嫩红润的朱唇,徘徊不止。

    嗓间涩痒,便借喝水的机会,悄悄抬眸,目光逐渐痴迷。

    尹婵突然回头。

    谢厌眼皮直跳,意识到被抓包了,一时要躲,却急得险些被温水呛住:“咳咳……”

    大夫皱眉,让谢厌张开嘴。

    谢厌就顶着尹婵揶揄的目光,十分别扭地“啊”了一声。

    大夫瞧了瞧他喉间:“喝水都呛,莫非伤到了里面?”

    谢厌不动声色地闭上嘴,看了尹婵一眼,她掩唇偷笑,便也认命地垂了眼睛:“……没有的事。”

    尹婵实难再忍,笑出声惊到了大夫。

    大夫看看脸色不对劲的谢厌,又瞅一瞅莫名发笑的尹婵,立刻闭眼,提起药箱往外急走,口中喋喋念叨:“老朽糊涂,老朽糊涂啊。”-

    眼看天快黑了,楚楚找了一圈,终于在东厨发现尹婵的身影。

    她正给谢厌煎熬今日最后的一帖药。

    楚楚道:“天色不早了,小姐,我们回谢府吧?”

    尹婵透过东厨窗看了一眼。

    夕阳已西下,屋檐外蒙着金色的淡光。忙碌煎药,并未在意时辰,的确日近黄昏,再晚,回去便看不清路了。

    她点点头,将灶上熬好的药倒进碗里:“先让公子把药喝了,咱们再走。”

    “好。”楚楚帮着一起弄。

    半刻过去,谢厌服了药,尹婵叮嘱他晚间入睡的事,翻身、起床一类。

    说的有些多,都是她方才询问大夫所得。

    纵是楚楚再耐烦,听这唠叨般的话,都倦了。谢厌却以手支着下巴,乖乖点头,这副温驯的模样倒让楚楚大吃了一惊。

    按常理,公子绝非这类性情。

    一头狼竟还装起家犬了?

    事出反常,她半眯起眼睛,仔仔细细端详谢厌被包得严实的面容。

    虽然难以看清他细微的表情,可他实在听话,让楚楚不敢相信,这是那杀伐狠绝的谢厌。

    楚楚嘀咕着,尹婵却已说完,她们是时候该回去了。

    尹婵和谢厌告辞后走出寝屋,楚楚提步随后,替谢厌关上门。

    只是,屋门掩上时,她隐约看见躺在床榻的公子唇角一勾。

    楚楚一怔。

    尹婵拉住她道:“好似要落雨了,我们赶紧走吧。”

    楚楚不再多想,与尹婵挽着手,往谢厌的院子出去。

    日暮昏黄,冷冰冰的庭院,更显萧索。

    尹婵四处一望,以往不知,谢厌竟处在这等冷漠之地。

    若能让他住进一个花繁叶茂,种有海棠绿松长柳,地面铺上青石板,屋檐与青瓦都绕着清甜香气的地方,该多好。可这只是她小小的心思,无权干涉谢厌。

    正想着,已随楚楚绕过影壁,走到石拱门。

    楚楚忽然停下,尹婵从缠丝的杂念里回神,看见了宋鹫。

    原来,通路的石拱门不知何时,被许多大大小小的石块堵得严实。做出这事的,是宋鹫无疑了,他满额挂着汗,手里还在搬一块及膝高的巨石。

    尹婵有些没反应过来,大惑不解:“宋先生这是……”

    宋鹫挠挠头:“小姐抱歉,这边路封了。”

    “封?”尹婵眉尾一提。

    楚楚不吃他这套。果然,方才那念头没错,狼不可能成为家犬,即便有,必然是装模作样。

    她直接瞪了宋鹫一眼,带尹婵走另外一条路。

    几名黑衣人抱剑静守石门,岿然不动。

    楚楚默了默。

    不过她轻功厉害,与尹婵飞檐走壁,也不无不可。

    谁知一抬眼,便见屋顶齐刷刷站着一排黑衣人,体格健硕,身形矫健,脸色冷酷。

    猛虎难敌猴群,楚楚打不过。

    折腾来折腾去,尹婵大抵明白是个什么情况了。

    她环顾四望,饶是曾见过谢厌手底下的黑衣暗卫,也被石门屋檐抱剑的一行人惊到。

    她按住楚楚几欲拔剑的手,回了谢厌寝屋。

    谢厌靠坐床头,手执一杯苦茶,见她走近,低声道:“你回来了。”

    尹婵脸颊是气鼓鼓的愠怒:“我原本是要去谢宅的。”

    谢厌搁下茶盏,发出清脆的一声。

    “可还是来这里了。”

    尹婵靠近床边,得益于他倚坐床榻的姿势,自己竟要高出他许多。

    谢厌抬头,用深邃的长眸看她,这让她有种被仰视的错觉。

    仿佛……家犬一直盯着主人,黑漆漆的眸子满是示爱般的顺从与屈服。

    甚至她手指有些发痒,十分想摸一摸。

    可惜谢厌脸上缠着纱布。

    这念头一萌生,尹婵怔住,目光轻轻晃动了下,伸手突然捏住谢厌泛红的耳朵。

    他耳尖冰凉,与火热的眸子简直不似同一人长的。

    尹婵意犹未尽地揉了揉。

    眼睫一垂,撞上谢厌温驯的双眸,便倾了身,贴近他:“石拱门有宋先生,屋顶廊檐是黑衣暗卫,公子未雨绸缪,要把我一网打尽么?”

    她好气:“方才服药多听话,而今要做什么?”

    谢厌握住她揉捏耳垂的手指,十指在说话间紧扣交缠,声音更低:“只是不想让你走。”

    尹婵没有抽出手,他目光热烈又露骨,毫不犹豫道:“搬过来住。”

    ……

    尹婵却想,他总是憋着不吭声,譬如先前问他昨夜的亲昵,竟晕了过去。可每每做事,叫她大吃一惊。

    带她去土匪窝是这样,要她留在这宅邸也是这样。

    他好似卑怯十足,却又气魄嚣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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