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与我亲昵的,是何许人也?◎
尹婵再睁开眼睛时, 便是躺在熟悉的床榻上。帐顶摇曳的流苏,提醒她此时正在谢宅院中。
屋内静谧,她愣了一下, 连忙起身。
“唔……”后背连同脖颈一阵酸疼, 应是昨日在马上颠簸, 又摔下陡坡所致。她后脑勺也泛疼, 靠坐床头揉了揉,才把略显僵硬的身子舒展些许, 挑开床幔, 朝外喊道, “楚楚,阿秀。”
楚楚正端着一盆热水进来, 见她醒了, 当即大喜,转瞬又是蹙眉:“小姐, 大夫说您要多休息,快快躺下别动。”
尹婵见到楚楚, 心里的紧张才算消去两分,趁她过来时, 匆忙捉住她手腕, 面色发白:“谢厌呢?”
“小姐别慌,大夫给公子看了伤。”楚楚柔声安慰,“还睡着, 没有醒来。”
尹婵一听这话,昨夜情景纷纷在脑中浮现, 霎时乱做一团, 撂下一句“我去看看”, 便夺门而出。
楚楚赶紧道:“公子不在旁边的旧院。”
尹婵脚步一定,两手绞着,懊恼自己太不沉气。
可山洞里谢厌字字句句那般失态,她不敢深想其中缘故,岂能再有耽搁。情急之下,埋在眼眶的一汪泪来不及收回,回头,瞳仁轻颤,双眼发热道:“他在哪?”
刚问完,泪已夺眶而出。
原州东街尽处,依着壁立的山峰,正有一座威严气派的宅邸。
墙面宽绰,占地颇广,中门并未悬挂任何匾额,空空荡荡,不大像正经人家的房子。
楚楚引着尹婵过去,她方知此地,竟是两年前谢厌离开谢宅后,分府别住的地方。
尚记初到原州,在谷城巧遇欧阳善时,他话中提及过。
他那时如何说的?
“公子别忘了,您那府邸处处养着兵器,哪个凉亭没流过汗,哪条长廊没沾过血,哪处塘里没死过人?每日院里除了宋鹫他们几个训练,就是你挥刀弄枪的,吵吵嚷嚷没个清净。”
尹婵稍稍一愣,原来便是此处。
欧阳善说得不假,自踏进门槛,她便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宅邸宽敞,与谢宅相差无几,但目之所及的空地却不如谢宅多,只因错落的青砖屋瓦间摆满各类兵器,无花无草亦无树木,处处透着一股冰冷。
不像住人的屋宅,更甚,只比官邸牢狱好一点。
谢厌怎么会住在这样的地方,满庭凄冷,让尹婵眉眼微蹙。
她停在影壁处看了一会儿,直到楚楚在旁提醒,才猛地闪神,抚了抚起伏的胸口,压去这座宅院带给她的紧迫感,道:“快带我去见他。”
楚楚将尹婵的神情尽收眼里,循着长廊东拐西绕,停在了一处愈发冷冰冰的院落。
“此地便是公子的寝屋。”
尹婵顾不得其他,推门而进。
屋内空荡荡,一片死寂,窗牖轻启,昏暗的光线让尹婵眼睫轻眨了下。说是卧房,竟也当真只有一床榻摆在正中,立柜,桌案,什么都没有。
床榻孤零零的安放那儿,谢厌便也孤零零地躺在里面。
尹婵步子突然变重,一步,又一步,慢慢靠近。
率先看到的是谢厌垂落在床榻边的手,纤长,瘦削,掌心很薄,没有往日捏碎旁人喉咙的狠劲,脆弱极了。
她无言地停在离床一丈之地,目光绕上他苍白的指尖,呼吸亦跟着手指的轻颤,而滞了一滞。
迈步上前,薄被下,谢厌安安静静躺着。
他的脸和昨晚山洞时一样,经大夫诊治,包着严严实实的纱布,只剩眉眼与嘴唇露出。闭着眼睛,睫羽垂下,一动不动。
尹婵默了默,心口不由一抽一抽的疼,放轻声音坐在床边。
静静看了他许久,方才艰难地挪开目光。
走出屋,拉过楚楚往旁边避了两步:“大夫给他重新看过吗?他手臂和背,都有伤。”
“小姐放心。”楚楚温声道,“昨夜您与公子昏睡后,大夫便又诊过几次。”
尹婵仍是难安,追着问她大夫可曾说过什么细话,眉头一直蹙着。
楚楚一五一十说了,语气忽然转低:“皮肉伤好的快,但……”
“怎么?”尹婵心下一紧。
楚楚轻叹,认真地看着她:“实不瞒小姐,公子昨日情状,想必您也猜到,与那座山林有关。”
尹婵心跳得很快,点点头。
她的确有所猜想。
楚楚走到廊下,负手而立,沉默须臾后,才开口道:“公子左脸的疤痕,便出自此山。”
双手惊得立刻攥紧,尹婵脸色顿变,难怪昨夜他拿石块一遍又一遍地划伤脸。
而今细细想来,其中必有原委。
她唇色苍白,握住楚楚的手,凄冷的庭院她眼中俱是显而易见的急切,喃喃道:“楚楚,快告诉我好么?”
“……好。”楚楚望了一眼紧闭的寝屋门,“很久前,大抵是公子七岁的年头。”
十几年前的原州穷山恶水,匪乱横行。
那一年的三月十三日,离京城信阳候将不详的长子弃在贫瘠之地,已六年有余了。
三月十三,杏雨梨云。
早春,京城一派闲然,山色明媚。刚走过严冬的百姓,都展望着今岁的美好。
信阳候也不例外。
只是每逢三月,便不由想起难产而亡的发妻,以及,那生有不详胎记的嫡长子。
信阳候温文儒雅,举手投足皆领风骚,趁春日起兴,来到原州。
不过,还未离京时,所想有多快哉,待跋涉几千里后,心绪便有多糟糕。
太偏了。
原州这个穷乡僻壤,山高僻远,简直没有一日可待。
刚启程的大好心情,霎时散了精光,只剩满腹的疲累与不耐烦。
行至留君山外,眼见高山巍峨,可原州城里烂成一副鬼模样,与繁华京城如何相比?
信阳候无比后悔在美丽的春日,来到这等荒凉之地,连带去见儿子也没了好脸色。
正是这样百感交集的时候,偷溜出府、披头散发在街巷游荡寻找食物的谢厌,被他一眼看见。
明明都是七岁稚童,府中次子唇红齿白,小小年纪便已通读四书五经,在书塾得先生赞誉,进宫蒙帝王嘉奖,甚至有意将郡主许配。
再看眼前衣物破破烂烂,面黄肌瘦,脸颊生疮的谢厌,信阳候望见他右脸的胎记,几欲呕吐。
来原州前,娇妻温声细语地劝说,倘若谢厌胎记痊愈,便让他返家。
信阳候也是这么想的。
即使学识气度无法与次子谢琰相提并论,但侯府还是有本事养得起一个人。
但如今见面,不仅胎记尤在,这通身狼狈,如讨食的乞丐,哪像他的血脉。
信阳候冷眼看着他,嫌弃未做掩饰,拎着七岁的谢厌,进了谢宅大门。
谢宅也破旧,没什么规矩,刚到门口便是几个孩童“疯疯癫癫”地玩耍。
信阳候又是一阵心梗,恨不得立刻返京。
他腻烦着和谢宅族人寒暄几句,谢厌站在一旁听,便知这位就是遗弃他的父亲。
父亲交给他们一堆银两,很快要走,没有打算带他一起离开。
谢厌跑到他面前,仰着头问:“你是我的父亲?”
信阳候看不上眼,轻轻“嗯”了一声。
谢厌又睁大了黑溜溜的眼睛,眨也不眨地仰视他:“父亲要把我丢在这里?”
不知哪个字戳中了信阳候的心思,他脸色大变,在远房族人面前摆出的温润如玉的派头也禁不住了,一脚踢在谢厌胸膛,把他活活踢到远处树下。
谢厌拍拍衣摆,在地上一滚就爬了起来,便听见父亲说:“不详的废物,留你何用,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原州!”
他呸了一声,拂袖离去。
谢厌安静地站在原地,听到谢宅众人发出一声声讥嘲的笑,旁支的兄弟姐妹也跑到他面前扯鬼脸,吐唾沫。
他呆了会,突然发狂一样捉住离他最近的谢歧,狠狠扯他头发,手指往他眼睛抓。
谢歧哭得涕泗横流,谢厌不管,蹲在地上抓起一把石块,挨个丢向那边笑不停的众人。
直到他们喊护卫过来,谢厌才把碎石子揣进衣襟,拔腿往外跑。
他没有一日吃饱过,但力气大,很快追上信阳候的马车。
他拿出弹弓,石子射中马腿,止住了赶路的一行人。
最后一个石块,击伤了信阳候的额头。
信阳候当即怒不可遏,命人抓起谢厌。
眼看四周有一荒山,指着谢厌的眼睛嫌恶道:“我竟生出这样不孝的人,没用的废物,养在原州也是白费,把他丢进林子里!”
七岁的谢厌在黑黝黝的山林呆了好几个晚上。
楚楚说:“无人相信他还有活路,那山里到处都是飞禽猛兽。谢宅中人欢欢喜喜,想着拿了信阳候的银子,往后又不必养谢厌,何其快哉。直到第三日,谢厌一身血淋淋的回来了。”
“他没有银钱治伤,只能躲在旧院,日日忍受钻心刺骨的痛楚。自此,那道伤疤永远留在了他脸上。过了几年,去看大夫时,已贻误良机,再难治愈。”
“在山中遇见了什么,公子不曾提及,可观其模样,却能知晓一二。”
她轻叹一声,看向尹婵,后者倚着廊柱,已是身体发抖,泪如雨下。
恰时寝屋里发出一声巨响。
尹婵顾不得抹泪,提着裙摆飞快跑去。
她推开门,急急忙忙往床榻的方向望。谢厌单手撑着,想坐起来,目光本在寻找什么,可对准尹婵慌张的眼睛时,脸僵了一下,紧接着面色凝重。
下一瞬,便猛地躺下,拉过被褥,严严实实蒙住了头。
尹婵不明所以,小心翼翼过去:“谢厌?”
良久,沉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
“昨晚那人不是我。”
尹婵歪头,唇瓣翕动:“什么?”
谢厌藏在被褥下的手攥紧了,声音明摆着的紧张:“昨晚……山洞,似乎有人形容癫狂,那、那人,不是谢厌!……阿婵,你听清楚了吗?”
尹婵轻怔,又一下子笑了,边抹着泪,带着哭腔说:“原来如此,那昨夜与我亲昵的,是何许人也?我必得找他去。”
这话一落,把自己包成蚕蛹的谢厌,猛然僵了背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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