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独爱她。◎

    楚楚还要再说, 尹婵却已提着裙摆,飞快往前院跑。

    雨过天晴,地面铺了石板路, 她一觉醒来身子轻盈, 很快绕过回廊, 到了前院。

    尹婵尚未住进这宅邸时, 此地向来做谢厌宋鹫等练武所用,故而院与院间, 处处皆挂兵器架, 演武高台也甚多。

    前院便是最大最宽敞的一处。

    尹婵喘着气, 越过影壁一看,坚实的高台上, 两人皆穿黑衣, 缠斗时,身形如影。

    她张了张唇想立刻喊停, 忽然意识到打斗中最忌讳的便是分心。

    况且,并不知晓两人发生何事。

    尹婵咬咬唇, 高台下站着与她同样忐忑面色的欧阳善、宋鹫及一干侍从,她拖着沉沉的步伐, 连忙走去。

    “欧阳大人……”

    尹婵手指攥着衣角, 一门心思往高台看。

    淡青衣袂自眼前轻晃,欧阳善目光一亮,往旁边走了两步, 与尹婵一起避在高台下的石柱后,低声唤道:“姑娘来了。”

    尹婵浅行了礼, 无心思寒暄, 一双秀眉如远山, 急切道:“公子与谢先生发生了何事?”

    “唉。”欧阳善长啧,摸了摸鼻尖,亦迷茫地望去,“在下也不知。”

    尹婵心不大宁静。

    他摊手道:“晨间在官邸谈事,那时还尚好,正事落实后,我与宋鹫外出,谢云重则随公子回了这院,不知闹什么矛盾,便就打了起来。”

    “多久了?”尹婵眉眼挂着紧张,忙问。

    “已有一炷香。”欧阳善沉叹。

    复又看一眼高台,不知怎的,发出耐人寻味的淡笑:“姑娘不知,云重的功夫是公子一把手教出来的,如今缠斗竟也不分上下。这么久了,二人没赢没输。”

    尹婵微讶,睁大了眸子。

    以往只知谢厌极通武艺,楚楚都比不过。校场一见,谢云重身手矫健,原来也是由他塑就。

    欧阳善颇为感慨:“不知得打到什么时候。”

    许是知晓谢厌与谢云重再如何争斗,也不会伤其性命,他便将这打架暂且认定为比武。

    抱臂环胸,冲高台轻扬下颌:“公子擅剑,云重则用鞭,姑娘快瞧,这架打得,可像献舞?”

    尹婵抿唇不语。

    可不像舞,分明动手狠劲十足。谢云重每每挥鞭,她心都是一提起,唯恐伤到谢厌。

    他面上纱布才解下,左脸新痕还未好全,若再被伤了,可怎么办。

    欧阳善自顾说完,身旁没了动静。

    他偏头一看,尹婵两手绞在身前,乌漆眼睛直勾勾望着高台。

    准确来说,应是眨也不眨盯住谢厌。

    被她郑重的神色一惊,欧阳善抓抓脸,也没了玩笑的心思,正色起来。

    谢厌与谢云重身形相仿,后者身强力猛,次次挥鞭,如长蛇剧烈前进,直要吞噬对手。

    而谢厌则更重灵巧。

    力道看似随性所欲,被鞭击溃,却出剑如风,招招行云流水,是十足掌控。

    且轻功卓绝,身影飘忽,每每似要被长鞭缠住,叫尹婵的心跟着怦怦直跳时,他却闪身如电。

    这暂且是尹婵看出的片面,主在谢厌“退”时。

    高台情状如火如荼,他一但“进”,飘逸的挥剑间,是狠辣难防。

    高阳愈盛,光照得身子温暖,但尹婵在两人一进一退,剑出鞭舞间,已是咬紧下唇,眼睫微颤。

    阵阵寒光紧逼谢云重,谢厌出了一个剑招,狠厉无比。

    谢云重终是不及,手腕一松,长鞭落地。

    转瞬,身形颓丧急促后退,倒在地上,侧头吐出一口鲜血。

    谢厌淡淡收剑。

    尹婵被血吓得低呼,蹙眉,转头问欧阳善,“有……有没有大夫。”

    欧阳善反应过来这场缠斗已终止,点点头,一脸复杂地去医馆了。

    谢厌并未注意台下的人,他脸色自出剑始便一直不虞。

    剑锋寒光,削铁如泥,最末一击将摇曳空中的树叶划成三段,随风轻落在谢云重的血迹旁。

    猩红与嫩绿的交缠,在他晦暗的眼中辉映出一抹明亮。

    谢厌看着倒在地上的谢云重,沉步逼近,声音不疾不徐,淡淡道:“我若是你,便去争,去夺。遇困顿,便窘迫难当,一味后缩,当年我为何费尽心思将你带出谢宅。”

    他说着尹婵听不懂的话。

    谢云重却是瞳眸一颤,眼里闪烁着羞愧,狼狈地爬起来。

    但伤势已重,双腿发软如何站得住,踉跄两下又摔倒。

    这次,他索性跪坐在地,头无力地垂下。

    地面是呕出的血,他自生死关头一遭,耳听谢厌的话,眼神不禁迷茫。

    盯着那处腥涩的血迹,神思回到了多年前——

    那年的谢宅比现在还乌烟瘴气。

    原州匪乱沸沸扬扬,偏生越是难,却越要生子,谢宅一下子多了数十个新生稚童,养育颇艰。

    谢云重便是其中一位。

    在这日子紧巴巴的时候,京城信阳候带来一周岁男童,并五百两银,解了燃眉之急。

    谢宅就慢慢好了起来。

    只是这五百两如何分配,成了现今的难事。

    银钱人人想得,却不是人人都有,譬如相较正房长子谢歧,旁支庶出且不受宠的兄弟谢云重,便自然只配喝西北风。

    养成皮包骨头,吃的是剩菜剩饭,受欺负也不敢还手。

    一晃十三四年。

    当日被信阳候丢弃的谢厌,成了原州人人喊打却人人畏惧的“疯子”。

    一次游街寻找吃食,在柴房角落,遇见了正被围揍的谢云重。

    谢厌靠在墙边看了一阵,想起往事,发善心救了他。这便是第一次见面。

    又是两年过去。

    十六岁的谢厌,突然从原州消失了。

    他去了京城,再回来时,衣服破破烂烂,血迹斑斑,俨然性情大变,成了谢家不敢招惹的存在。

    谢家试图给他安排崭新的宅院时,他正脸色青白,披头散发,径直到柴房角落,把缩在里面啃脏馒头的谢云重拎了出来。

    他只说了一句话:“我带你离开谢家,倾囊相授,你应我一事。”

    谢云重馒头掉地来不及捡,发怔着看他,然后,猛地点头。

    谢厌把他带到所住的旧院子。

    谢云重什么都不知道,恍惚地,像条尾巴跟在他身后。

    他看见谢厌从一个破烂脏污的包袱里,无比珍惜地拿出一幅卷成画筒的丹青。

    画中姑娘十分青涩,娇憨却更美丽。

    谢厌抚摸卷轴,眼中没有丝毫亵渎与唐突的情暧,像在对待高高在上的神女,顿了顿,将画交给他:“四年,我给你四年的时间,学成武艺。”

    谢云重心智还很不成熟,抱着画,懵懂地问:“然后呢?”

    谢厌又将画卷夺走,低着眼睛,乌发扬起,露出一张脸的瘢痕,嗓音多了嘶哑:“护着她。”

    谢云重最后接过了画卷,日日挂在床头。

    他谨记公子的话,感念公子的恩情,不要命地练武,日复一日。

    每晚都要看着画才能入睡,渐渐的,分不清是因公子练武,还是为了这画中连姓名都不知的姑娘。

    一幅画是冰冷,一个人却是温热。

    山林初见,他看到了尹婵的身影,画中人成了真实。

    几次再遇,她声音,她容颜,清灵柔美,时隔几载,终是懂了当年谢厌看向画卷时的虔诚。

    垂涎之心已起,再难消弭。

    他喊住谢厌,直膝跪下,愧悔不及道:“公子苦心栽培,属下有负,而今再无面目以见,请公子废我一身武艺,逐出原州。”

    深深拜倒在地,声音沉厚,此意已决。

    谢厌心思何其敏锐,不出片刻便明白了所有。

    他抓着谢云重来到演武高台。

    几番缠斗,击溃在地,鲜血淋漓。

    谢云重自过往中回神,抬起黯淡的眸子,逆光而立的谢厌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口中说着让他争,让他夺。

    何其简单。

    谢云重自嘲地一笑,张了张嘴:“我争了,公子会让给我?”

    谢厌漆黑的眼珠点点颤动,沉声道:“她不是可供人拿取的物件,如何能让?”

    谢云重突然笑出了声,胸腔震了震,唇边又生血丝。

    他听见谢厌微冷的声音:“倘若争也不敢,只知一味退缩,更甚,自以为是对我尽义,对她尽了情。那么,谢云重……当年我错看你了。”

    谢云重愕然抬头。

    谢厌扯了扯唇,见他浑身僵住,一俯身,伸出了手:“若连自己都看不上自己,便收起那颗蠢蠢欲动的心,最好不要胡思乱想。”

    话落,眼神一寒。

    暖阳当空,春日好时节,谢云重脊背凉了凉,垂在地上的手指细颤,臂膀使力,缓缓抬起。

    他握住谢厌的手,但眼一闭,已是昏迷。

    欧阳善回来得很巧,大夫赶紧让人将谢云重抬进房间。

    谢厌站在演武高台定了定,垂目,眼神一默。

    他走下高台,一声含着担忧的呼唤在耳畔炸开:“谢厌……”

    谢厌周身紧绷。

    方才面对谢云重时理直气壮的话,到了尹婵跟前,宛如被戳穿心思,只恨不能缩进土里。

    他逃避般走到一旁,尹婵即刻跟上。

    良久的静默,终是尹婵先问出了声。

    她绕到谢厌面前,看着他闪躲的眼眸,想问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们的对话迷茫又好似明了,似是在说……

    尹婵唇抿住,还是难为情,没有开口。

    谢厌却在古怪的安静中轻轻一叹气,倾身牢牢锁住她面容,神色坦然:“我告诉你。”

    他自顾开口。

    从见谢云重的第一面,说到先前与他在此打斗的原委。

    尹婵听完,蓦地一怔。

    嗓子哑了哑,不知该怎么说,也没有想到事情竟是如此发展,双手略紧了一分,踟躇道:“你废了他的武功?”

    “没有……也不会。”

    谢厌说出这句话时,复又朝她迈步,幽幽地将她逼退到廊柱前。

    方才缠斗累了,他周身袭着热浪,暖阳高空,开始炙烤她,这股热息很快绕在尹婵皙白纤长的脖颈间。

    与他便是没有肌肤相对,也心尖忽悸。

    尹婵后背抵柱,却很好奇谢厌为何会对谢云重说出那样的话。

    以他、往日的性情,该是不会如此的。

    也不知是否心有灵犀,谢厌目光落在她秀美的眉眼,敏锐地发觉到。

    他静了一下,抬手拭去尹婵额角的一滴汗,薄唇喃喃,却似虔诚道:“春雨蔷薇,粉腻袭香,我独爱她。她不可方物,理当得到许多人的爱慕,我不能阻止,只愿日日夜夜守在身旁。花枝向着旁人倾倒,我就浇花,施土,年复一年,终有倾回的一日。”

    尹婵愣住。

    听他一声一声,缱绻绵绵。

    宅邸也被谢厌移栽了挂满墙的蔷薇,在长廊尽头,她失神地看去。

    朱粉含香,霏红落沿。

    她心口被勾得慌慌张张,震惊地后退,却已抵廊柱,再无逃脱的可能。

    恰是此时,一下属捧着请柬跑来。

    打断了两人被覆了情暧的氛围。

    尹婵见他往下属看去,便蓦地偏过头,手心压在胸前,轻轻喘气。

    “公子,这是乡绅们送来的请帖。”

    下属颇为紧张地传话。

    谢厌往他手里看了两眼,琢磨时辰,似乎已知晓帖中内文,双手不自觉往后负着,轻轻一咳:“念。”

    说归说,余光悄悄瞄了尹婵一下。

    尹婵还在往蔷薇架子看,没注意他。这样让谢厌有些窘迫,倒是下属微愕,不解地顿了顿。

    每逢春初,便有这些帖子送来,但公子每每都推拒了。

    今日怎么……

    半晌没有声音,谢厌目光淡淡扫向他,下属双手一紧,立刻展帖,念道:“适逢三月,大地回春,公子生辰在即,原州万千之喜。薛某府内略备薄酒,盼公子尊驾,三生有幸,敬上。”

    尹婵心口猛地一跳,收去了端详蔷薇的念头,凤眸瞪大,惊喜亦紧张地问:“公子的生辰?”

    谢厌先是声音淡淡地挥退下属。

    扭头,眼巴巴看向了她。

    那莹亮瞳眸含着急切,谢厌自认一颗心正突突发跳,下颌微收,十分矜持地点了个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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