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有尹家阿婵,儿子万千倾慕。◎
春水桃花, 倚云枝梢。
山间的风去来无影,桃林遍地是花瓣,一簇簇桃花被拂落, 绣鞋踩下, 印着暗香。
尹婵怀抱卷轴, 轻着脚, 同谢厌走过桃花林。
层层桃枝遮了眼,枝梢轻抖, 在眼前晃过朦胧的痕迹。她抬手撩开一枝, 便越过花影, 在尽头看见了一座墓。
尹婵扭头,目光停在谢厌身上。
他放下酒食, 芟剪坟墓周围的杂草, 山中荆草多,谢厌几月前才来清理过, 如今春风过,草木兴。
做完这些后, 跪在碑前。
“娘,儿子来看您了。”
谢厌叩头, 紧盯碑上的字, 郑重道:“世事沧海,恐难估量,儿子生时繁华, 长在凋敝,经万事, 尝百物, 一则求生, 二则磨砺,蛰伏数年,只求为母雪恨。”
山脚冷寂无声,他复又一叩:“然有宋鹫、欧阳善、胡春午等知己相伴,虽非人单势孤,却与浩浩皇城圣威的侯府,难以抗衡。幸而娘亲在天有灵,祸福相依,得缘追随皇子殿下,重返京城,儿子必当审慎。倘若伴主有幸,一朝龙升,与侯门伯仲之间,血仇得报,万死不辞。”
深深跪拜,一字一顿回荡山间,谢厌眸中含泪,抬手抹去。
尹婵听完这些,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捏住,已是眼眶发红,扁着嘴忍泪。
谢厌三拜后,回头。
与尹婵相视一眼,眼眸浓情难舍,抿唇笑了笑,朝她伸出了手。
尹婵上前,一旁跪下,行礼祭拜。
末了,她的手被谢厌握住,掌心的冰凉被一丝丝暖意覆盖,尹婵偏头,怔怔看向他。
含锋藏刃的长眸噙着点点红丝,纵然谢厌是原州谈虎色变的存在,面对母亲,却也一样的想得到关爱。
可他自出生,便离开了那个温暖的怀抱。
尹婵神色黯淡下来,顿了一息,旋即挑起唇角,指尖轻轻一动,钻进去,与他十指相扣。
交缠着手指,堂堂正正跪在母亲面前,谢厌心口微颤,忍不住握紧了她。
胸前已是激荡不已,坚定地望着墓碑。
“母亲在上。”他眉宇不改郑重,嗓音却放柔许多。
冰霜在这个春日化去,成了汩汩暖泉。
他掷地有声道:“谢厌生来孤煞,不敢念情、盼情,但上天终究垂怜,苦求数载,今有尹家阿婵,儿子万千倾慕。适逢三月,春生百草,桃枝繁英,盼一花一木,带儿夙愿报与母亲。”
话落,嗓间不由溢出低低的轻笑。
一缕风过,如脂的花瓣飘摇在墓前。
谢厌看向她的目光,满是渴求的恋慕,火热的眸子,似乎从未有过改变。
尹婵耳尖发烫,心口也甜甜的。
她余光触及搁在一旁的卷轴,想起香囊绣的金佛花,记忆里雅致绰约的妇人,便是谢厌的娘亲。
只道世事多变。
尹婵捏了捏手,纵然不用她说什么,却也紧张,涩声道:“阿婵拜见夫人。”
谢厌将纸钱拿来,燃火烧祭。
烟雾缭绕,熏了尹婵的眼睛,他一惊,连忙捧着尹婵的脸,对准眼睫,轻轻吹过。
尹婵脸上霎时爬满了红晕。
这、这可当着他娘亲的面,谢厌他……!真是不知避嫌。
想着,尹婵睫毛不停地颤,脸颊酡红,推推他肩膀,小声嘀咕:“没事的,快别这样。”
谢厌抿紧唇,只见她眼睛被烟子刺激的发红,固执地吹完后,才松手。
尹婵脸热得很。
祭拜后,谢厌拿着锄具整了整坟墓旁的土,添些新的。
尹婵抱起旁边的卷轴,无数次摩挲系挂的绳结,在旁边等了等,待谢厌清墓后,唤他到一旁。
双手抓着卷轴藏在身后,谢厌面色狐疑,看见了她的小动作。
不知谢厌想不想要这幅丹青……
他应是想的。
可、尹婵到这时,又惴惴不安,怕自作了聪明,让谢厌伤情。
手捏了捏画轴,突然后悔昨日避着他做这事。
于她来说是送出惊喜,可对谢厌,从未见过母亲的谢厌,或许有惊喜,也或许会难过。
该直接与他明说的,问过后,再作画不迟。
尹婵极力忍着心里的不安,抿嘴唇,眼神闪躲:“我……”
谢厌走近,她吓得往后踉跄两步。
没注意脚下正有一块石,谢厌惊觉,皱了皱眉,立刻上前将她搂住。
动作之快,尹婵不设防,便被拉到一旁。
缓过神来时,眼帘正轻颤,喘气不匀。还没等她开口,谢厌就垂下眼皮,低声问:“藏着什么?”
他的目光仿佛能洞察人心。
桃花树下,枝丫颤颤,抖落一头花瓣,尹婵粉白襦裙,好似桃花仙临,谢厌眼眸愈深。
尹婵把画轴递到他眼前,小声说:“是送你的。”
谢厌没有看画,只凝视她带着点点羞怯的面容,怎么也不够:“我知阿婵擅画,可比丹青妙手,送出的画自然凡夫俗子不及,却为何不敢看我。”
“就你会说。”尹婵瞪眼啐道。
便把画卷塞进他怀里。
她哪有不敢见人,不过是担心罢了。
想是这样想,可见谢厌要解开卷轴系绳时,仍是心有忐忑,咬唇别开脸,靠着后面一株桃树。
谢厌如捧千金,迫不及待却又小心翼翼地展开,心里软得没法见人了。
尹婵送他的所有,无一都是珍宝。
与其是赠,他有时更觉得是赏赐,神女的赐予,应该虔诚以待。
谢厌看她一眼,只当她害羞所以躲避,于是,心内更生欢喜。
卷轴绳落,轻轻展开,谢厌起初想,她画的或许是自己,是他,再不然便作四时美景,原州百态。
却万万不曾想到,其间是位陌生的年轻妇人。
衣装并不富丽,杏黄与银白两色,却是典雅清贵。梳着妇人髻,簪饰精美,但细看依旧素净。
可她神情十分骄傲,拈着枝金佛花,挑眉俏目,与衣饰的雍容淡雅迥然不同。
热烈得像绽放在庄严殿堂的金佛花。
如此的格格不入,却又让人不禁流连。
谢厌看了这画,一头雾水。
他垂眼,迷茫地赏过丹青。尹婵半晌没听见声音,便也忍不住悄悄瞥他,可见他一脸疑惑,眼中尽是陌生。
尹婵眼皮莫名跳了跳,忽然想到一事,蓦地怔住。
抬眼往上,目光停在他被疤痕遮尽的面庞。
是啊,谢厌连自己是何面貌都不知,又怎能认得出画中人。
身子闪过细细密密的冷颤,她眼神一顿,胸口塞塞的难受,压着一股郁气,走到谢厌跟前。
谢厌困惑道:“阿婵,这是谁?”
他两手展着画轴,将丹青摊开,这样的姿势,一如画中人正温柔地看着他。
尹婵觉得自己这时候很残忍,诡异的念头压得她忽然想哭,怕被谢厌觉察,忙的眨眨眼睛,对向他懵然的眼神,没来由心虚。
她舔了舔唇角,别开眼睛,斟酌着小声说:“你知道的,我与谢琰曾有过亲事。”
“谢琰……”谢厌握着卷轴的手颤了一下,低喃道。
这个名字已许久不曾出现在两人中间,但不管如何刻意忽略,都改不了与谢琰此生的交集。
对于尹婵来说,石花巷,与谢琰缘尽,与谢厌缘起。
如此玄妙,让她偶尔不禁感慨,世事尽是这般的变化无常。
“因亲,我与信阳候府渐渐熟悉,去赴过宴会,这画中人,便是我临摹在侯府见过的几幅丹青所成。”尹婵声音越来越低,她想,谢厌应该懂了。
她轻声呢喃:“怪我记性差,一直没能想起来,昨日在衣箱找到绣着‘林’字的香囊,忆起从前……原来,我竟是见过的。”
一个林字,彻底让谢厌面色尽失。
双手捧着的画卷抖了抖,他呼吸一滞,不可置信地重新看向画。
栩栩如生的金佛花,绰约如仙的美丽妇人。
谢厌被铺天盖地的惊喜与浓浓的思念笼罩,张了张嘴,一时竟没能说出话来。
眼眶震颤,唇色发白,他颤抖着手抚摸画中人,似乎还是不敢相信,睁大眼睛向尹婵求证。
那么的迫不及待,眼中遍布殷红的血丝,尹婵看着他情绪激烈,没有劝说,没有宽慰,她只静静地陪在旁边。
紧抿住唇瓣,忍住泪水夺眶而出的冲动,重重点头。
谢厌猛地一闭眼,鼻尖酸涩,抱着画卷按在心口,宛如失而复得的珍宝。
他送了母亲一片桃林。
他的尹婵,却给他送来了思念。
谢厌仰头喘息,双目赤红。
捧着母亲的画像,近在咫尺的是尹婵。他低头,缱绻的眼神落在她身上时,就像拥着眷恋,看向他的故乡。
谢厌再禁不住,拉她入怀,紧紧抱住。
下巴轻搁她髻边,嗓音低涩:“谢谢……”
尹婵暗忖,此时,他或许会想和娘亲说说话。
她便佯装羞臊,在谢厌胸前动了动,绯红着脸,从他滚烫的怀抱出来:“来时见远处小河边有柳树,我想去看看。”没等谢厌说,她跺了跺脚,故意娇嗔,“你别过来,我一人便好。”
谢厌只好应允。
尹婵话落,就推开他,似乎落荒而逃,跑出了桃林。
半晌,她步伐忽停,顿然回眸。
桃花绯色掩映,谢厌爱不释手地捧着画卷,跪在了墓前。
他的身影单薄却不羸弱,是一座坚强又伟岸的高山,尹婵着实心都软了,只想他今日好好地、把多年的喜怒哀乐都说与母亲。
生而如斯,或许从被弃原州的第一日,他就注定会有广阔的天地。
若能陪着他一起走过途径的风霜,那也是再好不过。
尹婵唇边含笑,飞快抹去眼角的泪,提着裙摆奔向那株青青的柳树。
风吹柳枝斜,河面垂絮,尽朝东流。
谁曾想,山脚满园桃红外,竟也生出一根柳。
古书常记载扫墓折柳的习俗,虽如今这等风俗已去,可柳之一字,含义尤在。
而今折柳意离别,古来柳枝是新生。
尹婵忽然起了以旧俗寄今情的念头,漆如点星的眼珠骨碌一转,手撑着柳树,踮起绣鞋,攀折下了一抹绿-
河水清冽,鱼儿捧着两点柳絮,汩汩流向下游。
骄纵的小姐从寺庙祈福下山,撞见孤身柳树旁的女子,上轿的步伐停住,挑眉望去。
婚期就在半月后,可自打黄巧春起了设计谢厌的心思,到现在一无所成。
那谢厌怎会如此忙碌?时常数十日不在原州。
谢五姑娘更每每出门都有楚姑娘陪护,她想动手也无可奈何。
天可怜见,今儿终于见她落单了。
黄巧春捧着突然跳如擂鼓的心口,朝身旁府卫招呼道:“把有黄府徽记的外衣都脱了,去给本小姐办一桩事。”
说完细细环顾左右,的确只她一人。
黄巧春挑笑,低声吩咐着……殊不见小河下游,一人狼狈倒地,怀抱酒坛,喝得烂醉。
“去。”她眼神一冷。
马车掉头,黄巧春在轿中悠悠轻笑。
轿子离开危亭山时,十名蒙面的黄家府卫悄无声息地,离尹婵越来越近。
河边柳下,尹婵听水声,嗅柳香,浑然不知。
她正编着几缕柳丝。
白腻泛粉的指尖与嫩绿相缠,双手灵活自如,眼看柳丝将成,尹婵眉眼轻弯,唇角梨涡与小鱼扑通溅起的漩一般无二。
只差一些了,她越发专注。
蒙面府卫逼近尹婵,待时机成熟,提剑而上。
“啊——”
剑锋劈落一枝柳。
剑刃劲风袭来,尹婵堪堪侧身躲过,霎时面色灰白。
最先察觉动静的是不远处山头藏匿的三人。
若尹婵看见,便能认出正是当日卸货码头,被打捞起的溺水之人。
“不费我们躲躲藏藏了数日,她的确是尹家女,”其中一男子惊道,“尹小姐有难,上!”
正要动,被身旁首领拦住:“等等,看那边。”
遂指了一个方向。
另两人望去,见一醉得东倒西歪的青年飞奔而来。
长鞭一挥,与其缠斗,出手狠厉,纵有十名府卫,也难以抵挡。
那首领沉声道:“如今原州正搜寻你我,莫要妄动。此地能者众多,将尹小姐带回宫中一事,仍需商榷。”
“是!”三人便守在石后。
河畔利剑与骨鞭应战,风声飒飒。
剑影寒光吓得尹婵失色后退,避在树后。余光看去人群中挥鞭的青年,竟是多日不见的谢云重。
他应该喝了酒,眼神迷离,步态凌乱,耍的鞭也似醉鞭。
可对付眼前的贼人,仍然易如反掌。
只见他攥着鞭,身影忽快忽慢,挥鞭犹陷癫狂,一时勾住贼人脖子,一时拿鞭子逗耍,一时摇摇晃晃,给了可乘之机后,转瞬如穿云利箭横扫。
身法虚虚实实,诡谲多变,顷刻便叫贼人倒了大片。
尹婵眼睛倏地一亮,不禁称奇。
谢云重仿佛感受到她柔软的目光,收了鞭,醉眼朦胧地看去,也笑了笑。
当此时,危险骤起。
一府卫绕到尹婵身后,拔剑而上。
谢云重瞪大眼睛,尹婵看他神情怪异,怔了怔,顿觉后颈一凉。
她脊背发冷,骤然转身,一柄长剑迎面砍来。
呼吸窒涩,尹婵拔腿要避。
却有一枚碎石子从她西南方射来,石如惊风雷电,击中贼人,顷刻倒地不起。
尹婵吓蒙了,白着脸望去。
那处是一个小小的山头,并没有人在。
几番受惊,她膝一软,气喘吁吁地跌坐在地。
“嘶……”一时又崴了脚,捂住右腿处,嘶痛出声,额间凝着一粒粒细汗。
谢云重酒醒了大半。
他想去扶,但见公子从桃林深处焦急地寻来,眼神忽的黯然,脚步便定住了。
谢厌方寸大乱,屈膝半跪尹婵身前,几乎立刻捧起她的右脚。
眼眶绯红,放轻了手按揉:“我来晚了,对不起,阿婵,对不起。”
他无法想象刚才那剑尖对准尹婵时,他心里有多想杀人。
时而觉得自己濒临疯与癫的边缘,哪怕现在尹婵平安,仍然胸口不停震颤。
脑中嗡地传出一声声剧烈的急喊,刺得呼吸难捱,目眦尽裂。
她崴了脚站不起来,谢厌想抱她去看大夫,却又怕弄疼了她。
抖如筛糠的手搂住尹婵的肩,想要打横抱起。
一倾身时,面前原是虚弱的女子,竟眨巴了眼睛,娇笑着唤他一声:“谢厌。”
轻轻的,和柳枝一样拂过水面,溅起圈圈涟漪。
谢厌立刻应她:“什么?”
尹婵脚踝疼得一抽气,连连喘了两下。
谢厌如临大敌,赶紧看她的右脚。还未低头,下巴被一只纤手勾住,强迫他抬起。
谢厌眼神逐渐疑惑。
尹婵将编成的柳条,笑吟吟地簪到他鬓边,轻声说:“赠君新柳,此意新生,柳树最是顽强,柳枝最有生机。谢厌,万物之灵,离去便是再生,生生不已,万古长青……夫人亦复如是,你在尘世想念她,她在天上守护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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