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和他告别。◎
御前。
皇城。
“你是宫里的人?”尹婵一瞬间瞳眸睁大, 不敢相信。
素来豪门贵胄总会养些暗卫影卫,以护平安,毕竟权贵多惹仇敌, 稍有疏忽, 便酿成大祸。
但古往今来, 这类人如其名, 隐匿暗中,从不现身。
尹婵自然没有见过。
再者, 自敕造将军府被圣旨收回, 她便成了疑犯罪女, 皇上的暗卫怎会寻来?
尹婵强自冷静,匕首往前进了进, 抵住他喉结。
匕首小巧却锋利, 适做近身防卫,这柄还是当日谢厌留给她的, 一直贴身佩戴。
尹婵不会武,但拿匕首吓唬人绰绰有余。
她五指更加收紧, 咬牙,冷着嗓音问:“御前暗卫, 你有何凭证?”
卫冀方悠悠抬起手。
尹婵以为他要使诈, 蓦然道:“别动!”匕首朝前,紧紧贴在他颈部的肌肤。
她方才被惊到,手一时错力, 给他脖子划了一道细痕。
卫冀方不理会那处,低头看向尹婵, 对上她如临大敌的表情, 悠然道:“陛下的密诏在怀里, 在下正要取。”
尹婵稍顿,看他隐在夜色的衣衫,抿了抿唇:“我拿,你别乱动。”
卫冀方微微抬起下颌,发出一声“嗯”。
尹婵则左手握匕首,右手伸过去,小心翼翼往他衣襟探。刚触上一物时,便如被踩了尾的猫,将怀里那东西带出来。
却是太惊慌,手无力,密诏“啪嗒”掉在了地上。
尹婵生生呆住。
卫冀方的声音从她上方传来:“还不拾起?”
尹婵只紧攥着刀,不敢松开,自然也没办法弯腰去捡。
“那是密诏,圣上亲笔。”卫冀方淡笑,“尹姑娘不怕在下问罪?”
尹婵本要动的,听见这话,却定了身形,咬唇不语。
此事若放在几月前,她岂敢侮蔑皇权。
可、那陛下不分青红皂白,不彻查原委究竟,便宣以父亲通敌之罪。其后,又收去敕造将军府,仿佛将父亲疑似的罪名,落了实。
父亲为国征战,数次遇险,后又捐生殉国,到头来,却成了罪臣。
她抬眼,直盯盯看向卫冀方,掷地有声:“你说你是御前的人,为何到此?我已是罪女,难为陛下还记得。”
似嘲的嗓音,伴着一丝轻笑。
卫冀方看到尹婵垂下眼皮,唇也勾了勾。
他低叹,认真道:“这正是在下今日过来,想与姑娘说明的。”
尹婵没有搭理他。
卫冀方说道:“陛下秘令我等将姑娘带回宫中,当日,我曾去石花巷,街坊邻里告知,姑娘已离开。”
听他说起石花巷,尹婵眼眸微动。
深夜,屋内未点灯烛,只蒙蒙月光,卫冀方隐约可见她神情颇异,攥匕首的手更松了松。
既虽如此,他也没有从尹婵刀下闪身。
卫冀方眼神变了变,只说:“姑娘可知,镇国大将军并未身死。”
尹婵心口震颤,倏然看向他:“什么?!”
微暗的闺房,她睁大眼睛,脸上一片惊愕,甚至要握不住匕首,如闻雷击般怔立原地。
“你说我爹爹——”
尹婵不敢相信,话脱口而出又哽在喉间,双腿发软险些站不稳脚。
“砰”的一声匕首掉落在地,压在那密诏上。
她已顾不得捡了。
脑中回荡卫冀方的话,看他似无作假的神情,心如鼓动。
唇瓣不由细颤,双手不安地绞着,急急追问:“到底怎么回事,我爹他在哪,你、你来原州究竟要做什么?”
卫冀方眼看时辰将至,卫五已在城外接应,不能再延误。
以免夜长梦多,更怕招来这宅邸守卫,短短措辞后,他飞快说道:“大将军阵亡一事另有隐情,恕在下不便多言,其中内情待姑娘进宫后,自会知晓。”
“进宫?”
卫冀方颔首:“陛下自得知原委,便派我等前来迎回姑娘,只愿姑娘随我立即回京,陛下方可安心。”
尹婵被他说得既震惊又懵疑,脑子混混沌沌。
“我爹他……还好吗?”她迫不及待想相信卫冀方的话,尽管可能是诱骗,也双眼发热,喃喃着问出口。
卫冀方顿了一下,没有回答。
事关镇国大将军要事,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身为暗卫,遵皇命才是本分。
他弯腰,拾起密诏与匕首,将明黄的密诏递到尹婵面前:“姑娘请看。”
这就是凭证……
会是她爹爹活着的证据吗?
尹婵长睫不停颤抖,手捧着密诏不敢看,呼吸放的极轻极轻,直到艰难地吁出一口气,才慢慢展开。
御笔亲书,其上写道,镇国大将军疑案有冤,将军孤身入敌营,其衷心可鉴。但因兹事体大,系将军生死存亡,不可走漏风声,打草惊蛇,故冤案尚不可翻。现有尹家女流落在外,为解将军后顾之忧,御令你等北至白延山,南到古赢海,不论千里,务必寻到尹家女,迎回皇都,朕心甚慰。
印泥盖着玉玺印,是实实在在的天子密诏。
尹婵手捧起明黄布,低垂了纤细的脖颈,默然一阵后,霎时泣不成声。
从卫冀方的视线看去,但见她清瘦的身影伫立在黑茫茫的夜,如雪莹白的脖子垂丧佝着,极似被寒风吹断根茎的花枝,摇摇欲坠,了无生机。
他听见一道道压抑的哭泣,泪颗颗坠落,湿了密诏。
而眼前的女子似乎是喜极而泣,连忙抹去泪。
将密诏放到旁边桌案,哭得深红的眼睛乌溜溜对准他,似乎怕惊扰了什么,低声轻问:“你要带我回京?”
卫冀方重重点头,并郑重道:“马车已备,即刻启程。”
尹婵纵有慌色,也慢慢冷静了。
她必须进宫弄清父亲的生死大事,但谢厌,事情太过突然,至少、至少要和他当面告辞了再走。
“我跟你回去。”一惊一喜,尹婵紧张得脸上发白,坠在睫梢的一颗泪轻眨着掉落,迟疑道,“能否等等,我不能就这么离开。”
卫冀方神情敛住,似有不悦:“宫中恐生变故,原州也不太平,我等滞留原州数日,姑娘眼下非走不可。”
尹婵明白原州不太平,否则谢厌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交代。
但听卫冀方所言,他应该不知道大皇子也身居于此。
而后,卫冀方连连催促,尹婵神思愈发凌乱。
她望向门扉后黑黢黢的院子,寅时就要过去,离谢厌说的太阳挂上海棠梢,没有几个时辰了。
若这般跟随卫冀方而去,待谢厌回来,他会如何。尹婵不敢深想,只是脑中出现演武场那夜山林,形容癫狂的他。
尹婵膝弯一软,无力地坐下,手松松垂在身前绞着,忍不下一腔惦念。
卫冀方:“姑娘还要等什么?”
尹婵怔然抬目,双手一揪紧,心跳突突不停,艰涩地说:“我想与他告别。”
“还需多久?”
尹婵眼眸闪躲:“约莫,天明时分。”
卫冀方一听这话就沉了脸:“姑娘说笑了,最迟一炷香。”
尹婵坐在房里等啊等,时辰一息息远过,她猛然听到卫冀方不容违抗的声音:“尹姑娘,启程吧。”
仿佛下着最后通牒,尹婵心跳加快,目光不断往窗外瞟。
看那黑洞洞的夜,悄寂无声。
这时,窗牖陡然窸窸窣窣响动,盯梢的卫七翻身而进,急道:“头,一队护卫正往这院子赶来,我们撤。”
尹婵再冷静不了,慌乱地抬眸,低声喃喃:“是谢厌回来了?”
她着急想看,刚站起身,卫冀方如影子逼近。
“得罪了。”他毫不犹豫,抬手一掌劈在尹婵的后颈。
清瘦娇弱的姑娘,是皮影戏里失去线绳的影人,没了竹棍缀合,软软倒下。
卫冀方揽住她,朝卫七递了一眼:“撤!”
便带着尹婵,依旧轻功如燕,点瓦无声,三人顷刻之间,消失在茫茫夜色。
寝屋的窗扉呜呀两声,床幔被风抚乱,蟾光堂而皇之闯进,照亮了还未点灯的闺房。
蒙眬银白的光,一现闪过,桌案正中的匕首与密诏,静候着它的主人。
漫漫长夜,野鸟惊鸣。
一辆马车躲在原州城外的山口,不多时,扮做车夫的卫五长“吁”两声,挥鞭赶马。
骏马扬蹄,疾驰过了巍峨的留君山。
尹婵倒在轿中,不省人事。
这道原州最壮阔的门,终究没有留下她。
留君山外行路崎岖,马车颠簸,卫五神情不耐地甩鞭。
夜晚灰蒙蒙的雾扰路,他迫切要离开这鬼地方,猛然高喝几声“驾——”
马嘶叫急奔,铁蹄扬起漫天匝地的尘沙。
迎面一辆马车,与卫五相对驶过,将将错开。
车窗细帘被风扬起一角,大皇子血迹斑斑何其狼狈,低斥:“唔……什么人,夜半赶马,竟还横冲直撞。”
他掩住口鼻,挥去眼前浮尘,面色不虞。
把细帘放严实后,给倒在身边、皮破血流的谢厌喂了一口水,喟叹道:“谢兄,快到了。”
复想起一事,禁不住的发笑:“你说太阳挂上海棠梢,究竟是天不遂人愿,还是舍不得你多等。”
往马车外看,留君山隐在黑黝黝的夜里。
他苦涩地摇了摇头:“你常年耍剑弄刀,倒比我这弱质皇子昏迷得久,还不醒来,你的太阳怕要等到西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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