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更坦率。◎
从离原州到回来, 不过几个时辰,烈马扬蹄带着马车进城门,尤见一片昏暗。
唯有早食铺的店家早起准备面条饼子。
几点灯火亮了前路。
宋鹫驾车, 载着大皇子和谢厌往宅邸的方向赶。
轿中散着浓浓的血腥气, 挥之不去, 大皇子絮絮叨叨, 倒叫谢厌醒了神志。
袍服被血浸湿,无力垂落的手中攥着一张信纸。大皇子往那纸瞥去, 深有感怀地摇摇头。
他是前不久才知道尹婵的身份。
就在收到烟花哨离原州时, 谢厌祈盼数月, 终得胡春午的传信。
信中交代,镇国大将军未亡, 中有内情, 况这事陛下也知。
只是,苦于现今将军孤身入敌营, 不可走漏风声,因此不能详说。但胡春午会守在北地, 襄助将军。
谢厌见信,几欲喜极生泪, 迫不及待想告知尹婵。
大皇子方得知, 尹婵竟然是数月前,京城里被卸下敕造牌匾的镇国将军之女。
信阳候世子谢琰曾经的未婚妻。
再看谢厌的身份,真是无比唏嘘, 孰能想到他们三人竟有这样的渊源。
大皇子低叹,余光觑向他的手。
青紫肿痛的伤痕, 骨指在抽搐, 到现在了, 还牢牢抓着信纸,不愿松开。
突然听见他虚弱地说了几个字。
大皇子眼神一顿,立刻倒了水,将他半扶起:“谢兄,谢兄?”
“……殿下。”谢厌艰难睁眼。
伤势颇重,城外不宜看大夫,现下目中浑浊,空洞乏力,双腿和肩部都是砍伤,倒在轿中。
他绵软地撑坐起,喘了口气,虚弱道:“我们此刻在?”
大皇子:“已进原州,马上到宅子了。”
谢厌重伤加身,听见这话,挑起唇角,还有心情与他玩笑:“这伤不能叫阿婵看见,她会哭。”
边说,瞳眸噙笑,张了张唇,皲裂的嘴唇裂出血丝。
大皇子往他脸上看,苍白的面容,疤痕渗了血,方才与二弟三弟派来的人打斗时,尚是一派阴鸷,毫不手软。
可说起意中人,却温驯得不像他了。
这人有了情,实在古怪。
谢厌连连喘吁,捂着胸口咳嗽不止,嘶声沉哑,唇角渗出血,神思已近疲软。
狼狈躺下时,还满眼期待地看着他。
大皇子无奈应道:“行,我保证她什么都不会看见,你先别说话。”
得了承诺,谢厌宽心,强撑起等着回家。
马蹄倏然高扬,几声长“吁”惊扰了昏迷欲睡的谢厌。
他面上顿喜,撩开车幔,见马车停在宅后,顾不得伤势,迫不及待跳下。
大皇子皱眉道:“宋鹫,赶紧扶好你家公子。”
宋鹫的马都来不及栓,要去搀着,谢厌挥开他,摇了头,满不在乎地说:“不用,我走得动。”
跛着脚,急急忙忙冲进宅中。
途径之地汩汩滴着猩红的血珠,大皇子被扶下车,揉着额甚感操心,对宋鹫吩咐道:“快,去找大夫。”
又嗅了嗅满身的腥涩,嫌弃撇嘴,不紧不慢地往里走。
夜过寅时,守夜的护卫在廊下打盹。
谢厌来不及更换袍服,就着一身斑斑血迹,奔去尹婵的小院。
护卫被动静惊醒,皆并排站立,拱手道:“公子。”不知发生什么,后脑微微泛疼,像睡了许久。
谢厌冷道:“尔等如此守夜?”
众人羞愧,不敢有说辞,低头道:“属下失责。”
谢厌脸色立即沉下,冷淡的一挥袖,大步流星走进小院。
冷夜清寂,树梢也未被风拂起。
一片幽谧的住处,鸦雀无声,尹婵似已入睡。
这本该让谢厌放宽心怀,但踏入时,莫名生出了后怕,诸如这般静穆,仿佛山雨来前的征兆。
谢厌抬眼看向尹婵的寝屋,门扉大开。
站在院子,但见里面一团黑洞洞,他踉跄走去,指尖轻蜷了一下,快步跨过门槛。
外间无人无影,他迅速撩开帘幔子,床榻竟也空空荡荡。
薄被未叠,乱糟糟地拥在角落。
尹婵不在。
他默默盯着四周扫视,心跳变快,陡然间,仿佛被当头泼下一盆冷水,双手颤栗,歇斯底里在屋内寻找。
纵然小小的寝屋很难有藏身地,也红了眼眶,不放过任何角落。
“阿婵——”
谢厌瞳仁剧颤,猝然呕出一口鲜血。
浑身力气尽被卸去,再站不住,仓惶跌坐地上。
大皇子寻来,便见这幕。
他连忙扶起谢厌,环视左右,不由起了荒唐的念头,喃声问道:“人呢?”
谢厌眼眸晦暗,借着大皇子的力气撑起身。
“来人。”冷肃的目光如箭疾射。
一群护卫应声跪下。
谢厌站定阶前:“阿婵在哪?”
众人耳畔连着嗡嗡几声,如闻惊雷,不敢说话,更怕对上他盛怒的脸色。
半晌,中有一人道:“姑娘、姑娘应该在寝屋,未曾出来过。”
大皇子呵斥:“胡说,若在寝屋,那人呢?”
谢厌半眯起眼睛,一一扫过他们的脸,突然觉出不对劲,话头一顿:“你们中过迷香。”
“迷香?”大皇子愕然。
同样看向这些护卫。
的确眼下青黑,神情恍惚,更甚有几人跪着便摇摇晃晃,疲乏无力。
但这如何看得出,更像久劳未眠的疲态。
他转头,欲向谢厌求问。
旁边的房间突然推开,还未来得及拾掇衣装的楚楚,惶急跑来,噗通一声跪下,伏地请罪:“确实中了迷香。”
她双手捧起“贼人”遗落的证物。
那是燃尽的香筒子。
楚楚双眼通红,言语字正腔圆,却禁不住的哽咽:“属下有罪,让贼人钻了空子,暗放迷香,致我等昏迷不醒。”
话落,抬起眼睫,对上谢厌怒不可遏的面庞。
大皇子负手在阶前,同样居高临下。
楚楚无心看他,恳切道:“不敢请求公子原谅,但让属下戴罪立功,前去寻找姑娘。”
谢厌没有说话,转身回到寝屋,四处找着可能留下的线索。
既有迷香,便是有备而来。
原州人人皆知尹婵与他亲近,谢厌理所当然认为是因自己,累及了她。
方才是关心则乱,现下冷静些后,认真查看屋内。
摆在案几的匕首和密诏霎时入了他的视线。
谢厌连忙展开,扫过其上密密麻麻的字,瞳孔细微地一缩,立时恍然大悟。
大皇子惊愕:“这是……密诏!”
无人比他更清楚圣上的诏书了。
谢厌侧身看向一旁震惊的大皇子,眼神带着几分复杂,将密诏递去:“确是陛下亲笔?”
大皇子抚摸明黄布,往最末的玉玺印看了看,郑重点头:“没错。”
他亦从怀里拿出一份私诏,正是当日父皇遣他到峨州理办盐税案时所赐。
密诏还给谢厌,他琢磨后,道:“看来,父皇早知将军内情,一直瞒着,此番带尹姑娘回京,应是怕她流落乡野,让将军挂怀。”
谢厌指腹细细抚摸匕首,垂了头,眼不眨地审视密诏,蹙眉思忖。
大皇子拍拍他的肩,宽慰道:“谢兄可心安,父皇既接尹姑娘回京,必会厚待。”
谢厌不以为然。
“殿下难道忘了,两位皇子羽翼皆丰,数次遇险,皆因储位。”他眉宇凝重,“而今他们再三逼迫,甚至来到原州也要与殿下争锋,恐怕宫中情形,已非你我可想。”
况且,当日传言将军投敌,天子震怒,将军府便一朝倾覆。而今中有内情,又万里迢迢寻回尹婵。
如此圣威难测,他岂能安心。
将这话告知大皇子,后者也是面色沉郁:“谢兄想做什么?”
谢厌将密诏放至一旁,拿起匕首,手腕翻动。
刀刃划出几道寒光,闪了两人的眼睛。
尹婵被带入皇城是他从未料想的,月前同来原州,途中是有人暗查行踪。但那时,尚只猜想信阳候一门,现在看来,兴许不止。
她留下的匕首已无余温,谢厌慢条斯理地抚摸刀柄,犹同感受尹婵的气息。
银白的刀面,倒映出一张冷峻的面孔。
谢厌将它珍惜地放进怀中,扭头转向大皇子:“提前进京。”
“什么时候?”
谢厌垂目看腿上的伤,眼神一黯:“三日后。”-
这三日,于尹婵,是由惶惶不安到从容自若。
初醒,便在赶往京城的途中,她倒在轿里,赶马如疾,阵阵颠簸。
除暗卫首领卫冀方,同行的还有卫五与卫七。都是御前暗卫,只遵皇权,此行是奉命带她回京。
尹婵第一日,还懵然不清,事发突然,没转过神,左思右想,不知谢厌平安否。若他发现自己离开,会如何情状。
第二日,禁不住挂念爹爹的安危,尚在北地,孤身敌营,盼望他早日归来。三日时,便开始探询卫冀方等,有关陛下的诸事。
皇宫那样的地方,刀光剑影皆在暗处,她要事事审慎。
适逢天晴,尹婵倚近车窗晒太阳。
卫冀方策马随轿,她仰脸看去:“小女离京日久,敢问卫首领,如今的京城有什么大事发生?”
卫冀方目视前方:“在下数月皆在探寻姑娘行踪,不知。”
日头晒来,尹婵眯了眯眼睛,往轿里缩了一下。
“不过。”卫冀方突然说,“虽不在京,倒有下属传信。”
尹婵趴着车窗:“什么?”
卫冀方轻呵一声,饶有兴味:“与姑娘定过亲事的信阳候世子,马上要成亲了。”
信阳候世子。
尹婵好久没听过这名字。
“原来是他啊。”她眉梢舒展,轻轻笑了,坦然地抬起眸子,“卫首领错解了,于小女而言,这不算大事。”
况谢琰要娶之人,她早在石花巷便知,柳尚书府的盼秋小姐。
卫冀方颇讶,对上她清亮的眼眸。
“是在下多事。”他抱以歉意,似想起什么,旋即一勒缰绳,靠近车马。
小小的车窗,被他和骏马的身影遮住。
尹婵晒不到太阳了。
卫冀方盯住她:“三日前,姑娘想告别的,是一名唤谢厌的男子?”
尹婵不懂他要说什么,蹙眉不语。
但听其言,他并不知晓谢厌与信阳候的渊源。
也对,古来豪宅私事,岂会事事传与外人道。就连当日的苏臣,如今的大皇子,也是因缘际会,才与谢厌纠葛。
尹婵眼神顿住:“是与不是,与卫首领无关。”
“冒犯了。”
卫冀方犹在唇齿轻念这两个名字,慢慢的,咂摸出别的意味。
尹婵正绷起一张白生生的脸蛋。
他看了眼,面色微怔,不禁奇道:“谢琰,谢厌,二字貌似同音,却一美玉,一嫌憎。古书有云,其人盼子爱子,寄之善念,弃子仇子,寄之恶念……”
尹婵猛然别开脸,淡声截下他的话:“善恶在人心,不在其名。”
卫冀方挑唇,若有所思:“姑娘好生护着他。”
“首领说得对,弃子仇子,寄之恶念。”尹婵垂下眼,捏紧衣角,“谢厌其名,满怀着父辈怨恨和轻贱之痛。”
脑中幕幕重现谢厌的往事,越想,便越难以自控。
她闭上眼,沉沉一吁气,低绵喃道:“有人轻贱他十次,我便钟爱他百次。”
卫冀方有些意外:“姑娘很坦率。”
她没有回答这句话,默默交握双手,咬着唇,在心里悄悄鼓气:我会更坦率。
皇城脚下,谢厌伤情的地方。
她要做坦诚,磊落,问心无愧的事。
谢厌在这里没能得到的,她一五一十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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