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青梅竹马?◎
晚膳前, 公主倚着黄梨罗汉榻,浑身提不起劲。
原想看看书册,捧着读了几句, 便没趣扔开, 握着团扇一摇一摇。
玉英劝道:“公主, 小心受凉。”
赵姜瞪她一眼, 扇得越发用力:“我热。”
不是天热,心里发热。
尹婵在珊瑚炕桌前做针线, 闻言往殿外看了看。
日头虽有, 可方近五月, 正值春暖,不是凉爽, 也难称炎热。
她放下绣绷, 看向和玉英使气的赵姜,眼一弯, 问道:“公主可有烦心事?”
赵姜一下便从罗汉榻起身,坐到她对面。
玉英端来一碗清热的甜汤。
赵姜苦蔫蔫道:“你说对了, 可烦。”
尹婵不解。
“就是那孟柏香。”赵姜一拍案,“方才玉蔓来说, 晚膳得去皇祖母宫里用, 皇祖母让我见见孟柏香和她新婚的郎君。”
尹婵便知道她为何闷闷不乐了。
不说与孟柏香自小就爱斗气,听刚才那话,公主对谢琰的意见也很大。
如此见他两人, 还是在人家新婚之际,不好如往昔争锋相对, 怎能舒心。
偏偏太后摆宴, 不能推辞。
“玉蔓还说, 二皇兄,皇嫂,三皇兄,都要来。”赵姜掰着手指头,杏眼倏然睁大,“一二三——这岂非五毒俱全!”
她后仰着倒在圈椅里:“吾命休矣。”
尹婵听她喃喃自语,又见那瘫软的模样实在可爱,不禁莞尔:“公主打算怎么做?”
“你还笑。”赵姜嘟嘴,“总不能拒了皇祖母的恩典,装病?不成,怎能咒自己。还好大皇兄回来了,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她嘟哝完,尹婵眼皮轻跳,低喃:“大皇子?”
赵姜敏锐极了,凑近她,眯起眼睛:“难不成你对我大皇兄也略有耳闻?”
这是提起她先前说谢琰的话了。
尹婵倒没心虚,只是被公主探究着看,难免耳热,眨巴眼睛,点了头:“确实听过一二。”
赵姜摸了摸下巴:“我在想,婵儿该不会是京城的人吧?可叹,我长在宫闱,从未出过深宫,不然和你早就相熟也未可知呢。”
“是啊。”尹婵恰巧撞上她失落的目光,不禁一愣。
赵姜继续说起大皇兄。
言语只道这些兄长里,唯独他对自己有些关心,但常年奔走各郡县,回宫次数屈指可数。
“父皇把二哥三哥留在京城,偏生给大皇兄调去州府。”
她长吁连连。
尹婵不敢妄议朝政,没有说话。
暗想,古往今来,子女众多的家里,最忌偏颇。
赵姜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琢磨晚宴如何应对,闷声嘀咕。
尹婵神思不由飘走。
大皇子既已回宫,谢厌,必然也在京城。
她看向殿外,从古树高高的枝头掠过琉璃瓦檐。
一重一重的红墙,把皇宫严严实实圈住。他不知身在何地,是和大皇子一处,或者,去了信阳侯府。
尹婵敛去眼眸的笑意,见公主平复了,悄悄打探侯府的消息。
“公主适才说,孟柏香的夫君,是信阳侯世子?”
赵姜点头:“对呀。”
尹婵睫毛轻轻抖了下:“听闻,侯夫人并非侯爷原配。”
“没错。”赵姜挑眉,“你连这个都知道。”
尹婵眼眸微垂,踌躇道:“只是略……”
赵姜抢话:“略有耳闻对吧。”
尹婵抿笑。
“行了,不打趣你。”赵姜说,“侯夫人原是妾室,先夫人难产亡故,便将她扶正了。”
尹婵蹙眉:“难产。”
赵姜点点头,说起这样的事未免难过:“女子生育艰难,如在阎王地走一遭。”
尹婵想到曾给谢厌作的丹青,画中人和金佛花一样美丽。
“公主可知难产的缘故,是否先夫人身子不好?”她抿抿唇,又想,“或是请的稳婆,大夫等,医术不精。”
赵姜摇摇头:“不知道。”
那已是二十年前的事,赵姜还没出生,只后来在各处听说过。
“你怎的对谢家如此好奇?”
“……公主说起孟柏香的夫君,便多想了想。”
尹婵没有再提,望望殿外,转话道:“眼看日头已下,公主该去太后宫中了。”
“呜。”赵姜伏案不愿起来,委屈扁嘴。
半晌,抬起头,苦兮兮说:“我怕和孟柏香打起来。”
尹婵哭笑不得。
淡淡月光,把宫殿的红墙绿瓦映出斑驳的墙影。
太监和宫女在四周墙垣的通道,提灯走过。
尹婵自不能和赵姜同去,坐在公主殿偏院的庭树下,借着清冷蟾光,闲适煮茶。
皇上赐居璋华宫给永章公主,宫殿颇广,除主殿,偏院共十六所。
尹婵便被安置其一,是极清幽的雅园。
四周种有茂密的太平花,瓣瓣如雪,朵朵并簇,与这园子相得益彰。
香幽不腻,尹婵轻嗅,烹茶间,哼着原州的调子。
不知过去多久,公主的贴身宫人玉英焦急寻来,打搅了这怡然的氛围。
“婵姑娘。”
不等尹婵询问,就拉她往主殿去:“劳你看看公主吧。”
尹婵往天上望了一眼,大约亥时了。
她专注煮茶,竟没注意时辰,讶道:“公主回宫了,发生什么事?”
“这、真不知如何说起。”玉英脸色复杂。
尹婵不禁疑惑。
但见玉英的急迫,应该不是简单的事,自不好多问,步子加快。
很快便到正殿。
尹婵刚踏过朱漆门,方知玉英为何迟疑了。
殿外前庭里,公主醉眼迷离,拉着玉蔓的手说着胡话。
之所以称为胡话,只因其中的一些字眼,实在不该在皇宫重地谈起。
尹婵赶紧过去。
赵姜看见她,许是知道嘴里念叨的在玉蔓这儿行不通,一股脑推开。
改拉住尹婵的手,摇晃道:“婵儿,我给卫哥哥的,给卫哥哥,呜……”
“公主说什么。”尹婵没听清。
她嗅到这骇人的酒气,眉梢挂满担忧:“怎么喝酒了?”
玉蔓气道:“就是那孟柏香惹得祸。”
“她在太后面前阴阳怪气编排公主,公主便与她争吵,二皇子看热闹,直说要比酒,就喝了几杯。”
尹婵匪夷所思:“太后也让公主饮酒?”
玉蔓无奈:“太后凤体欠安,去歇息,不然哪有孟柏香的事。”
正说,赵姜抱着尹婵哼唧,清酒入喉头,难受又难过:“那是给卫哥哥……”
尹婵错愕:“卫冀方,卫首领?”
赵姜委屈巴巴点头。
这样的话不能乱说,尹婵让宫人将殿门关上,扶着她进内殿。
玉英倒了一碗热茶。
尹婵拿起银勺小口小口喂她:“公主别急,慢慢说。”
赵姜的确很醉了,回到自己宫殿,心坎热热的,便什么都顾不上。
想起在孟柏香那受的欺负,虽然孟柏香也被她欺负了回去,可不管,仍是无比委屈。
又想,二皇兄是哥哥,竟在一旁煽风点火,愈发难过。
她望着尹婵,眼泪一串一串掉下来。
尹婵就一边帮她擦泪,一边安慰,听她瘪嘴哭道:“我回来、回来的时候,把给卫哥哥的香囊弄丢了。”
这不是小事,尹婵抬了抬眼。
皇宫耳目众多,倘若被人拾去,加以揣测,或风言风语,如何是好。
即便赵姜金枝玉叶,假使不被流言所累,那给卫冀方的心意也付诸东流,于情窦初开的她来说,便是伤怀。
尹婵问玉蔓道:“可知掉在何处?”
玉蔓回想:“兴许在御花园的梨花亭,公主被酒闹得不舒服,留了小会儿。”
赵姜抱住尹婵的手:“帮我找回来好不好。”
玉蔓说:“还是奴婢去吧。”
“不要你。”赵姜要被玉蔓气哭,“回来我就说掉了,你不信,现在都,都过去好久,会不会被捡走都不知道。”
玉蔓难为情,支吾道:“我没想到公主是贴身带着。”
赵姜凭着酒意放肆的哭。
既是香囊,不好让太多人知道,亦不便调用太监侍卫,尹婵想了想,安抚道:“我帮公主去寻。”
赵姜醉得满脸浮红,脑子晕乎乎,绞了绞手指:“别被看到了,那上面绣着字呢。”
“好。”尹婵点头。
佩戴上璋华宫的腰牌,和玉英同去。
永章公主爱玩闹,尹婵跟着她,也来过几次御花园。
皇宫大殿,夜晚常常掌灯,御花园不算昏暗,勉强能行路。
到了梨花亭,尹婵提议:“不知香囊是否遗落这亭子,玉英,你我分开找吧,我去旁的亭台看看。”
“婵姑娘小心,若遇到侍卫,便拿腰牌出来。”
“好。”尹婵提着灯笼,转去别处。
御花园占地甚广,回想玉蔓所说,公主回宫时经过不少地段。
她弯着腰,打起精神,沿途一一寻觅。
假山和琉璃花坛皆不放过,不知不觉走远。
等到一座筑得颇高的亭前时,已有些累了。她打量着去亭里小作休憩,刚走两步,遥见前方被树影遮蔽的角落,小小的香囊正乖巧躺着。
尹婵扬起笑容,没想到在这里。
快步过去,捧起来看了看,借着灯笼的光,找找是否有公主说的绣字。
耳畔忽然传来脚步声,她立刻将香囊塞进怀里,拿起灯笼一抬眼。
一人从高高的亭子下来,步履凌乱,身形摇摇晃晃,更甚有酒气扑鼻。尹婵皱紧眉头,转身想藏起来。
但男子显然发现她了,喝道:“谁在那里,站住。”
只一句话,适才还欲躲避的尹婵,脚步一个趔趄,险些崴住。
短暂的停滞,正给了男子可乘之机。
和着醉意,他沉步靠近,低声斥道:“鬼鬼祟祟,你是哪个宫的?”
见他似乎要绕到身前细看,尹婵咬牙,急忙从袖中取出绢帕,蒙了半张脸。并眼疾手快熄去灯笼,往旁边避开。
亭前一瞬暗下。
只余四周浅淡的月光。
男子走到尹婵面前,她飞快低下头。
“皇宫重地,行事慌张,成何体统。”他酒劲昏头,吐息难闻,声音沉哑如被什么磨砺。
尹婵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会是记忆里清俊多才的世子谢琰。
她没有说话,低头,就像每一个宫人遇到责骂时的卑微。
谢琰借着醉意,放弃了自小通习的教养,或是心中藏有事,对眼前的宫女不加掩饰的叱骂,以彰显身为信阳侯世子的尊贵。
最后他负手,心善地放过宫女,冷冷道:“回宫吧,你该庆幸遇到的不是皇上和太后。”
尹婵心如止水,转身便走。
兴许是因为没有得到叩谢和告退,他浑浊的目光看向宫女的背影。
纤曼的身姿,步态窈窕,一举一动莫若故人。
谢琰深埋心中的往事被勾起,发狠地追上去,猛然抓住宫女的手臂:“是你!”
尹婵佯装镇定,挥去他的手往后退。
“请贵人停步。”
早在跟随卫冀方回京时,尹婵就知道终会有见到谢琰的一日。
她不怕和谢琰再遇,但绝不是现在。
父亲的事还没有下定论,万万不能被谢琰知道她在宫里。
尹婵敛眸:“奴婢是璋华宫的宫人。”
谢琰不管什么璋华宫,吃酒误人,脑中岂会记得璋华宫是永章公主的宫殿。
他只出神地望着眼前人。
一股急遽勃动的渴求从迎亲那日,就被点燃,在烂醉如泥中愁肠尽起。
这道声音如此耳熟,就是迎亲时马车里的,更与记忆中,被他丢失的那个人毫无二致。
“真的是你。”他喃喃道。
一定是被绢帕蒙住脸的缘故,谢琰竟觉得有些认不出她。
“阿婵,你变了……”他逼近,神思迷离,满腹的愧悔,“自从你不告而别,我夙夜难眠,数次遣人寻找。有人说,你去了白延山,又传言你在古赢海,我一一找过,可都不是。”
烈酒熏人不假,但发酒疯的更让她作呕。
身姿修长的郎君早在她面前失了温雅的面皮,此番字字句句诉情,尹婵眼眸轻嘲,消受不起。
“贵人醉了。”她疏离道,“奴婢是永章公主的人。”
谢琰不停摇头,伸手,要揭下她的绢帕看看究竟。
湿热的汗和浓浊的酒气扑来,尹婵感到很脏。
她被逼退角落,捏紧手,在想如何从一个醉鬼的桎梏下脱身。
“不,不。”谢琰脸已潮红,盯紧了她,深邃眼眸一旦触及,便难以割舍。
他压不去心口的急躁,喉结滚动。
明明成了婚,却仍是禁不起撩拨的毛头小子,冲口而出:“你我青梅竹马,怎会错认。若你并非心虚,为何不将面纱取下。”
蛮横无理,尹婵皱起眉。
还没来得及开口,一道冷淡的嗓音截下谢琰的话:“是吗,青梅竹马?”
尹婵心口悸起,猝然望去。
眨眨眼,掩在绢帕下的唇角霎时扬起,久违的雀跃,笑意盛浓。
谢琰犹被闷雷砸下,脊背微僵,醉眼朦胧地转身。
黑暗中,一人朝他走来,越近,面孔越发清晰。
一张鬼脸,瘢痕密布。
他不知不觉抚上自己俊美的面容,吞咽了下嗓子,平白无故惊起一身冷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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