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种病,拿自己当狗的病。◎
尹婵初闻圣谕, 甚为讶然,不明皇上的用意。
但她转念想,侍奉御前, 想必能更多的知晓父亲北地的情况。其次, 二皇子把管皇城, 她若借机了解储位之事, 设法告知大皇子,于公于私, 都大有裨益。
尹婵便笑了笑。
赵姜瞧见她神情的变化, 叉着腰道:“婵儿, 还不速速道来。”
尹婵迟疑,低头福礼:“事关奴婢一门的身家性命, 请公主原谅。”
她相信赵姜, 却不敢相信璋华宫的所有人。
此事倘若传出,于她无碍, 但万一叫贼人牵连了父亲,岂不枉费父亲宁负叛国重罪, 孤身入敌营的苦心。
她不能走错一步,只能对不住公主。
尹婵攥紧手, 倏然跪下伏地。
庭前的风都停了。
赵姜垂眸, 看她沉默跪地,过了很久,突然笑道:“行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快起来,换身衣服去找方公公。”
赵姜又提醒她:“到底是璋华宫出去的, 不能失了我永章公主的脸面。”
尹婵听懂了她话里的深意。
当日二皇子在寝殿外相拦, 又借机询问她姓名。回宫后, 便思量着该给她做个假身份。
这不难,对皇宫内独一份的永章公主来说,更是简单至极。
赵姜很快给她安了家世姓名,充说是家乡遭水患,自幼进宫,璋华宫开殿起便跟着永章公主,以防来日被人逮了空隙。
如此,尹婵就换上御前宫女的服饰,前去皇上居住并处理政务的咸明殿。
和意想的相差无几,由总管方公公领着,在咸明殿外果然被二皇子的人拦下,严查她身份。
知道是皇上特地要来侍奉,便不禁多看几眼尹婵的容貌,似乎明白了什么,放她进去。
尹婵到御前的消息不胫而走,一炷香便传进二皇子府。
当今未立储君,成年的皇子都在宫外赐建了府邸。若非数月来皇上久病缠身,几位皇子不能进宫伺候。
二皇子赵雍得知是永章身边面貌姣好的宫女,并不赞同幕僚所想,疑道:“父皇自来不近女色,如今龙体欠安,怎会有那心思。”
幕僚道:“永章公主母亲早亡,从不干预宫中行事,没理由在陛下身边安插人。”
“她是不问世事,但和我这做皇兄的却不对付。”赵雍一拂袖,“你找人,去璋华宫探探虚实,看这宫人是何出身。”
幕僚领命而去,赵雍在府邸沉坐许久。
侍从禀报,皇子妃来了。
赵雍自顾喝茶,随口道:“请她进来。”
冷艳出众的女子款款而入,眉眼高扬,雍容华贵。
她踏进门,浅行了一礼便落座赵雍身旁:“听说,永章也想掺和皇储的事?”
赵雍不冷不热:“你的消息倒灵通。”
皇子妃名唤郑宝融,出自显贵望族,父兄皆在朝为官。
她对赵雍的讽刺充耳不闻:“永章不足为惧,倒是那宫人,你可有法子?”
赵雍抚摸扳指:“不过是伺候笔墨的,你当真以为她能做出什么?”
“永章以往从不插手咸明殿,到这个关头,却偏偏送去一貌美的宫女。”郑宝融眼神一狠,“此女,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话到此,看他一眼,似提醒道:“我嫁给你,只为保我郑家满门荣华,你别忘了当日的承诺。”
赵雍倏而笑了。
他走到郑宝融面前,俯身,指尖抬起这张艳丽的脸:“当然,若为帝君,你便是皇后。”
郑宝融勾起唇:“记得便好。”
赵雍就进宫了,到咸明殿时,被方公公拦住。
“儿臣来请父皇金安。”赵雍冷冷道,“公公想做什么?”
方公公惶恐:“老奴不敢,但……陛下今日正有雅兴,恐怕不便。”
“哦?”赵雍刚要问,忽听殿内传出美妙琴声,伴着皇上的抚掌大笑,兴致颇浓。
方公公只是笑:“殿下您看。”
赵雍脸色变了一变,很快如常:“既然父皇正忙,儿臣不便打扰,先行告退。”
送走赵雍,方公公进殿。
皇上闭眸倚在龙榻,尹婵则端坐一旁抚琴,袅袅琴音,闻之心动。
方公公回禀:“二皇子走了。”
皇上轻轻一嗯,示意知道了,挥退旁人,只留尹婵在内。
他近来喜欢和尹婵闲聊,听着琴,连连絮叨。
许是人老了,又重病,不免回顾过去几十年,其实犯过不少错事。
但他是天子,错也是对。
以往从不想这些,现在却一遍遍回忆,好像要将所有的事非理清楚不可。
可理清了,又能如何,不过是给疲惫的心神蒙上一道道枷锁。
尹婵这样想着,垂眸抚琴,将自己当成一个不会说话的听众,却把那些字一个一个的记在心里。
“朕这第二个儿子,自小性傲,也急躁。”
尹婵想说是的,只拿他派苏臣去原州,却不先与原州牧或谢厌恳谈,反倒借以山贼行乱,便可见一二。
皇上又低叹:“三子有才,却懦,善听他言,毫无主见,不堪大用。”
尹婵还没有见过三皇子,不敢乱想。
但她好奇,为何不提起大皇子呢。
难道在陛下眼中,大皇子无才无德,所以才被调出皇城,前往各府郡理事。
帝王的心思,孰能清明。
黄昏时分,二皇子又来了一趟。
这时皇上已经吃了药睡下,他自然轻而易举进来。
走进咸明殿的时候,尹婵正捧着一本书在琴案上,看得出神。
二皇子唤她:“婵姑娘,借一步说话。”
他是笑着的,言语也恭敬,想是早已和方公公打探了她的名字。
说来,二皇子对陛下贴身侍奉的宫人一向有礼,那个叫海姑娘,另一个唤素姑娘,更有资历老的,称为姑姑。
可这不代表他是真的尊敬,但看他对方公公的颐指气使,就知道了。
尹婵放下书,垂首恭敬在一侧。
赵雍先是询问父皇的病情,尹婵一五一十回答。
他便试探起陛下可有立嗣的打算,言语更甚有利诱。
尹婵心道果然如此,凭他怎么问都含糊以对。
赵雍落下狠话,拂袖而去。
尹婵微微松口气,不知道的是,在他来试探前,已经先派人去永章公主处暗查了一番。
那是在两个时辰前,璋华宫内一如往昔。
宫人洒扫前庭,忽然被一人挟住喉咙,逼到墙角。
“老实回话,我不会要你性命。”
宫人连连点头。
“被公主送去咸明殿的宫女是何身份?”
宫人便把赵姜当日的说辞告之,家乡遭难,自小离乡云云。来人当然不信,欲要动手,赵姜突然路过,呵斥道:“璋华宫内,谁敢放肆!”
赵姜自恃身份,遇到这等贼人岂会求饶或放过,当即唤来侍卫,将他团团围住。
来人想逃,挟公主以令。
赵姜花拳绣腿,自不堪敌,转瞬被挟持。多亏卫冀方前来,三两下解救赵姜于危难,但来人吞了毒药,自尽。
卫冀方带贼人向皇上复命。
赵姜唤住他道:“卫哥哥,你知道他所为何事吗?”
卫冀方垂头:“请公主赐教。”
“他在打探婵儿的消息。”卫冀方微愣,便见赵姜走到他近前,脸上一道擦伤也不顾,煞有其事道,“是因为你,我收容婵儿,如今我遇危难,是否该是你的罪过?”
“是。”卫冀方抱拳,“但凭公主责罚。”
赵姜只说:“如此,你便欠我两件事了,可应?”
卫冀方沉沉道:“遵命。”
赵姜莞尔一笑。
是夜,二皇子府邸。
赵雍与尹婵相谈,不欢而散后,离开咸明殿,便回府。
郑宝融正在厅堂等他。
他的皇子妃身侧,还站着一位温儒清癯的书生,举止文雅,秀质彬彬。
赵雍淡淡扫了一眼,没有理睬,气愤道:“今日去璋华宫查那宫婢的消息,却被卫冀方横插一脚。”
“如何与卫首领相干?”
“御前暗卫只听命皇上,难道……”赵雍心口一紧,“父皇都知道,所以让卫冀方保护永章?”
想到这,赵雍有些慌了。
郑宝融对此不屑:“我早便让你动手,却畏手畏脚,如此也是你的造化。”
赵雍眼下没心思与她争执,皱眉道:“这两日我去咸明殿,殿内经婵姑娘一番打理,与往昔截然不同,更甚与方公公一个做白脸,一个唱红脸,将我安插的人拔去。不知是否父皇授意,咸明殿宫人皆听命于她,管事颇多,也不好糊弄。”
听他一言,郑宝融若有所思。
想了想,红唇轻启,唤道:“雪臣。”
侍立一旁的书生上前,像毫无尊严的狗,伏跪在郑宝融的绣鞋下,温雅的声音道:“属下听令。”
郑宝融倾身,抚了抚书生的竹骨冠。
纤细如柳的手指在他脸上慢慢滑过,最后勾起他的下颌,一张清俊的脸被迫抬起。
“明晚,我要看到那美人的头颅,你去办,不容有失。”郑宝融素手捏住书生的下巴,稍一用力,掐出了指痕。
从始至终,书生不发一言,倔强地仰头,盯着她看。
郑宝融被他看笑了,拍拍这还算不错的脸,红艳蔻丹与他清隽的面容成了极大的反差,吩咐道:“去吧。”
书生一走,赵雍连喝了两盏茶,看不下去了,冷冷一哼:“倒也用不着在我跟前,和他亲热。”
“疼一疼罢了,殿下醋了?”
赵雍嫌恶,负手道:“别丢了我皇子府的脸面。”
郑宝融把玩着指尖蔻丹,轻嗤:“养的家臣而已,你还真拿他当回事了?”
赵雍心道也是,便继续同她议起正事。
暮色苍茫。
尹婵从咸明殿出来,捧着皇上赏赐的东西,要回住处。
路过无人的宫道,眼前突然闪过一个身影。
她被捂住口,强行带到幽闭处。
来人手法阴毒,什么话也不说,直取她性命,尹婵几欲昏厥,强忍着,拼了命挣扎。
却在这时,那人猛地松手,震惊道:“是你……”
尹婵虚软地靠住墙,摇摇欲坠。
闻言,借着月光看去。青年虽蒙面,但她仍然认了出来,顾不得其他,不可思议道:“苏臣?”
当日谢厌应苏臣主子的邀约,回来时,却身受重伤,自与他主子结仇并不欢而散。
也是那一次,因缘际会结识大皇子,牵进了宫闱之争。
回到原州,谢厌告诉她苏臣的主子便是二皇子。她且认为,苏臣当初被谢厌折磨得皮不附骨,已了残生。
不想,竟在皇宫再遇。
苏臣还想杀她。
尹婵很快反应过来:“二皇子要我的命?”
“你倒不傻。”他打量尹婵的周身,脑子飞快转着,忽然收了匕首,沉吟道,“我名纪雪臣,苏臣不过是当日寄居匪地的化名。”
尹婵额头浸汗,看他一如往日的清癯模样,书生朗朗,只是眼中带着狠毒。
和当日牢狱所见一般,像条阴冷的蛇。
尹婵紧盯着他,咬住唇,惨然一笑道:“说这些,又有何用,不杀我了?”
纪雪臣将脸重新蒙上,匆匆落下几字:“在宫里还敢独自行动,想要你命的,可不止我。”话落,纵身一跃,消失在矮墙宫道。
尹婵眨了眨眼,陡然全身无力,软软地靠着墙,急喘几声。
自此,她再不敢一人在皇宫走动。
纪雪臣回府,将此事禀报。
赵雍倏地拍案而起:“你说什么?她是谢厌的人!”
“正是。”
赵雍喃喃道:“谢厌,难道他也来京城了,怎会和永章一起,还将人送到父皇身边,打着什么主意。”
原州时,他让苏臣将谢厌带来见面,是想要他原州兵马。谁料谢厌好不识趣,不但冷淡拒绝,还威逼他拿出解药,视堂堂皇子为无物。
不过好的是,因此知晓了谢厌身份,实在没想到,他竟然会是信阳侯的长子。
赵雍想起来了,婵姑娘恐怕便是那中了香毒的女子。
怪乎谢厌宁可与他为敌,也要拿到解药,这样一个美人,倒还算值。
赵雍脑中不免出现咸明殿里女子的美貌,嘴角牵了牵,眼神有几分迷离。
郑宝融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
赵雍霎时回神,看过去,只见郑宝融眼含嘲讽。
赵雍大抵意识到那心思被她察觉,脸上微臊,便不由拿她的人涨涨面子。
他“砰”的拍桌,怒视纪雪臣,言语俱是叱骂:“你是怎么办的事,让你取她性命,却偏偏放走?难不成还惦记着你们在原州的情分?”
情分?
能有什么情分。
说是仇恨还差不多,但赵雍非要这样阴阳怪气,纪雪臣自然没有反驳的理。
也没必要反驳,郑宝融才是他的主子。
他伏地不动,这副卑贱之躯叫赵雍痛快些了,也拿出皇子的矜贵来,懒洋洋地讽了他几句。
郑宝融在旁端坐,起初一直没有说话,到这时,见纪雪臣趴在地上略久,才开口道:“你往日的算计去了哪?我倒认为雪臣做的好。”
郑宝融翘起红唇,尾音轻绕,娇媚的“嗯”了一声。
纪雪臣立刻从赵雍脚边,转向了郑宝融,跪着抬头,目不转睛看他的主子。
见他这么识趣,郑宝融伸手,抚摸他独一份白皙干净的面容,勾唇道:“怕谢厌作甚?我倒觉得,他可利用。”
赵雍笑了:“当日我与他闹得不快,他为那女子险些与我两败俱伤,怎么利用,只怕他正琢磨着杀我。”
“哪有永远的敌人。”郑宝融瞥他,“婵姑娘未必是受谢厌的命令进宫,皇宫,并无他想要的东西。”
赵雍呵声:“你又知道谢厌的想法了。”
郑宝融当然知道。
“你是傻么。”她怒了一眼,“忘了谢厌的身份?”
赵雍仍是糊涂。
自打筹谋起储位,他便明白,若要夺位,必得有兵权。但京城重兵皆听命皇权,即使有,也众所周知,不便他拿来用。
目光放远些,打算起偏远之地的府兵。
盘踞在原州的势力是他阴差阳错注意到的。
那月去原州,不知谢厌的真实身份,直至两人撕破脸,才恍然大悟。
他回来便告诉了郑宝融。
郑宝融母家的一位远方姑姑,与信阳候先夫人曾是手帕交情。
四年前,那姑姑意外得知,有人正打探信阳候先妻的死因真相,几番暗查,知是谢厌想为母报仇。
姑姑不便现身,也怕那事危及自家,悄悄给了谢厌线索,自此忘了这一茬。
但因郑宝融出嫁前,与姑姑颇有交情,听了几嘴。
夫君从原州回来一说,她自然想起旧事。
眼下,赵雍不知郑宝融在计划什么,回想去原州那趟,皱眉道:“直说。”
郑宝融眼神凌厉:“谢厌既想报母仇,我助他便是。以此,换他忠心,难道还不够?”
“你知道当年信阳侯夫人的死因?”
“从表姑处略有耳闻。”郑宝融笃定道,“虽只浅显一二,却也足够了。”
“雪臣。”她突然喊。
纪雪臣跪地躬身:“主子。”
“此事仍交给你去办,你与谢厌还算熟。”不知为何,说到这里,她轻轻笑了笑。纪雪臣却听明白了,自然是熟悉,他如今还记得谢厌鞭子的味道。
郑宝融复又说:“若叫谢厌听命,你算头功。”
纪雪臣就领命离开了。
只是在门槛时微顿,转身往堂内看了一眼。赵雍忽然把郑宝融拉进怀里,往她娇嫩似滴血的唇瓣咬了口,大笑道:“还是你有法子,真是本殿下的贤内助。”
郑宝融双手搭着他的肩,长眉飞扬,抬起下巴:“知道就好。”
赵雍故意说:“以后,别总和纪雪臣那么亲近。”
“醋倒不少。”郑宝融笑了。
笑意没进眼底,她不爱赵雍,也知道赵雍不爱自己。
但又如何,他们俩互相扶持着,走向最尊贵的位置就够了。
堂内渐渐起了娇嗔和急喘,就像每一对相爱之人同样的甜蜜。
纪雪臣倏地转过头,步履加快,匆匆离开。
他免不了想到,数月前被谢厌绑在牢狱鞭笞时,对谢厌说的话。
“我家主子身边也围着不少你这种人,自以为深情的躲在阴沟窥视,好好当一棵草不就成了,竟妄想摘下太阳,你这样的、这是种病,拿自己当狗的病……”
“骄傲的人,岂会看上一条狗,他们不过是享受被仰望,不可能弯下腰。”
他那时在嘲讽谢厌。
可谢厌岂会知道,他说的,不过是自己罢了。
纪雪臣松松垂下手。
他想,他是郑宝融的狗,但有朝一日,也会成为赵雍的狗。
他们因利而聚,他因情难舍。
不过也好,当习惯了,总会不那么难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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