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紧张,是个没大出息的。◎
时值五月, 皇城的天碧蓝如洗。
高耸的古树被密麻麻的蝉占据,蝉声嗡鸣,仿佛在迎候京都最喧嚣的三夏天。
以往这时, 尚是暮春温雨, 今年的夏却来得尤其快。
这一切的古怪, 在皇上从龙榻起身后, 达至顶峰。
皇上起早,用了汤药, 却并未同往日一般入睡。他精神头似好转许多, 唤宫人换上龙袍, 梳洗篦发,再传尹婵进咸明殿。
他肉眼可见的龙心大悦, 紧握一道八百里加急密传的军情, 看向方公公的目光,带着久违的酣畅。
“朕许久没有喝到这么浓的茶了。”搁下茶盏, 脑子一诧清明。
皇上恋恋不舍,但也只能将茶放开。
方公公紧着接过:“待陛下龙体康健, 老奴就将家乡最有名的盐茶奉上。”
皇上大笑:“朕就等着了。”
尹婵走进咸明殿的时候,意外感到一阵舒畅。
以往略显萎靡的宫殿焕然一新, 空气都像洗过, 不免神清气爽。
龙榻旁的皇上更让她惊讶,病容一扫而尽,转头望向她, 是带着慈爱的笑,很像民间每家每户和蔼悲悯的祖父。
尹婵躬身拜见, 手却被皇上扶起。
一封密信放进她手中。
尹婵怔然抬眼, 皇上说:“镇国大将军来信。”
“父亲……”
惊和喜一瞬裹住了她, 唇角下意识牵起,她本是懵然不解,被皇上这句话引得手指颤抖,带着迫切,展开细看。
皇上掠过她眉梢的雀跃,一沉吟,眼眸轻闪。
他负着手,归然不动,仿佛在计划着做一件很难,却会让他酣畅淋漓的事-
谢厌自来京城,为避嫌,并未居住大皇子府邸,而是落宿在偏僻的客栈。
这日,竟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如此称呼,是因他连门也不敢进,意图翻窗闯入。
自然在窗扉旁,就被谢厌逮到了。
白刃横在他脖颈,削铁如泥的长剑稍动,眼前脆弱的颈项就能轻易被折断。
青年临危不乱,扯下蒙脸黑巾,淡淡笑道:“谢公子,许久不见,一向可好。”
谢厌唇角轻轻一扯,仿佛早知他的到来,收了剑,漫不经心道:“纪雪臣。”
更甚十分好客地倒了两杯茶,推到他面前:“坐。”
纪雪臣眼眸微动:“原来公子已知我真名,容我猜猜……婵姑娘身处深宫,尚是水深火热,却还有能力传信。”
他抚了抚掌:“佩服。”
谢厌一拍桌案,长剑应声而起,他反手握住剑柄,寒芒的剑尖不留情面地刺进他肩胛。
“唔呃!”
伴随纪雪臣闷声的痛呼,他挑唇,嗤道:“你来时,就该知道会有这一遭,要杀她?我留你一命也算当日的情分了。”
情分。
又是情分。
纪雪臣苦涩一笑,脸色立时苍白如雪,却拱起手,朝他轻声说:“承谢公子的情谊,在下不胜感激。”
谢厌这时倒有些意外,抬眸看他一眼,自顾呷了一口茶,道:“说吧,自投虎口,所为何事。”
纪雪臣此行,只为以谢厌母亲死因的真相,来拉拢他。
自然开门见山。
果然,谢厌神情剧变。他喉间咽了咽,将主子托付的事一一道出:“谢公子,当日在下前往原州,本意想请公子归顺二皇子,奈何事与愿违,徒惹不快。”
说到此,他为难一笑。
谢厌不动声色,仿佛两人都在这简陋的客栈里,把原州种种抛去,成了可商议正事的“友人”。
纪雪臣稍顿,看谢厌脸色如常,便继续说:“二皇子诚意十足,得知公子回京,特命在下再请公子相助。”
“若谢某不愿呢?”谢厌似有些烦了。
纪雪臣虚弱道:“公子襄助之情,殿下铭感五内,若事成,公子昼思夜想,也会有得真相的一日。”
他肩胛的伤不停流血,浸红了青衫,却到如今,仍有心思筹划,倒是个人物。
谢厌唇角轻勾,不由想到他被抓进原州牢狱时说的话,兴致来得毫无预兆,问道:“你的主子,恐怕不是二皇子。”
纪雪臣的脸色明显有一分紧张。
见状,谢厌恶劣地凑近,眯起眼睛,扫视他肩部的伤,目光又很快转移到苍白的面容。
这个纪雪臣,比二皇子有趣。
谢厌若有所思道:“你若说出来,我便继续往下听,不然,恕难奉陪。”
纪雪臣苦笑:“竟不知,公子倒对在下好奇。”
谢厌懒淡地嗯了声,眼皮垂下,把玩柄部的长穗。瘦长的手先是悠然拨弄,慢慢的,貌似不耐,一下一下动作加快。
穗子晃在纪雪臣眼中,扰乱了他的心。
踌躇良久,终是泄力地一声喟叹,闭眸喃喃道:“我,是郑家的人。”
谢厌拨玩剑穗的手骤停,看向他。
彼时纪雪臣正睁开眼,他便看见一双疲惫的眼睛,很累,但甘之如饴。
谢厌笑了:“二皇子妃。”
纪雪臣觉得自己好像被看穿了什么。
他后悔当日干涉谢厌的私事,说出那样一番话,如今面对谢厌,就像被剥下衣袍一样的羞耻。
但好在,谢厌愿意听他继续说了。
纪雪臣抛去一切杂念,打起精神,言道:“殿下得知当年信阳侯先夫人之死,愿解公子疑团。若公子襄助,待荣登大宝,必将厚谢。”
谢厌脸色沉下。
他的确被母亲的死因困扰,四年前,勉强得知几许消息,为此他不远万里,从原州赶赴京城,可偌大皇城,天子脚下,他没有能力对付堂堂的侯府。
纪雪臣此刻所说,无疑是他日夜祈盼。
谢厌镇定道:“他说知便知?有何凭证。”
纪雪臣有备而来,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正色道:“若公子相助,以后会有更多的线索,一一呈上。”
客栈卧房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他肩胛的血,滴滴流淌地面,猩红得不由诡异。
就在纪雪臣深感谢厌泰山崩于前,竟不改色时,谢厌蓦地放下信封,沉目看向他:“成交。”
纪雪臣大喜,捂着伤口,朝他笑了笑:“殿下不日便会派人与公子交涉。”
“有劳。”
纪雪臣该告辞了。
离开自然不能再翻窗,他推开门,踉跄着跨过门槛时,谢厌突然问道:“犹记数月前,官邸牢狱,你说过的话。”
纪雪臣呼吸顿时滞涩,身子紧绷,再走不出一步。
谢厌望向他清癯的背影,沉吟后说:“你的太阳,可还在?”
“在天上。”
“似乎本该如此。”谢厌话落,遂不多言。
但听纪雪臣强颜为笑:“可望,不可即。”
他提步走出客栈。
谢厌沉默良久,将那封信来来回回的看,直至月挂柳梢,他推开窗格,唤道:“宋鹫。”
其人来去如风,片刻站在客栈内。
谢厌捧着信,晦暗不明的脸上带着一分厉色,示意他道:“告知大皇子,情况有变,速来商议。”
宋鹫转身而去。
谢厌关窗,将信封的字句熟记于心,随即点上灯烛。
蜡烛的火舌烧去了信纸,摇曳的一簇火光映出他狰狞的瘢痕,乍见一张清醒的面孔。
谢厌拍了拍手,掸去纸灰。
当年的线索他要,相助二皇子他也会做。当一个细作不容易,但大皇子的皇位,谁也夺不走。
日落月起,月移东升。
近来,日子过的越发快了,往往还没做什么,天就昏沉,只能各自回家歇下。
因父亲传来密信,叫尹婵彻底心安,毕竟先前只能从皇上口中得知只字片语,不敌父亲亲笔告信。
连日来,尹婵都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喜眉笑眼。
皇上乃至咸明殿的所有宫人,见此不免失笑。
然而这泼天的喜气,在皇上郑重托付给尹婵一卷黄布轴后,就此,戛然停止。
被病魔折磨得虚弱的身躯,如一株枯树倾倒,他突然口吐白沫,继而濒死般沉睡。
咸明殿顷刻乱作一团。
彼时,皇上“行将就木”的消息还没有被传到宫外。二皇子府邸,两位主子正因谢厌发生争执。
纪雪臣将谢厌的事禀报后,郑宝融表示:“以谢厌原州的兵马,夺位绰绰有余。”
但生性多疑的赵雍却不置可否。
最后,他掷地有声道:“禁军指挥使晏尚行已投诚,有禁军在,届时,只让谢厌带人守住各路宫门,不放任何兵马进宫,如此,你该放心了?”
这还差不多,郑宝融徐徐点头,却又咂摸道:“晏尚行,他不是自诩忠心耿耿,怎会容易归附?”
纪雪臣也赞同道:“属下听说晏指挥使忠勇无二,只听命皇帝。”
赵雍虽多疑,却最恨人瞧不起他,傲气上头,尤其见郑宝融和纪雪臣一人一句,颇有默契,字字句句都在打他的脸。
谁说忠勇之人,就不会投身于他?
从古至今,越有能力的,越知顺应天时。父皇重病,眼看要仙去,皇兄无宠,皇弟性懦,他最有机会继承大统,如何不能叫有才之人奔赴。
倒是他们俩,临到此刻,还长别人的志气。
赵雍带着一丝怒色,拍板定案:“就这么办,无需再说。”他挥袍离去,留郑宝融沉坐圈椅,隐隐担忧。
入夜,咸明殿。
御医诊后,摇了摇头,一面哀容。
“此药下去,若两个时辰后再不醒,老臣,老臣无能为力……”
尹婵犹听惊雷,连连询问太医。
方公公拦下她,一边垂泪,一边说道:“婵姑娘,陛下还睡着,你得镇定啊,切不能慌乱。”
尹婵知道自己失态了。
可眼睁睁见皇上昏迷,又听此噩耗,哪能安宁。
前不久,皇上才告知父亲的消息,父亲就要归来,宫内却,却……她咬唇,压低声音,面色早已煞白,踌躇后问他:“公公,是否该请太后和众位娘娘。”
方公公看了一眼龙榻,避开尹婵焦急如火的目光,眼神微变,立刻摇头道:“不可。”
尹婵皱眉。
方公公解释道:“为今之计,只能静等陛下醒来,倘若现在传出,必定引朝堂异动。”
尹婵只能听他的。
咸明殿虽有意隐瞒消息,但各处安插的线人,仍将皇上危在旦夕的情况一五一十回禀主子。
最先知道的是赵雍。
听说父皇倒地不醒,他先是一惊,倏地起身,对着天喊了“父皇”,便抖着唇,慢慢、慢慢地咧开笑容。
他瞪大眼睛,迫不及待问:“父皇可留下遗诏?”
暗探摇头。
“御医怎么说?”
暗探便回禀假若两个时辰不醒,便无望了。
赵雍激动得胸口在起伏,怦怦跳动,立刻传家臣、幕僚等所有归附他的臣下。
“你想现在逼宫?”郑宝融立刻觉出赵雍的打算。
赵雍眼眶发红:“父皇迟迟不立太子,就该知道终有这一日。没有遗诏,即使登位也会受朝臣非议,宗室讨伐。为今之计,非进宫不可,若父皇醒来,便要他立刻册下诏书,禁军都皆掌于我手,父皇纵有暗卫私兵又能作何?倘若一朝病故,就此山陵崩,我更得进宫,不然,你以为三弟和大哥是吃素的吗!”
“你……”郑宝融很久没有见到赵雍这样失态了。
他的话不无道理,如今,谁下手快,谁便据得先机。
想必三弟那边也有动作。
可郑宝融总觉得事情有蹊跷。
为何这么巧?
禁军指挥使刚刚归附,谢厌也轻易拉拢,父皇便在此时倒下。
仿佛一切都在引着赵雍行动。
“你听我说。”郑宝融稳住他,急切道,“我有办法,可使万无一失。”
赵雍的情绪就像决堤的洪水,涛涛如疾,他咽了咽口水,仿佛已坐上龙椅。缓了下气,让郑宝融赶紧说。
郑宝融脑子飞快转着。
事发突然,他们一应诸事尚未安排。
“如此逼宫实在草率。”她忽然想到,“请殿下,速将此事告诉三弟,就、就说,父皇身边的总管方公公来报,遗诏已册,命皇长子正位东宫。”
赵雍大惊:“什么?”
郑宝融想清楚了,便神色如常,娓娓道来:“三弟素来看不上皇兄,如此,他自不可忍。便可引他先行进宫,替你我探探虚实。”
“何必麻烦兜一圈子。”赵雍急不可耐。
郑宝融冷笑:“父皇是什么人,你难道不比我清楚?说不准便留有后手,只等咱们往下跳呢。退一步说,就算父皇驾崩,真被三弟钻了空子,你有指挥使和谢厌在手,何愁敌不过那蠢货?届时直接杀了,给他安个逼宫篡位的名头,皇位唾手可得。”
幕僚赞同皇子妃的话。
赵雍听着左一句右一句,逐渐冷静下来。
一刻钟后,他眼底覆满阴鸷,抚掌道:“好,就这么办,等三弟动手,我们便坐收渔翁之利。再传信指挥使和谢厌,速来府中相商。”
皇子府灯火通明,臣下和府兵训练有素地进行着。
赵雍坐镇堂内,听越来越多的脚步声,心如擂鼓。
他意外的,想起幼时,先皇后还未病逝,三兄弟极爱去皇后宫里玩闹。
彼时,皇兄是最懂事不过的兄长,一边照顾他们,一边迎接皇后的疼爱。
他特别想让娘娘抱一抱自己,但怕皇兄不开心,所以假装受伤,哭得撼天震地,果然得到了那比母妃更温暖的怀抱。
躺在娘娘怀里时,他悄悄往大皇兄瞟去。
他以为会见到一张愤恨的、绷得紧紧的小脸,却不想,皇兄剥下两瓣黄澄澄的橘子,一口一个,喂到他和三弟的嘴里。
有些酸,现在想来,却又好甜。
奇怪-
皇宫,咸明殿。
一道遏云的鹰唳凌空而起,尹婵看到了盘旋在殿内高墙上的苍鹰。
她悄悄打开竹筒,信笺所写,惊得险些失了神。
与谢厌以苍鹰传递消息,并不容易,唯怕苍鹰被人射下。为此,两人已练得一套默契的功夫。
信笺勾勾画画,言辞含糊,但尹婵看出了他的意思。
二皇子听闻皇城生变,欲要逼宫,谢厌如今且在他手下,届时,与谢云重带领原州兵马驻守皇城各门。若遇变故,自当阻挡赵雍,勤王救驾。
最后道:“阿婵应去公主殿避祸,切莫外出,翌日太阳初升,此事便有了结。”
尹婵垂下眼皮,紧了紧手,将信笺毁去。
她不能走。
若皇上此刻大安,自不要她在咸明殿侍奉,但如今危难,连御医都无计可施,她怎可不管不顾。
纵然留下无用,但却不能不留。
父亲身处敌营,仍系念皇都,她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岂能做临阵退缩。
深吸口气,尹婵转眸望向殿内,目光盈亮如初。
“谢厌,你放心。”她想起皇上昏迷前的交代,喉间轻咽,拭去额上的细汗,喃喃道,“爹爹就要回来了。”
有父亲领兵救驾,她要做的,是拖延时间,行缓兵之计,直等父亲归来。
尹婵喉咙有些干涩,抿了抿唇,回想谢厌信笺的那句,他和谢云重驻守皇城各门。
心念微动,即刻从怀里拿出一支乌木簪,并小小的纸条,一起栓在苍鹰脚上。
“婵姑娘,陛下醒了——”
尹婵乍然回眸,面生惊喜,提裙,匆匆跑进殿内。
半个时辰后。
苍鹰停在谢厌的臂间,三皇子已朝咸明殿而去,他则率兵驻守各城门。
接到尹婵的回信,是他意料中的,但展信一看,却顷刻脸色大变。这让一旁的谢云重不明其意,似乎许久不见他如此的喜怒形于色。
谢厌不发一言,只是瞳眸微颤,攥紧了乌木簪。
须臾,神情方如常。
咸明殿内,“砰”的一声巨响,朱漆大门从外撞开。
一队黑色铁甲的侍卫浩浩荡荡进来,簇拥着三皇子赵生。
方公公怒斥:“大胆!”
殿内宫人皆瑟缩角落。
刚刚清醒的皇上还没来得及用药,猛地呕出一口鲜血,手颤颤巍巍指向赵生:“是……是你。”
“是我,父皇失望了吗?”赵生是懦弱的,或许懦弱久了,眼神也是阴郁的。想必来此之前早有准备,由他身后走出一名内侍,手捧空白圣旨。
赵生一步步逼近龙榻:“请父皇册立太子。”
“放肆。”皇上怒目而视,勉强撑着力看向殿门,“外,外面都是你的人?”
赵生幽幽道:“父皇没想到吧。”
皇上的确没能料到,最先动作的会是三子。
他赫然闭眼,沉沉倒下,浑身僵硬,像是没有了气息。
伴着方公公一声响彻云霄的“陛下——”,四周惊起愈发高亢的哭泣。
咸明殿宫人全部伏拜在地。
赵生皱眉。
他想看看,父皇是不是真的驾崩了,刚要走近,尹婵突然拦在龙榻前。
清瘦娇弱的女子可比湖岸的杨柳,飘摇欲坠,但她望向阴郁的皇三子,却笑了,冷冷道:“我知道殿下想做什么。”
赵生一向有个优点,便是不多费口舌。
尤其事情将成时,再废话,可叫触手可及的东西烟消云散,这是他懦弱十多年修习的法则。
所以尹婵这话,他毫无兴趣。
正要唤侍卫把她处置了,忽然,尹婵直直盯住他的眼睛,红唇翕动,一字一顿:“陛下已立遗诏。”电光石火,她想到之前皇上交给她的黄布轴。
尽管呼吸早已凌乱,若赵生再前一步,便能轻而易举听到她狂乱的心跳,但尹婵仍握着手,目不斜视,眼神庄肃,不露半点怯意。
暗处的赵雍严守时机,直听内殿传出陛下驾崩,已立遗诏的消息,即刻命令道:“动手!”
禁军霎时整装待发,甲胄和兵刃声听在他耳中,就像荣登皇位时的欢庆。
赵雍眼睛半眯,唤来一旁的禁军指挥使晏尚行:“随我进咸明殿。”
“是,殿下。”晏尚行笑道。
手中长剑一转,横在赵雍的脖颈上,止住了他的蠢蠢欲动。
赵雍目眦尽裂:“你……”
晏尚行微微笑着,眼神一冷:“禁军只遵皇命,你算什么东西。”
赵雍脑子仿佛嗡地被人敲了几棒,看着晏尚行的冷笑,脊背窜起一股股凉意。
但还好,还好。
他有谢厌。
皇城各门皆在赵雍的操作,和禁军的“配合”下,换成了谢厌的原州兵将。
当天边炸开青蓝的烟花,有一支不明来路的军队停在皇城宣武门前。
行动迅捷,严谨列阵。
庄严,肃穆,声势浩大。
谢厌站在城楼往下看,为首的将军身长八尺,披银甲,提金枪,脚踩战马,器宇轩昂。
他看了一眼,抬手,命人打开城门。
这般异动,让早早与皇上传递过消息的尹大将军深怀不解。
皇上不是说,有意退位让贤,称病假死,看皇子反叛么?按理,皇城守卫皆被换去,不可能放他们轻易进入。
身旁将士沉声道:“将军,恐怕有诈。”
尹大将军也是这么想的。
他抬手,正要让部下戒备,以防偷袭,但见城楼最高处的那人,手里拿着一支乌木簪,借着月光朝他示意。
尹大将军惊讶,便知是自己人了。
他朝其人点点头,率兵顺顺利利地踏进皇城。
“将军,这,这是怎么回事?”部下疑惑,尹将军却笑了,他认出那是几年前亲自给女儿做的簪子。至于这私密之物,如何会交予一名男子,倒很值得深思。
“罢了。”尹稷手臂青筋暴起,举金枪,震声命道,“随我进宫,救驾——”
城楼上,直到听不见军队的任何声音,谢厌才骤然松出一口气,手撑住石壁,借力站稳。
乌洞洞的夜,仍见他绯红发烫的脸。
谢云重震惊道:“公子受伤了?”
谢厌一滞,摆了摆手,抵唇轻咳了下。待半晌过去,冷不丁问谢云重:“方才我,表现如何?”
“什、么?”
也罢。
子时初刻,一场荒谬的宫变,因镇国大将军尹稷的突然现身,而宣告结束。
三皇子在乱箭中死去,二皇子倒留了一命,但身受重伤,俨然不能活了。
躺在龙榻的皇上,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幽幽转醒。
目光毫无感情地盯住跪在地上的二子赵雍,传口谕道:“朕这一生子嗣凋零,如今更为不堪,传令下去,朕要雍儿长命百岁的活着。”
赵雍愕然倒在地上,脸色惨白。
他没有活路了,身体亏空,已是废人,宁可一死。
但父皇却要他活下来,要御医吊着他的命,就这么永永远远的废下去。
赵雍已无生机,血流如注,昏迷前,他看见父皇从婵姑娘处接来那明黄色的诏书,亲自宣旨。
他快听不见父皇的声音。
所有人都跪下,于是他跟着趴在地上。
慢慢的,眼前一片朦胧,他觉得自己要死了,却死不了。
不知过去多久,终于,他听见圣旨中最重要的两个字。
——那是皇兄的名字。
紧接着的,竟是禅位太子,自为太上皇。
赵雍惨然一笑,原来,在他试图宫变之前,父皇就定好了皇储,甚至将万里江山,直接交给皇兄。
可笑。
宣旨后,皇上有些累了。
今晚发生太多事,他要细细审理。
“都退下吧。”
尹婵早就看到了父亲,眼泪便没停过,想过去和父亲说话,看看他身体可好。但陛下宣旨,她不能擅动,就连父亲,也自进入咸明殿起,便垂首躬立。
直到皇上挥退众人,尹婵欣喜若狂,迫不及待要过去。
不料,手腕蓦地被方公公捉住。
她怔然回眸,脸上是未干的泪痕,眼睛哭得通红。只见皇上面朝向她,似乎对父女相逢无甚稀奇,淡淡地说:“婵儿,随朕去御笔房。”
皇上带走了她。
尹大将军浓眉紧皱,周身的银甲似重了许多-
皇城惊变,风起云涌,而大皇子府邸,却是静谧清和。
楚楚奉谢厌的命令保护殿下。
两人对坐庭前,黑白相弈,落子无声。
楚楚率先打破这过分的平静,拈一颗暖玉白子,轻笑道:“皇位是殿下触手可及,您什么都没有做,那位置就已拱手而来了。”
但楚楚复又想到,他看似没有动手,却在被下放地方府郡的多年,是什么都做了。
话落的当下,方公公到访。
只说将册立殿下为太子,皇上重病,禅位太子,自为太上皇。敕封二皇子为端王,世世代代驻留京城。
自然,继位的诏书过几日会当着满朝文武,宣而告之。
大皇子接了旨意,送走方公公。
回来后,楚楚起身,恭敬地拜道:“殿下得偿所愿,恭喜。”
“到如今,姑娘仍不肯告诉我,你姓甚名谁么?
楚楚这次十分坦然:“楚悬似。”
“怪乎会称作四儿。”大皇子抚掌,眼眸动容,若有所思道,“你叫楚悬似,我名赵决。”
楚楚又是一拜:“幸会。”
却勾了勾唇,淡淡抬眸,轻笑道:“悬而不决,不是好兆头。”
大皇子的笑意敛去了。
翌日清晓。
老树的蝉似乎被宫人清理过,一眼望去,干干净净,无了杂乱的蝉声。
昨夜,谢厌丑时离宫,方知尹婵仍在咸明殿,皇上特地留下了她。
这让谢厌一度辗转难眠,待天色薄明,便穿好衣履,带上大皇子给的腰牌,入宫觐见。
却极巧,撞上同样来找皇上讨要女儿的尹大将军。
霎时,双双伫候在咸明殿前。
尹稷连甲胄都没顾得换,一袭银白战甲,身长八尺,威武凛凛。余光轻瞥身旁的男子,眼含疑惑。
他好紧张,是个没大出息的。
尹大将军暗忖。
谢厌从未有哪一刻如现在这般挺拔端正,青松可比,绿柏堪较。
他口干舌燥,踧踖不安,脸上的疤瘢开始发热,臊起,隐然有红晕。但谢厌看不见,便更焦虑,喉结频繁咽动。
目视前方,岂敢舍分毫目光于阿婵之父。
咸明殿朱门紧闭,二人倒等来了大皇子。
赵决是为给父皇请安,至近前,见有两个硬邦邦的男人,宛如两根廊柱,苦守殿外。
但觉谢厌脊背虽然绷直了,却仍是手足无措。
他顿了顿,扫过神态各异的两人,立时了然,摇头失笑。
便向尹稷见礼:“将军。”
“微臣参见殿下。”尹稷沉沉道。
赵决遂转向谢厌,给他递了眼色,暗道:喏,那是你未来的岳父。
谢厌胸口涌出一阵热流,心如鹿撞,手心捏起一把汗。
在赵决的鼓励下,他忐忑的目光摸索着瞥去。很快,对上一双铜兽铁环般,炯炯有神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尹大将军:▼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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