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想尝尝拳头了。◎
尹大将军虎眸豹眼迥然如炬, 让此刻的谢厌不由雪上加霜。
诚然,在令胡春午赴北境襄助将军始,他就有想过见面的一日, 但绝不是眼前这种境况下。
昨夜陡然收到阿婵的消息, 给了信物, 让他与回京的尹将军接应。当时事发突然, 虽忐忑,却也顾及大事, 无暇乱想。
但现在不同, 双双伫立殿前, 有太多的工夫和心思,宣告两者的身份。
正如大皇子眼神所示, 身旁昂藏的男子, 雄姿威厉,气魄豪迈, 那不仅是威震北地,敢孤身入敌营探取首级的镇国将军, 更是阿婵的父亲,亦是他该、认真对待的长辈。
但谢厌什么都没有准备好。
胎记理当用清水反复洗净, 左边疤痕也应找大夫拿膏药, 虽不能尽善尽美,但将这些瘢涂抹得不那么狰狞可怕。
或,或者索性佩上面具, 遮蔽住本不该被人瞧见的东西。
然而,这都是他不曾想到的。
谢厌收紧了手, 瞳眸颤动。他想, 是迷恋久了阿婵看他如普通人一般无二的眼神, 便也忘了,其实凹凸崎岖的伤疤,难看又恶心。
他的亲生父亲尚且无法接受,惶乱是一个他试图迎娶爱女的男子。
谢厌心若擂鼓,仓皇别开了眼睛。
“诶?”赵决眨眨眼,觉察到谢厌的反常。
这时,方公公从咸明殿出来。
给赵决和尹稷行礼,再作一副担忧模样,叹息道:“陛下龙体欠安,免了请见,殿下与将军都回吧。”话到此稍顿,又说,“明日当宣百官入朝。”
赵决听出他的意思,待那时,便是父皇退位了。
他不由感怀。
尹稷剑眉倒竖,急道:“老臣的女儿……”
方公公但见他仍披着昨夜的银甲,眼底乌青,语气便轻缓许多,笑着说:“回禀将军,婵姑娘既是咸明殿的人,自该侍奉御前,您还是请回吧。”
“这。”这算什么事。
尹稷和赵决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反常。
赵决试探问道:“是父皇属意尹姑娘留下?”
方公公笑眯起眼睛,转向尹稷,似宽慰道:“婵姑娘在御前一切都好,陛下很是看重,还请将军宽心。”
尹稷如何放心。
但身为臣子,岂可质问君上。
他搓搓手,遍布的伤痕和粗茧无一不是握金枪的凭证,压低声音问:“可否让老臣与女儿见一面。”
方公公笑了笑,委婉拒绝了。
尹稷免不得多想。
就连赵决,也皱眉看了谢厌一眼,不觉担忧。
方公公见几人面色颇异,就知是想岔了,摇头失笑,走近些许,小声提醒:“婵姑娘身在咸明殿侍奉一事,陛下有意,不可外传,你我等人知晓便可。”
尹稷脸变了变,一时青一时白,最后扯了扯笑,闪眼说:“当然。”
方公公便进殿了。
三人往回走,快出宫时,尹稷愣是憋不住,回想方公公一字一句,越发觉得奇怪,站定,急问赵决:“殿下,这……皇上想做什么?”
实则,赵决也不懂。
或者在昨日宫变中的父皇,已不是他熟悉的那位。
赵决记忆里,父皇一向高高在上,固执己见,雷厉风行。自十四岁起,便把他下放各个府郡,行事果断,任凭臣下替他谋情也置之不顾。
十一年来,赵决去过无数地方,每每由父皇严词安排,容不得他抗拒。
他以为自己是弃子。
二弟三弟皆在朝有官职,离皇威更近,善知帝都风云变动,也早早拉拢人心,自成派系。
但孰能想到,这是父皇在替他谋划。
赵决不懂,却又懂了,父皇不需要臣子来选择新君,把他下放十余年,求的是民心所向。
昨夜入睡前,赵决便想过,是否他身边长年跟着父皇的人,看他行事,以此来判定是否能成为合格的帝王。
他一时怅惘。
低低沉叹,看向尹稷说道:“将军放心,我想父皇不会做出格的事。”
尹稷迟疑了。
出格,于天子来说,世上什么事,都不是出格。
心知问大皇子也无用,他目光一转,对上自方公公说话起,便不吭一声的谢厌。
这一看不得了。
谢厌容貌实在特殊,他脑中闪过几个画面,昨夜城楼上,一人拿着乌木簪,为他们打开城门。
乌木簪。
尹稷眯起眼睛。
“不知这位公子,是殿下的?”咸明殿外,两人眉眼传话,怎能瞒过尹稷。不过他挂念婵儿,没空理会罢了。
赵决一噎,先看谢厌。
后者颀长挺拔,抬头,面色镇定,像是回了曾在原州叱咤风云的气势。
但只有相熟的人才知道,他嘴唇紧抿成一条线,反复抖颤的鸦羽,宣告此刻已乱不可言。
他面向尹稷,抱拳道:“在下谢厌。”
谢琰……?
臭小子!
尹稷脑子嗡嗡作响。
他想起来了,回来后还没有去“拜访”信阳侯府。
回京一路耳闻,谢琰已娶妻,夫人更金尊玉贵,是太后的娘家亲戚。
那婵儿的婚事该如何?
尹稷咬牙,气得怒目大睁,摆摆手,哪管得上眼前的毁容男子是谢厌谢琰还是谢俨,捏紧拳头,怒气冲冲地转身。
飞快留了句“老臣去侯府算账”,便带满身火气,匆匆跃出宫门。
银甲披风当空一挥,气势汹汹。
赵决喊了声将军,还没说什么,谢厌也跟着一句“告退”,大步追去。
“诶。”他伸手,“你又去哪?”
谢厌脚下定住,回头,看着他的眼神晦涩,齿间挤出几个淡薄的字:“信阳侯府。”
赵决一震。
总感觉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出了宣武门,谢厌追上尹稷的步伐。
尹大将军没有想到自己入敌营的数月,未来女婿会另娶他人。
昨日宫变前,他和部下秘密快马加鞭赶到京城,仅在咸明殿见了女儿一眼。当时她那么柔弱,却挡在皇上面前,和三皇子周旋。
尹稷心疼又骄傲。
更难以想象,婵儿在听说他“阵亡”,又被谢琰弃后,是如何度过这几个月的。
皇上虽有密信,但只提过与婵儿相关的一句话,说她身在皇宫,万望将军无后顾之忧。
其余的,尹稷无从得知。
他沉沉长叹,听身后逼近的脚步声,浓眉紧皱,回头:“是你?”
谢厌颔了颔首:“将军。”
尹稷负手,继续往信阳侯府所居的巷子去,见谢厌跟在他一旁,似乎同路。
他不出意外的,又想起昨夜的乌木簪。
这下憋不住,看过谢厌的模样和身量,开门见山道:“你是婵儿结识的朋友?”
谢厌低垂眼皮,身侧劲瘦的手指轻蜷了下,涩然出声:“是。”
尹稷途径一清净的巷道,过了很久,转头看他,说话间有几分小心翼翼,生怕听见不好的消息,哑声问道:“这些日子,她过得好吗?”
“日思夜想将军。”
尹稷怔了怔:“是我的错。”
他没做掩饰,谢厌轻而易举看见,身为父亲对子女的疼爱和懊悔,日夜赶路,虬髯未剃,他颇有落寞萧索,这些是昨夜勤王时不曾见到的。
那时的尹稷,是救驾于危难的将军,意气勃发。
今日的,是一个心疼女儿的父亲。
谢厌眼神微变,想再说说阿婵,尹稷却乍然改去衰颓的面貌,恢复了神采英姿。
谢厌一顿,抬头上看,他们已站在信阳侯府中门前。
门前两座石狮,庄严并立。
大门上,口衔铜环的异兽怒目圆瞪,煞是威风。
谢厌嗓子有些涩哑,突然的,想到四年前,从原州一步步至京城,就是在这个巷子。
他衣衫褴褛,浑身血迹,已经快站不住,但爬也要爬进去。
往日种种,烟消不散,这座威严的府门,困住了母亲,撇弃了他。
如今再伫立于此,心境从未改变。
但这里面的人……
恐怕早忘了他的模样-
信阳侯府,议事堂中。
侯爷正和爱子谢琰,并两位幕僚商谈大事。
“昨夜宫中的变故,你等可有耳闻。”
谢琰疑惑:“父亲说的是?”
宫变悄无声息,赵雍和赵生的人被缉拿后,便没有任何消息从宣武门传出。
谢侯沉吟道:“自打皇上称病不上朝,我便隐隐觉得宫里不太平,昨晚,城外的人传来消息,有一支军队秘密进宫。”
谢琰听出了他言下之意。
立储这事月前就有争论,朝堂上,支持三位殿下的各成一派。其中,以二皇子赵雍为太子之选。
皇上迟迟不立嗣,身患重病,莫非宫里已有定论?
那军队,谢琰暗想,是进宫保驾。
“儿子去两位殿下处探探情况。”
谢侯摇头:“你别去,让下面的人走一趟。”
谢琰看他愁容满面,温言劝道:“父亲切莫劳心,侯府自承爵,从未参与任何党争,听命皇权,如此得了圣上信任。不论哪位殿下坐上皇位,信阳侯府都无功无过。”
谢侯却想法不同。
“既说信任,为何事到如今,仍不宣旨觐见?册立太子的大事,咱们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谢琰心里有些凉:“父亲怎么想?”
还能作何想法,谢侯大叹,看向他,意味深长道:“恐怕因那事,已失了皇上的倚重。”
谢琰皱起眉,低声喃喃:“您是说,镇国大将军?”
“没错。”谢侯啧道,“尹稷投敌卖国,证据确凿,皇上收了敕造将军府,而你和尹家女的婚事众所周知。你难道忘了,在尹稷衣冠冢下葬的后日,皇上便称说为父体劳多病,收了工部实权,回府将养。”
谢琰面色一点点变得难看。
“前段时日,虽已起复,却钦点了两位侍郎,各个人才,难道不是为了牵制为父?”谢侯后悔道,“是我轻率,当年竟定下这样一门亲。”
谢琰连忙说:“父亲也是为了儿子好。”
堂间父慈子孝。
谢侯笑了笑:“好在你娶的是孟家……”
突然,一小厮进来报:“侯爷,不好了!”
谢侯拂袖怒道:“让你守在外面,什么事,大惊小怪?”
小厮喘着气,惊魂未定:“是尹、尹将军——”
堂内霎时惊起连连的倒吸气。
普天之下,除尹稷,没有尹姓之人可称得上将军。
谢侯爷皱眉,快步到小厮面前,质问道:“说清楚,什么尹将军。”
小厮也一脸惊愕,方才险以为认错了,抖着手往外面指:“回禀侯爷,是那原镇国大将军尹稷,他没有死,他回来了!”
谢侯脑子空了下,一时无法思考,转过头。
谢琰面色微白,震惊地喃喃道:“尹将军没有死,这怎么可能。”
府外,石狮阶前。
尹稷背着手,目光沉沉看那高挂的侯府匾额。
疤痕男子没有要离开的念头,这让尹稷深感迷惑。
他眯起眼睛,端详几眼:“你也要进去?”
谢厌顿了一下,带着殷切的眸子转去,喉结滚了滚,试探道:“我,可以吗?”
尹稷横眉倒竖:“想去就去,与老夫何关。”
“那便去。”谢厌掩唇轻地一咳,目光微闪,“将军入侯府,是为了什么事?”
尹稷拂袖,重重哼道:“谢家背信弃义,老夫自然要取回当年定亲的信物。”
谢厌便想起石花巷带走阿婵前,她曾摔碎了侯府给的玉佩,却未带走另一样。
当即就肃了脸,绷起唇,双手捏紧,两眼坚定,隐隐有要入内杀伐征战的架势。
尹稷看笑了:“你这是作甚?”
谢厌不敢看尹稷的眼睛,两颊泛起一抹绯红,抿唇正色:“我,我帮将军讨回来。”
这话一副骁勇气概。
但说的不老实。
“是吗。”尹稷没那么容易相信。
他是粗鲁武将不假,但行军多年,焉会不知察言观色,没好气地瞥看一眼,凉凉启唇:“若讨回了,你意欲为何?”
周遭一片冷寂。
谢厌的心思已被看穿,再多说法都徒劳。
暮春时节,心坎却酷热,他不再逃避,站得挺拔如悬崖的高松,直直望着尹稷,眼里俱是郑重:“提亲。”
尹稷脸立刻气红了,他就知道不简单。
当即怒容,几乎是咬紧牙关一字一字挤出来的反问:“你再说?”
谢厌岿然不动:“提、亲。”
尹稷:“……”
他是想尝尝拳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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