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点都不黏我。◎
看着这双嗔怒的眼眸, 听她说春宵之事,谢厌脸烧了烧,不是羞的, 他得承认, 阿婵所想不错。
阿婵真的很懂他。
……尹婵是不想明白这些的, 奈何谢厌一张脸即使生着疤, 每每窜起的绮念都会被她瞧得分明。
她甚至按着怦怦跳跃的心口想,是否, 揣着和谢厌同样的心思, 不然怎会如此清晰。
尹婵恼着恼着, 脸颊也开始烫了。
阿秀端着早食进来,放在梨木方桌, 请两位主子用膳。
却一瞧, 那方床榻凌乱,一人娇懒倚床头, 一人俯身弯了头。
双双对视,闹出两张大红脸。
阿秀和丫鬟对个眼神, 放下碗碟,识趣离开。
房门未掩, 前院的风将玲珑饺的鲜香丝丝缕缕送到床边, 尹婵的馋虫被勾起。
“饿。”她很是不情愿的开口,字眼闷闷的不悦,似乎还生着谢厌的气。
谢厌亦作此想, 垂了眼,双手一时不知如何放。
他扭头, 看向外间的玲珑饺, 迟钝一下, 支吾道:“我、我去端来,阿婵在床上吃。”
话罢,提步转身。
袍服的衣袂突然被拽住,他凌乱的步伐微滞。谢厌回头,深黑的蝠纹锦袍上,是一只纤白如玉的手。
他眼一晃,似乎看见初生嫩芽,攀缠在粗壮的树干。
“阿婵。”谢厌嗓子干了干。
他居高临下,只见床上的娇人朝他张开手。鸦羽瑟瑟,浓长的睫毛在眼下映起暗影,一片小小的微茫的印子,衬着她伸手贪求的动作,好生可爱。
谢厌心口被搔得酥麻,脑子一塌糊涂,话不知从何说起。
尹婵不求他道出一二三,继续伸了伸手,所意昭彰,谢厌再呆笨也明白了。
他就转过身,将尹婵抱了起来。
娇香入怀,先是听她嘟哝地抱怨:“一点都不黏我。”
谢厌双臂一紧,顿了半息,在尹婵沙哑绵软的声音里,弯下脖颈,撩人的气息绕她耳旁,轻笑着说:“知错了。”
“知错能改,才是好的。”尹婵目光被玲珑饺勾走。
谢厌却想,他贪求无厌惯了,也许……不止改,还要更进一步。
他长“嗯”一声,大步走向外间。
玲珑饺伴着鱼片小粥,尹婵称心,挽发梳妆时,下人来报:“大公子,侯爷让老奴来问,您和夫人……该去正堂拜见公婆了,世子还有族中兄妹都在等您。”
这话说的战战兢兢,果然,不见公子开口。
下人躬身低头,静候槛外。
阿秀为尹婵挽髻,铜镜之内,尹婵发觉谢厌面上了无情绪,神色淡淡:“知道了,容后自去拜见。”
下人长舒一口气,紧着告退。
来时还想,大公子和府里不合,他定会被骂得狗血淋头,不料今日的公子极好说话。
他便放了心,立即去正堂回禀。
尹婵盘髻成螺,簪偏凤步摇,宝蓝金翘,垂珠轻摇,如风拨湖面,一步一晃。
她知道谢厌和信阳侯府的关系,挽好发后,盈盈走去:“要见侯爷?”
谢厌摇头,但笑不语。
尹婵眼含不解,既不愿应付正堂一行人,为何说容后拜见。
门扉轻动,庭前秋风卷来,他偏眸看了看,目中热切,捉住尹婵的手:“去见见娘。”
尹婵立时恍然,笑着点了点头。
仲秋之节,新雨之后,天清气朗。谢厌牵起她的手,肩并着肩,双双往谢氏宗祠走去。
……
日头转眼及午,正堂。
“砰——”
谢郦阳一拂袖,将茶盏狠狠摔在地上。
堂内众人面面相觑,新婚翌日拜父母的大事,谢厌竟都忽视了。不止谢侯生气,其余也都脸色不虞。
但无人敢表露,谢厌圣宠正浓,娶的夫人又是敕封郡主,国公千金。
这厢,便把怒气压心里,郁然不忿地回院子。
谢琰和孟柏香走在最后。谢琰眉眼温和,文雅守礼,待父亲发完怒火,过去安慰,一番孝顺后,总算叫谢郦阳心头好过。
走出正堂,孟柏香挽他的手:“夫君,鱼莲街新开了江南食馆,我们去尝尝。”
谢琰没有回答。
孟柏香自顾说着:“京城酒楼虽有不少江南风味,终是不地道,不知这一家如何。”
她跃跃欲试,只想赶紧回房,更了衣出府。
脚步忽的一滞。
扭头,拧眉看向谢琰,自父亲离开,他再没说话。此时,眼神更痴痴落在前方,对她的提议毫无反应。
孟柏香脸色难看,松了手,冷淡淡的声音:“夫君莫不是还在为昨日伤神。”
谢琰眼神微变,勉强挤出一丝笑:“婚事繁琐,的确累了。”
孟柏香心说,谢厌的成亲之礼根本不让侯府插手,一应诸事皆由原州的部下,和皇上送来的人操持。
怎么累?怕是心思不纯,所以日思夜想。
她没和谢琰争执这事。自得知尹婵与谢厌定亲,就闹过三两回,更甚进宫找太皇太后诉苦。但即使是太皇太后,也没道理干涉夫妻私事,况且,谢琰并未表露觊觎未来嫂子的心思,是孟柏香庸人自扰罢了。
听了太皇太后的劝说,她改了性子,尽量不多想谢厌那房的事。
皇上御赐亲军卫指挥使的宅子尚在筹建,兴许没一年半载,长房便会搬离。以谢厌对父亲的怨恨,分家都是合情合理的。
这么想,孟柏香就愿意好好过日子了。
她敛下不虞,拽了拽谢琰的衣袂,撒娇道:“夫君,陪香儿去鱼莲街好么……”
谢琰温和地笑了:“先回房。”
孟柏香依着他说:“夫君为我画眉。”
宅中下人路过,皆艳羡世子和夫人恩爱。
其中,好事者拉朋结友,低声议论:“谁能想到咱们原来的世子夫人,却嫁了大公子,真是世事无常。”
“小心你的嘴巴,昨日小厮提起这事,被侯爷责打了二十巴掌。”
“何止我。”他挤挤眼睛,“外头酒楼茶馆常谈呢。”
到底好奇,来人追问:“都说些什么?”
他就摸摸下巴,故作高深:“别乱传,被主子知道,你我都要遭殃,无外乎是……青梅竹马,夺妻之仇,兄弟阋墙,家宅不休。”
听完,几人傻眼了。
鱼莲街比邻皇城脚下最宽广的一面湖,街市不敌旁的繁华,却有荆楚之地鱼米乡的味道。
去宗祠叩拜母亲后,尹婵和谢厌就出府了。
眼下,尹婵轿中闻到一缕鲜香:“到鱼莲街了。”
去原州前,她便爱极鱼莲街的花糕,掌柜特地从楚地运来。那些年,未出阁不便总去街头,每每唤阿秀买。
一来二去,吃惯了那家,再找府里厨娘做,总也无味。
午后还未用饭,馋虫被勾了起来,她笑吟吟放下帘子,转头。
不待开口,谢厌已吩咐车夫:“进鱼莲街。”
尹婵眼巴巴望他:“想吃花糕。”
谢厌无有不应。
下了轿,听闻一家新开的食馆,便起兴去订了雅间。
仿的江南食馆,颇有雅致,青竹屏扇,雕山饰水。
桂花香藕,菇丝鳜鱼,蟹汤包,莲子八宝饭,四道菜肴一一摆下,小二亲热招呼。
味道虽不重,却极鲜咸,入口清爽,尹婵餍足地眯起眼睛,笑靥落进谢厌眼底,是求之不得的珍宝。
午后的食馆客人不减,雅间之外重重脚步声,纵有竹屏作挡,不能隔去此起彼伏的谈笑。
尹婵斟了茶,小口小口啜。
单手托腮,望了阑干一眼,她想起件事:“夫君,多日不见楚楚了,她近来可好?”
谢厌道:“楚楚在宫里。”
饮茶的动作一停,尹婵讶然,眼波流盼,突然语气加重:“皇上身边?”
“不错。”谢厌颔首。
本是寻常事,却见尹婵睁圆了双目,紧了紧手,面上晕着两分不忿。
这是想到哪儿了。
谢厌失笑,屈指勾了勾她的鼻尖:“皇上不曾以权相迫。”
莫非心甘情愿?
尹婵心口一松,转而,有些支吾:“她的终身,会……托付深宫么?”
谢厌没有立刻回答,想了想,轻笑着摇头。
不会。
真的吗?
尹婵怔了下,后知后觉那清香的茶,在口中凝出淡淡苦涩。
再想问,一旁的雅间门扉大展,迎进几位贵客,半晌出现熟悉的声音。
“琰兄怎么一人在此,嫂子呢?”
“丁兄且坐,内人在对面的珍宝阁,赏玩名器。”
尹婵就收了话,竟是谢琰。
谢琰倚在阑干旁,手执一盏茶,悠然浅尝。似乎等待妻子,友人却从他疏淡的眉眼,觉出几许古怪。
另一人拱手笑道:“对了,还未恭喜琰兄,贵府昨日大喜,闻皇上和太上皇皆赐了厚礼,真是万千殊荣。可叹小弟因故不能亲见——丁兄,你眼睛伤了?”
丁禄揉了揉眼皮,和这蠢笨的使眼色竟看不懂。
琰兄再大度,也不想从旁人口中听到前未婚妻子与兄长的艳事。
他轻叹。
友人也回过了神,找补道:“琰兄与嫂子琴瑟和鸣,举案齐眉,满京谁不艳羡。”
但见谢琰并不在意,神情依旧和煦,温若春风。他就越说越忍不住,忘了丁禄方才的眼色,毫不顾忌道:“近日茶馆闲谈,琰兄可有耳闻?……要小弟说,尹小姐、不,昭平郡主纵有国色天香之貌,却所托非人,谢指挥使面容鄙陋,不如琰兄俊美,终是花泥之别,倒耽误了郡主终身。”
丁禄扶额,已料到待会要不欢而散。
听听这话,尹婵与谢厌再如何,一位是太上皇敕封的郡主,一位是今上盛宠的新贵。他二人明媒正娶,皇上作保,岂容旁人指点。
再听,明里暗里似有替郡主抱不平,说谢厌比不上琰兄之意。
不论是胜一筹,或败一局,都不该和婚事牵扯。琰兄有家有室,若与长嫂传出绮闻,怎么是好。
且长嫂是曾经定亲的青梅竹马,流言蜚语只会更加中伤。
丁禄低啧,拽住他的手,用眼神喝止。
谁想,友人的话,似乎戳中了谢琰脑子里的一根弦。他回身坐下,徐徐颔首:“此话在理,我亦有同感。”
丁禄懵了一下。
谢琰叹息:“世人心明眼亮,才会作此言论。”
容后,忍不住的自语:“怎奈阿婵困囿其中,当局者迷,蒙了心智。我不信,她自小聪慧,会弃我而择他。”
尹婵:“……”
谢厌:“……”
被“蒙了心智”的尹婵捧着脸揉了揉。
就知道谢厌好吃醋,不用说,很有觉悟地凑近他,亲亲蹭蹭,嘤咛着软语。
直把谢厌的耳尖缠得发烫,热息铺了他满脸。
尹婵自认哄好了,放下心,和他去逛了小半时辰的鱼莲街,便牵着手回府。
她仍在回味食馆的佳肴,江南风味甚好。
想着想着,思绪飘去原州……原州的也不错,口味会辣些,却不生辣,麻香油汁,口舌生津。
朝观妙楼慢行,刚踏过院门,尹婵仰起俏生的脸,一双雪白藕臂拥着谢厌说:“晚膳后夫君可要练剑,突然有了抚琴的兴致。”
她迟疑地小声嘀咕:“适才听谢琰和孟柏香琴瑟和鸣呢。”
不会诗书无妨,琴剑相和也是好的。
尹婵托着腮,脑中畅想,跃跃欲试。
这话,直叫谢厌一路压抑的醋劲更盛。
他没有被哄好。
下意识垂了眼皮,敛去眼角红丝,隐隐委屈。忽然,晨间阿婵怨他不粘人的话,在脑子里白光一闪。
他眼神顿变,眸子欲念云集,有强横的阴翳浮浮沉沉。
尹婵眨巴下眼睛:“夫君,你怎么……唔!”
话音未尽,腰肢被他扣住。
谢厌喘得粗重,不待缓神,将她抵在内院的粗壮树干上。
他会黏她的。
倾下身,弯了头,闷出三个醋极的字,沉沉的,酸味分明:“别想他。”
头蓦地一侧,唇衔了上去。
尹婵猝不及防,乌睫忽颤:“唔!呜……”
一院门相隔的角落。
皂靴无意踩到落叶,窸窣轻响。
谢琰唯恐被发现,捂住嘴,小心谨慎藏在院外的树后。
一刻前,他先送了逛累的孟柏香进屋,心神俱疲,出来透气。
不想正与回府的兄嫂撞上。
他避在暗处,遥见两人相携走向观妙楼,一股古怪的念头在心口抽成丝,牵扯了不齐的心跳。
等他醒了神志,已尾随到院外。
来都来了。
没错,来都来了。
友人说的对,那样丑陋的谢厌,怎么能配上娇美的花?
他恍惚地躲在树后。
往日清润的目光不见,谢琰浑浊地,卑劣地,悄悄地窥看院中。
满京才子皆爱慕的娇花,骄傲时是凤凰,柔软时是漫天溶溶的月光。
但她现在……
她在亲吻一张脸,覆着丑陋又恶心的伤疤。
谢琰心下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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