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琰的耳朵一下子通红。
只觉得他的声音像清润的溪水从她身上淌过,凉丝丝的,倒把心里半熄未灭的暗火点燃,从里往外烧烫。
青蔓挽着秋意,回头瞧了瞧温琰吃瘪的窘状,笑说:“有人口是心非哦。”
朗华也瞥她一眼,转开话题:“听说斯理性情古怪,经常大放狂言,得罪过不少人。”
青蔓回道:“还没开席就拎个酒瓶乱转,某些做艺术事业的脾气会很怪,何况还嗜酒。”
天气阴沉,梁公馆灯火通明,远远隔着大扇窗子看见餐厅璀璨的水晶吊灯,鲜衣华服的人们在灯下散发出如梦如幻的光,玻璃人儿似的。
秋意带他们进入筵席,长长的餐桌堆满西式餐具,中间点缀着纤细的烛台。梁孚生和黄梵茵正在招呼宾客,人影憧憧,瞧不清楚,直到那边忽然打开香槟,“砰”的一声,大家欢呼起来。
朗华歪在椅子上观察周围,心想这里大概只有他的西装是从估衣铺租来的。
“郑先生到了。”
忽然餐厅一阵骚动,某位众星拱月的中年男子被人簇拥而入,朗华扬起下巴张望,听见青蔓问:“是谁啊?”
他定神细瞧,惊诧道:“好像是郑万霖。”
“哪个?”
“本地帮会组织的头目之一,明面上开了一家永升公司,其实私下干的都是黑色交易。”
青蔓和温琰相互对视,不由得屏住呼吸:“他看起来不像啊,笑得慈眉善目,很好说话的样子。”
“啥?”朗华咧嘴:“你们要不要再仔细看看?”
温琰眯眼打量,见那郑万霖约莫五十来岁,中等个头,穿长衫黑褂,高颧骨,宽鼻梁,眉毛极淡,左右半张脸不太对称。听说眉毛淡的男人城府深、精算计,并且生性多疑。
朗华轻声询问秋意:“你认识他不?帮我引见一下。”
温琰和青蔓大惊:“你疯啦?招惹这种人做啥?!不许见!”
朗华歪着脑袋,似笑非笑的:“管到我头上来啦?”
温琰却一脸严肃:“你最好不要给我们招来一些麻烦。”
朗华沉下眸子,默而不语,秋意出言解围:“其实我也不认识那位郑先生,只是刚到上海时听过他许多风流韵事,传闻他有十几房姨太太,为人非常……嗯,好色。”
青蔓拧眉,表情流露几分嫌恶,温琰眼珠子一转,却向朗华笑道:“说不定人家不仅好女色,还好男色呢,你的机会来啦。”
青蔓一下被逗乐了,忍住笑,轻轻拽她:“莫乱讲。”
朗华狠狠瞪去一眼。
酒过三巡,梁孚生忽然想起儿子,寻了过来。
“秋意,怎么不到我那边去?”
“爸爸。”秋意站起身,向他介绍:“这是我的朋友,从小一起长大的。”
正百无聊赖吃菜的三人忙放下餐具起身,朗华端着酒杯:“梁先生,谢谢你的款待。”
“不客气,谢谢你们来。”梁孚生举杯,原本只想隔空示意一下,可朗华习惯了中式酒桌文化,此刻又有些紧张,于是自顾与他碰杯,且将自己的杯子低于他,以表谦逊和尊重。
梁孚生抿酒,打量一番,对秋意笑说:“你交朋友是不是靠以貌取人?怎么都长得这么俊俏。”
秋意一心惦记着把温琰介绍给父亲:“琰琰?”
可两个姑娘呆呆的样子,一动不动地望住今天的寿星。
“怎么了?”梁孚生带着宽容的笑意:“难道我脸上沾了米饭吗?”
温琰回过神,端起酒杯大方道:“叔叔,祝你生日快乐,青春永驻。”
梁孚生爱屋及乌,十分受用:“谢谢,承你吉言。”
秋意心里觉得她憨,清咳一声,继续抬手引见:“这位是青蔓小姐,她刚考上了国立中央大学。”
“你好。”
“你好。”
梁孚生忽而多问了句:“这么说青蔓小姐和我们秋意是同岁?”
“是的。”
他点点头,心想眼前的女孩才不到二十的年龄,仪态如此从容稳重,清雅娴静,幽兰一般的气质,使人第一印象极好。
梁孚生应酬完离开,几个少年稍稍松一口气,朗华笑说:“秋意,你爸爸真像西方电影里的明星,我以前觉得电影都是骗人的,现实中见到的洋人大多长得不好看,没想到你爸爸这么出众。”
这时温琰发现对面一桌的两个少男少女不时冷幽幽地盯过来,那目光带着些敌意,令人不太舒服。
“他们是谁?看什么看?”
秋意闻声回头打量:“哦,逢予和满月,不用理会。”
青蔓问:“那位穿一字肩黑礼裙的女士是梁太太吗?”
“嗯。”
温琰瞅了几眼,坚定地说:“没有陈娘娘漂亮,气质也差一截。”
秋意看了看她。
朗华往后倒,靠住椅背,略伸了伸腰:“你有偏见,人家明明保养得很好。”
酒足饭饱,宾客们渐渐转移,有的上楼小憩,有的去小客厅打麻将,中国人的聚会总缺不得麻将的,另一部分人挪到主楼大厅跳舞,梁公馆请来了乐队现场伴奏。
餐厅还有几个抽烟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温琰听着那边传来的琴声,竟犯了困,打起哈欠。
“休息一下吧。”秋意一直留心着她:“晚上还有席,下午有得闹呢。”
温琰揉揉眼睛,转头想拉青蔓相陪:“你困不困,我们一起睡午觉。”
青蔓笑说:“我和朗华摆会儿龙门阵,你快去吧。”
她中午喝了些酒,醉意慢慢囤积,此刻脑袋缓沉,身上乏得很,于是默默跟随秋意上楼。
他带她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那密密匝匝的人声、笑声、麻将声和音乐终于被堵在墙外,总算清净。
秋意指指那张大床:“被子枕头都是新换的。”
温琰打量四周,径直走到窗边的小沙发倒下。
外头是阴沉沉的天和鸦青色的云,他把窗帘拉拢,屋子愈发暗了,于是又把角落的一盏小灯点亮。以前他对这个房间并无特别感想,此时此刻心里却觉得十分熨帖。
温琰歪在沙发里。因为没有脱鞋,双脚悬在边沿外。
这样能睡得舒服吗?秋意走过去,蹲下帮她脱掉那双玛丽珍鞋,然后将人抱起,走向铺着柔软被褥的床。
温琰很警觉,猛地惊醒,浑身紧绷,呼吸变得粗重。
“沙发太小了。”秋意声音放得很轻,还带一丝哑。
不知是否酒精作用,她意志薄弱,被他的温柔蛊惑,心尖泛起点点酸楚,险些伸手回抱。
身体被放入床榻,温琰立刻别开了脸,闭上眼睛继续瞌睡。
可是怎么睡得着呢,他就在这里看着她呀。
秋意低头朝她的侧脸贴近,落下的影子如迷雾将她包围,温琰的心很乱,她不愿这样,可是无计可施,唯有用愤怒与冷漠来抵挡。
当他的嘴唇快要贴到颊边,只听她说:“你想死吗?”
秋意停住,端详她耳垂的小痣,否认说:“不想。”
温琰听出戏谑的语气,稍稍睁开眼缝,拧眉瞥着:“走开。”
秋意没说话,垂下眼帘,一瞬不瞬地望住她的嘴唇。
温琰倒吸一口气,猛地抬手推开他的脑袋,秋意歪倒在旁边失笑。
此时此刻。
待在楼下餐厅的青蔓和朗华静坐无言。
他咬一根烟,探长胳膊去捞酒瓶,给自己倒一杯,喝完,又倒一杯,接着再抽两支烟。
青蔓见他喝完酒嘴唇湿红,像抹了胭脂,眼睛也氤氲着一层水雾似的。
“要不要去跳舞?”朗华忽然冲她笑了下,虽是问句,但并不在乎回答,自顾起身往大厅走。
青蔓知道他心里不痛快。
越是这样,越像脱缰的野马,他窜入舞场纵情声色,抢别人的舞伴搂着转圈儿。因这放肆,气氛热烈升温,女人们不怕被他的烟烫到,也不怪他年轻冒失,大度与之共舞,享受片刻欢愉。
“这个小赤佬,居然敢碰我的手!”
满月也被朗华拉着原地转了两圈,然后丢开,她气鼓鼓地逃到逢予身旁:“陈秋意的朋友都是乡巴佬,没教养!”
青蔓听见,转过头去淡淡打量她。
逢予握住妹妹的胳膊,示意她小声些。满月冷笑着白了青蔓一眼。
没过一会儿,温琰和秋意从楼上下来了。她大约只睡了半个小时,还有点迷糊,揉了揉眼睛,这时朗华突然大步走近,一把将她拽进舞池中央。
“呀!”温琰惊呼,瞬间天旋地转,好像自己是块面团,要做成面条,拉来甩去,手臂扯得生疼。
“谢朗华!”
忽然双脚离地,腾飞一般,他双手卡住她腋下将人提起,蜻蜓点水般跃至身后的方位,温琰落地,站立不稳,又被他拽了一把,猛地往后仰倒,坠入结实的臂弯。
“好不好玩!”朗华肆意欢呼,温琰又气又笑,周遭的衣香鬓影如同走马灯飞转。
秋意走到青蔓身旁,问:“他怎么了?”
青蔓抿嘴,暗做深呼吸,摇头笑说:“喝醉酒,人来疯。”
两个小疯子跳完一曲,众人为他们的青春张扬鼓掌喝彩。
朗华十分痛快的样子,原本用发蜡固定稳妥的刘海凌乱垂落前额,扫过眉心和漆黑的眉毛,又被他三两下扒了上去。
温琰气喘吁吁心脏乱跳,尚未从刚才的狂欢里缓过神。朗华理直气壮地揽着她的肩膀穿过人群,走到秋意面前站定。他什么也没说,额头浸着点点细汗,神色是吊儿郎当的样子,下巴高抬,笑看着秋意,似乎有种挑衅和示威,但只那么片刻,他松开温琰,转而勾住青蔓的脖子,高兴道:“走,喝酒!”
秋意望着朗华的背影静默不语。
这时管家过来传话:“大少爷,先生让你和温小姐去书房。”
“什么事?”
“喻宝莉小姐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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