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神出鬼没的喻宝莉没想到今天前脚踏进梁公馆,后脚就被佣人带到了梁孚生的书房,像是早就知道她会不请自来似的。
温琰进门时,看见一个妖形怪状的女人坐在沙发里,她穿露背黑缎裙,戴夸张的耳环,眉毛极细,嘴唇被口红勾勒饱满。也许因为妆容太浓,模样瞧着只有三十岁左右。
梁孚生坐在椅子里,手中抚摸一根雪茄。
喻宝莉按住心口缓缓站起身,神情逐渐悲怆,用力望住温琰,然后朝她走近。
“你是琰琰?”
她涂满鲜红蔻丹的双手抓住了她的肩,耀眼的宝石戒指让人难以忽视。
喻宝莉抱住温琰,咧嘴抽噎:“我的女儿……”
秋意见温琰耸着肩膀浑身僵硬,胳膊垂在身体两侧,两手攥紧拳头,分明无所适从。
梁孚生说:“坐下慢慢聊吧。”
喻宝莉掏出手绢掐了掐眼泪,拉她走向沙发,用带着本地口音的国语问:“你啥时候到上海的呀?怎么不来找我?”
“……七月,刚到不久。”
“还在读书吗?”
“是。”
“温凤台呢?他如今怎么样?”
“他在重庆。”
“你一个人坐船来的?”
“跟两个朋友。”
“住哪里呢?”
“福康路。”
……
秋意心惊肉跳地看着这一幕。
梁孚生见她们母女聊得投入,便和秋意出门,留下二人在房内。
夏风吹动纱帘,周遭变得安静。
喻宝莉从手包里拿出香烟和打火机,点燃夹在指间,双腿交叠,身体往后倚靠,姿态变得懒散。
她脸上已无刚才的悲戚之色,神态冷淡,斜眼瞥着旁边的少女,上下打量。
“是温凤台让你来找我的?”
“不是。”
“那你到上海干什么?”
“读书。”
“重庆不能读吗?”
温琰抬起眸子,默然看着她。
喻宝莉皱眉吐出一口烟,心里计算着突如其来的麻烦,难掩苦恼和烦闷:“是这样,”她说:“我在上海这些年,其实也没什么钱,你别看我穿戴光鲜,那都是为了应酬,为了面子过得去,我也有自己的难处。不过读书是正经事,再怎么难,也该省出一些给你交学费。只是我家常有许多人来往,怕你去了不习惯,更影响功课,所以你还是住在外面的好。”
温琰乖乖听着。
喻宝莉把嘴里的烟丝捻掉,自顾自道:“还有,这里除了梁先生,没人知道我在重庆的过往,他们都不晓得我有这么大的女儿,你千万别去外面说什么,也不要叫我妈妈,免得闹出新闻对我名声不好。”
温琰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
喻宝莉细眉紧蹙:“你笑什么?”
温琰心口如沉钟击撞,她缓慢深吸一口气,用国语回答:“我不是来上海投奔你的,所以用不着这么焦虑,再说我长这么大没花过你一分钱,以后也不会,学费我自己挣,不劳你操心。今天是个意外,我没想到梁先生突然牵线搭桥让我来见你,不过仅此一次,我们以后应该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你尽管放心,喻小姐,我走在路上遇到你也会当做素不相识的。”
喻宝莉手举香烟一动不动,嘴唇紧抿,憋了好一会儿,挑眉扯起笑容:“话也不是这么说……以前的事情你不清楚,当年温凤台自己说要独自抚养女儿,让我走了就别再惦记。我呢,从不后悔自己做的决定,也不怕承担后果,虽然中国人讲孝道,但我既然没有抚养过你,自然不指望你将来给我养老。现在你长大了,刚才那番话讲得很有骨气,很好,但愿你说到做到,也别在心里埋怨我,人各有命,我可管不了那么多。”
温琰本来立即想走,听她说完这些,忍不住回嘴道:“喻小姐,你想多了,我从来没有埋怨过你,相反,倒是很感激你没有抚养我,因为这样我才有机会做陈敏之的女儿,她是最好的妈妈,没人比得上她。”
“是吗?”喻宝莉冷冷一笑:“那真可惜了,你的孝心她无福消受。”
温琰按捺厌恶之色,起身离开。
“等等,”喻宝莉把她叫住,问:“你和陈秋意是什么关系?”
温琰扭过头,心想你有什么资格问这些?
“如果陈敏之真心对你好,怎么没有替你的终身做打算,早点寻个可靠的男人。”
温琰面露讥讽:“因为她教我靠自己,依附于男人是可悲的。”
喻宝莉长吁一声:“哎哟,也对,她被梁孚生抛弃,有这种想法很正常。不过我还是想提醒你,利用婚姻实现阶层的跨越是聪明女人才办得到的,没那个本领才叫可悲。如今社会上流行新女性,提倡女人独立自主,我知道你们这些读过书的小姑娘肯定觉得我的观念过时,年轻人总不珍惜自己的青春,而当你开始变老,失去征服男人的本钱,到那时再后悔可就晚了。”
她说的不错,温琰确实不爱听这个,留下一句“多谢忠告”便走。
秋意靠在墙边,里面的对话他都听到了。
温琰开门出来,脸上一层灰扑扑的白,目光里满是愤怒、屈辱和彻骨的失望。
“琰琰。”
她抬头看着他,眼圈儿红了,表情却在笑:“你们都一样。”
一样抛弃她,急于甩开,弃如敝履。
“不过没关系,我根本就不在乎!”说完不等他回应,急冲冲往楼下逃。
“你怎么能说我跟她一样?”秋意也有点生气了:“从小到大我对你如何你不清楚吗?一发火就讲这种话,你到底怎么回事?”
可惜温琰这会儿什么都听不进去,她的心正在经历一场崩塌,急需重建。她要立刻离开眼前陌生嘈杂的环境,回到自己逼仄的亭子间,躺在床上,蒙住被子,除了青蔓谁都不想理。
此时大厅内音乐骤停,斯理喝得兴致颇高,摇摇晃晃,嗓门洪亮道:“靡靡之音,装腔作势,你们的品位太低下了!”
有人顺势起哄:“斯理先生,不如你现场来一段,给我们陶冶一下情操呗。”
斯理冷笑两声,张开手臂,字正腔圆地念了几句英文,然后嘲讽众人:“在座的有谁知道这段词出自哪部戏剧?”
“莎士比亚?”
“呵,除了莎翁你们还知道谁?”斯理愈发轻蔑:“懂话剧吗?懂艺术吗?”
大家不服:“我们怎么不懂啦?”
这时,满月眼珠子一转,高声笑说:“今天来的宾客有一位是国立中央大学的高材生,我猜她肯定能回答您的问题。”
温琰和秋意下楼时,正好看见青蔓被拱了出去,猝不及防地成为全场焦点。
“中央大学的?”斯理上下打量:“你有何高见?”
满月和逢予得意地偷笑,等着看她出洋相。
青蔓在众目睽睽之下脸颊迅速升温,心里一阵慌张,没有吭声。
满月挑衅:“怎么了,你不是高材生吗?”
斯理没有耐心,失望地摆了摆手。
青蔓的自尊受到极大挑战,愤怒激发了勇气,她镇定下来,不紧不慢道:“您刚才念的是泰戈尔的诗剧《齐德拉》吧?”
闻言斯理回过头,重新审视眼前的姑娘:“你听过?”
青蔓抬起矜持的下巴,不忙言语,却打量周遭女宾,走向其中一人,借来她的真丝纱巾,张开覆在头顶,姑且算作印度女子的扮相。
接着她变成齐德拉公主,用英文与斯理过招。
“高贵的刹帝利,您是我尊贵的客人,这座庙宇是我的庇护所。我不知如何尽地主之谊,好生把高贵客人来款待。”
斯理眼睛发亮,愣了一愣:“美艳无比的小姐,”他进入情境,将梁公馆的主厅当做他的舞台:“对客人最隆重的款待,就是让客人把你的花容来瞻仰。你若是不见怪,我启齿询问一个谜题,它在我心里把巨大惊奇唤起。”
青蔓:“请您不用多顾虑,尽情放心问吧!”
斯理:“你把什么重誓立下,与普通人群隔绝,把自己无与伦比的形象,在这座孤寂的庙宇里紧锁,任意地让它给摧残?”
青蔓:“我天天向湿婆大神祈求,专注于藏在内心的一个秘愿实现。”
斯理:“天哪!你还把什么来希求,你就是全世界希望的财富!从朝阳留下火焰般足印的极东山巅,到夕阳洒下金子般甘霖的极西丛林,我都一一走遍……”
青蔓:“阿周那!宇宙的征服者,我要从全世界的口中,把这个伟大不朽的名字掳来,使自己少女心扉充盈,我为此细心地把自己藏匿。修道士,你为何神色如此惶遽不安?我说的难道是虚无缥缈?阿周那的盛名难道是欺人的光彩?请对我讲明,这若是虚假的幻影,我将决不迟疑把我心匣打碎,把这块假宝丢弃;他若徒有虚名,在人们唇上飞传,那么在女人心灵的位置上,他不可能占有一席。”
斯理:“哦,美人儿,原来你指的是阿周那,那个背负神弓神箭的阿周那,现在正双膝跪在你足下,祈望你的庇护……”
斯理竟然真的当众跪在青蔓面前,像一个虔诚的求爱者,仰视着他高贵的神女。
温琰看呆了,分明一句都听不懂,可她几乎要为青蔓倾倒。
喻宝莉站在旋转楼梯上看着大厅内的情景,心想那个女孩是谁?身上不见任何珠宝配饰,可她的冷傲和典雅却掩盖了所有同性的光彩。多久没见过这么有魅力的姑娘了?也许她自己还不知道,此时此刻,在场男士的眼睛都已离不开她。
“精彩。”
原本在小客厅打牌的郑万霖走出来,率先为这演出鼓掌,接着转而询问梁孚生:“这位小姐是谁?我好像第一次见。”
“犬子的好友。”
梁孚生把秋意叫了过去。
斯理十分尽兴,吻了吻青蔓的手背,她转眸看见朗华和温琰骄傲地望着自己,稍稍有些脸红。
“好!”温琰特意走到满月和逢予旁边,痛快地为青蔓喝彩,一边笑,一边挑眉瞥向双生子。
“有什么了不起?”满月冷哼:“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穷乡僻壤出来的,出一回风头高兴成这样,至于吗?”
温琰回过头:“穷乡僻壤?你说谁?”
满月嘲讽:“说的就是从重庆坐船来的乡巴佬。”
温琰恍然大悟,接着怪道:“你骂你爸爸干什么?”
满月倒吸一口气,目光凶恶:“侬讲啥?!”
逢予忙拉住妹妹:“不要同这种人生气,不值得,我们离她远一点。”
满月往后退开半步,打量温琰:“刚才父亲找你去书房做啥?喻宝莉那个老鸨看中你啦?要把你纳入麾下?”
温琰拧眉。
逢予道:“我们走吧,别跟她说那么多,万一她被肺痨鬼传染了肺结核,再传给我们怎么办?”
温琰没听明白,但心跳忽然落了一拍:“肺痨鬼什么意思?”
满月哼笑:“你不是陈秋意的朋友吗,他得肺结核住院大半年你不知道啊?会传染人的!”
温琰忽然脑中空空如也,什么都听不到了。
她呼吸停滞,只看到满月和逢予的嘴巴一张一合,不停地讥讽秋意得过传染病、惹人嫌,应该把他关起来不许外出……
温琰太阳穴突突直跳,凶火翻涌,她想也没想,用头猛撞向满月的面门,接着再一脚踹向逢予的裤.裆,终于,两人的批话变成了尖叫和哀嚎。
作者有话要说:
话剧部分选自泰戈尔《齐德拉》(又名《花钏女》),倪培耕译本。
考量过是否要删减这一大段剧本,设身处地进入情境的话这样比较顺,不是为了水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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