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溪山庄此次宴请天下来宾,花了不少心思筹备。
寿宴的主角便是陆庭深的父亲,山庄上一任庄主陆怀恩,如今虽已是高龄,瞧着仍是神采奕奕,精神矍铄。
今日之前,桑萦尚没想过她会坐在陈颐身侧参宴,趁着宴席间众人与今日的寿星陆怀恩说漂亮话儿道喜的功夫,她挨着陈颐小声问他:“你早就知道瞒不过陆庭深吗?”
所以在浣溪镇时才有意那般张扬地行事。
“怎会,我又不是掐指能算的方士地仙,如何知道陆庭深在想什么?”陈颐笑睨她一眼说道。
“他是因为你我在浣溪镇脂粉铺中那次露面,才没继续追究的。”桑萦垂眸道。
陈颐面上神色从容且舒展,瞥了眼一旁走近的陆庭深,但笑不语。
酒宴渐歇,陆庭深仿佛当真只是为父亲陆怀恩祝寿一般,与众人言笑正酣。
宴后已是深夜,众人和和气气,一番客套寒暄后,各自离席。
*
回到住处,桑萦将夜行衣换好,静悄悄出了院子,顺着西山小径直奔后山。
上次是同陈颐一起,快到后山时被看守的侍卫拦下,这次上山,她有意避开了那边,从曲折密林间迂行。
夜间的山里有清浅微风拂面,桑萦一袭黑衣,隐没在深暗夜色中。
明天就要离开这,她若是不去后山看看,心里实在是放心不下。
穿过林间,眼前豁然开朗。
月笼烟,夜似水,入目是澄澈如镜的一方天池。
无波无澜的平静水面,在夜色下更添几分诡秘。
“整天守着这鬼地方,老子都三年没见过我老爹老娘了。”
桑萦正待走进天池去看个究竟,身后传来一声男子的小声斥骂,她闪身避进林间,望向声音的来处。
“说什么呢!今天少庄主可在山里,你要不想活就跳下去自己了断,可别连累老子陪你送命!”一同走来的两人,稍高些的低声道。
“谁不想活啊,别说咱们了,你问问前山那些个专门侍候人的妓子,哪个不想以后出了山庄好好过日子,还不是没办法。”之前那人声音幽怨,叹声道。
“想活那就把嘴闭紧了,你可别忘了,莲香是怎么死的,她可是你亲手埋的。”另一人低声警告道。
眼见两人走远,桑萦却也没动,心里默默算着时间。
待那两人第三次从这里走过,桑萦从林中闪身出来,径直走向天池边。
那二人是在这夜间巡山的,来回一趟大概也就是一炷香的时间。
走近天池,桑萦望向天池底部,一汪池水清可见底。
这后山,除了天池,似是也没什么旁的值得关注了。
桑萦持软剑,站在天池旁边,运起内力,一剑劈向水面。
按道理,凭桑萦的内力,这池水定要被剑气卷起丈高。
然而什么都没有。
桑萦软剑的剑风掠至水面,立时便被池水消解开,半点声势都没有激起。
连扔进个石头子都应该翻起点水花儿,桑萦这一剑下来,竟然半点反应都没有。
这水里定是有什么东西。
她下到水边,借着月光,隐隐约约往水下打量看去。
平静水面仍是一丝波澜起伏都没有,在夜色下泛着荧荧冷光。
蓦地,一块石子落到桑萦脚边。
她瞬间警醒,闪身避到在天池边的山壁上,背靠着山石,她惊疑地望向方才落下的石子。
如此深夜,守山的侍卫尚未巡完这一圈,这恰巧落到她脚边的石子,难不成只是巧合?
她正犹疑,又是一块落下,又是落在她的脚边。
这会她确定了,这天池附近还有旁人,但不知这这人意欲如何。
第三块石子落在桑萦十米外的天池旁。
孤零零滚至水边,好像是在为她引路,她提剑跟上。
不管这引她的人是好意还是另有图谋,自保的能力她还是有的。
本就是来探个究竟,既有人相邀,自当赴约。
如桑萦所料,这隐在暗处的人,一路引着她绕开天池,行至天池后的一线天峡谷,便再没了动静。
她不明其意,却也没有肆意出言声张。
两边的山峰高耸,桑萦所处的位置如同被刀斧生劈出一道缝隙,她将将站在其间。
山峦遮蔽月色,暗沉夜色下,她摸索着往前走。
还未走出一线天的狭窄通道,便听见有人说话。
“父亲,我这边收到消息,五岳剑的淮山剑已被魔教灭门,寿山剑和衡山剑的人被皇室的军队接管了。”
“如何确定是魔教之人动手?”一道略耳熟的声音应道。
“孩儿听说淮山派之人皆死于卿心之毒。”
耳听得说话之人提及五岳剑以及卿心,桑萦站在原地,屏息听着。
“卿心?可确定?”那有些耳熟的声音问着,言辞间威严不掩。
“差不离,死者身上皆是微芒毫末的细小伤口,浑身经脉寸断,是卿心毒发时内劲爆体而出的症状。”
他说的死状一字不差,淮山派人的尸身是桑萦亲眼看过的。
说起来她也很是不解。
她虽不知卿心发作时是什么样子,但她知道当日淮山派灭门的惨案,是同为五岳剑的衡山和寿山两派做下的血案,既然毒是他们下的,为何会与魔教的卿心之毒死状相同?
桑萦正思索着,那年轻人继续说道:“父亲,魔教销声匿迹十余年,如今再现踪迹,那我们明日……”
“无妨,魔教的势力早在当年的教主长寅死后便散了,眼下不过是苟延残喘的余孽罢了,如今的浣溪山庄,便是比起当年的苍云剑都不虚,只差些天时地利的借势东风了,谁都不能挡了我们的路。”
“不过你说得也对,魔教这事也不能不在意,桓儿,你待会收拾收拾便离山,看看衡山剑和寿山剑的人关在哪,你想法子把人带回来。”
“是父亲,那天池底……”
言至于此,年轻人压低了声音,桑萦听不清楚说得是什么,只听得另一人道:
“不必担心,我们只是为了报仇,血亲之仇,隐忍十余年了,总该清算了,当年你姑姑死时不过十六岁,你二叔也才二十出头的年纪,若是他们都安好,凭他们的资质,我浣溪山庄何须龟缩海外,这笔账我们总得慢慢算。”
“父亲说的对,那孩儿今夜便下山了。”
“好,注意安全,对了,你去查查,跟着太子的那个丫头片子,是西南哪里人,家中还有什么人,怎么结识的当朝太子。”
“是,父亲放心,孩子记下了。”
忽然听见自己,桑萦也是惊了一下,她这会确认,说话之人,应是陆庭深和他的儿子,她置身的这一线天进退皆是不易,前面更是弯折的通道,她看不见出口外是什么光景。
若是这里只有这一处出口,只怕待会她要跟来人面对面了。
“什么人!”忽地一声厉喝,是陆庭深的声音。
桑萦暗道不好,她这会进退两难,这地方她又施展不开,她急退两步,退到一处相对松缓的位置,将软剑持在身前。
“父亲,怎么了?”年轻人低声问道。
“上面有人。走,去看看。”陆庭深道。
接着便是两道踏着山壁的闷响,二人凭着轻功身法,从岩壁直跃而上。
声音穿过岩石,传到桑萦耳边时,她稍愣了片刻。
这二人追得不是她,几乎是一瞬,她便回神,小心从一线天的通道中缓缓后退。
随后沿着来路,避开巡山侍卫,从后山穿回山庄,回到自己的房中。
将房门关好,她这才松了口气,靠在房门上,小口喘着。
多半是引着她到一线天的那人,又帮了她,将陆庭深父子引开,这人对她没有恶意,似是仅仅只是想让她听到陆庭深父子的密谈。
“萦萦回来了?”房中传来清润的男子声音。
忽如其来的说话声,激得桑萦头皮一紧。
她回了房间便想着方才后山一行,全然没有察觉到房中有人。
再躲却是来不及了。
桑萦走进屋中,陈颐正坐在她屋中书桌前。
屋中没有燃灯,他坐的位置又逆着光,手中看不清楚把玩着什么,只一双眼清亮地瞧着她。
“坐。”瞧着桑萦站在内室门口,陈颐随意道。
和桑萦不同,陈颐这会从容又自在,仿佛他才是这屋子的主人。
他像是没瞧见桑萦一身夜行衣。
桑萦走近,坐下。
这会她心思转得飞快,就算被他发现又能如何?
他不会武,又不能将自己怎样。
且她是跟他一同进的山庄,他若是不想节外生枝,便什么都不会往外说。
她定了定神,脑中想着若他问起自己方才去了哪,要如何应对。
出乎意料地,陈颐递过来只小盏,里面不知盛着什么,他温声道:“尝尝。”
桑萦接过,却也不喝。
这莫名其妙递过来的鬼东西,她如何能入口。
“这可是宫中的贡酒,西域一年一贡的酺陶果酿。”
陈颐也不强求她喝,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端起来浅尝,笑着与她说道。
“殿下找我何事?”桑萦垂眸道。
她不想和他在这绕圈子,后山走这一趟,虽不是一无所获,可和师父相关的消息却是半点没得到。
这会她心情谈不上好,实在是没耐性和他费心思。
“只是想和萦萦共饮一杯。”陈颐悠悠道,“倒未曾想到萦萦这么忙,夜里还要出门。”
他全然不理桑萦这身显眼至极的夜行衣,就如同寻常聊天一般。
桑萦颇为生硬地应和他,“殿下真是,好兴致。”
“萦萦才是真的好兴致,后山可还好玩?”他淡声问她。
陈颐轻飘飘点明她这一晚上的去向。
桑萦默了默,倒也没否认。
他既是说出来了,自己再否认这些也着实是没必要。
“殿下,五岳剑的人现下关在何处?”桑萦想了想,轻声问道。
陈颐起身走到烛台前,从旁边拿起火石,轻轻一碰,屋内乍然亮起。
“这会多半到京城了。这火石只是瞧着吓人罢了,倒也没有我想得那般凶险。”
“已经到京城了?他们会被关进大牢吗?”桑萦起身走到陈颐身旁,追着问道。
“他们都是朝廷钦犯,最终如何处置还要看父皇如何决断。”
陈颐将另一只烛台也点燃,将火石放到一旁,拿起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
“殿下,陆庭深要将人劫出带至山庄。”
她虽与衡山剑和寿山剑的人没什么仇怨,但他们兴许和魔教有关联,若师父也被魔教所伤,那这些人多半还有用,于桑萦而言,这帮人在陈颐手中,远比在浣溪山庄要方便许多。
若是可以,她甚至希望这些人能一直被关在京城大牢中,留着条命就行。
桑萦话音方落,陈颐转向她,烛火摇曳下,他眉眼俱是温柔。
蓦地,他伸手过来,桑萦退后几步避开他的动作,“殿下?”
“遮着口鼻不难受?”见她躲开,陈颐自然地指指她遮面的黑纱,回身走向一旁的座椅。
她方一回屋便遇见他,这身行头都来不及换,面纱也没解下。
桑萦顿了顿,将面纱解下,拿在手中,顺时呼吸畅快了不少,她望向陈颐。
“方才我在后山,听到陆庭深父子二人的对话,提到淮山剑死于卿心,殿下,您可曾见过中卿心毒之人吗?与当日淮山剑众人死状可有什么异同?”
陈颐面上笑意不变,只听见桑萦提及卿心时,倒酒的手稍顿。
“身中卿心之毒的人吗?还真是没见过,不过淮山剑的死也未必和卿心相关,不是衡山和寿山两派下的毒吗?”
“当日殿下也在场,衡山剑的陆冲亲口说的,甚至还想要杀寿山剑的宋成文灭口,显然是他们害了淮山派满门,但方才我在后山听陆庭深父子谈话,言辞间提及卿心毒的死状,竟和淮山剑众人死状吻合,我也是没太想通。”
桑萦沉吟片刻,眉微蹙起,一边回想一边慢慢说道。
“竟是这样?这倒是有意思。”陈颐饶有兴致道。
二人正说话间,门外前院传来阵阵喧哗声,桑萦顿了顿,登时将烛火尽数熄了。
“有人擅闯后山禁地,我等奉庄主之命例行检查,若惊扰太子殿下,还请殿下见谅。”
“无妨,但我们这边今夜无人外出,总管还请移步别处,免得让贼人漏网。”江成声音不卑不亢。
“江大人,我们也只是例行检查,您也别难为我们了,不然惊动了庄主过来,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外面江成在周旋着,桑萦望向陈颐,“殿下,江大人能拦住他们吗?”
她这会一身夜行衣,一眼便能看出她这一晚上多半是没做什么好事。
“自是拦不住的。”陈颐轻飘飘说着。
他一身轻松,像是在看热闹,见他这般,桑萦也不愿再与他多说什么。
若非他在这耽误自己的时间,这会她怕是都歇下了,任谁来了她都不怕。
眼下他在,这身夜行衣怕是脱不下了,便是他现在离开,只怕也来不及换了。
桑萦将桌上软剑拾起,盘算着待会怎么办。
她不怕和这些人交手,只是这里毕竟是海外孤岛,若不能乘山庄的船,难不成要游回去?
外面言辞渐渐激烈,几欲争执起来,再看陈颐,仍是一身清闲地坐在他房中。
他笑着睨她一眼,眸光掠过她手里的剑,“萦萦若是动手,届时我们该如何离开这岛上呢?”
“若非今日您不请自来,倒也不会有眼下这一出。”桑萦没好气地诘他一句。
他那语气压根也不是商讨办法的语气,入耳听着便是给人添堵的。
“萦萦说得是。”陈颐眉眼舒展,面上的笑意轻而淡。
“殿下,待会我与他们交手,您在屋中暂避,到时若陆庭深问起今夜的事,您便一概推说不知情,陆庭深不会难为您的。”桑萦起身朝外走,低声对陈颐说道。
“萦萦姑娘,例行检查,打扰了。”门外人话音刚落便要推门。
桑萦也没想到来的这般快,只是别无他法了,她心里一横,便要出去,却被陈颐牵住手。
他眸光沉沉,唇边勾着清浅的笑。
“配合我。”桑萦听到他低声说道。
陈颐径直将桑萦领进里间床榻上,手一勾,将挂起的幔帐扯下来。
他将外衫解下,随手扔在地上。
见他这阵仗,桑萦也明白过来他的用意,配合着往床里缩了缩,另一手却勾着锦衾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门外的山庄护卫见里面没有动静,试探着便要进房间。
江成跟着一同进来,一眼瞧见地上陈颐的长衫。
“慢着。”江成压下心头的惊骇,极力平稳着声音道。
他来到床边,隔着帷幔,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试探着唤道,“殿下?”
黑暗中陈颐和桑萦对视,陈颐眸光摄人,紧盯着桑萦,低低开口,“出去。”
他的声音有意压得低沉又喑哑,饶是他目光清明,桑萦也听得耳热。
尤其一想到他这般,听在外人耳中的场面,便更觉着羞耻。
江成一听当真是陈颐的声音,转身便要退出,一同进来的山庄护卫却是上前一步。
“不知殿下在此,今日本是无心惊扰,只是眼下发生了些意外,这才擅闯而进。敢问殿下今夜可曾出去过,以及萦萦姑娘,今夜可曾出去过?”
陈颐手一抬,搭上一旁桑萦的腰身。
她身上裹着锦被,他搭过来的手实则是没什么感觉的,但他这一动作,像是将她和着被子揽在怀中。
他身上清淡的兰香将桑萦笼住,好看的眉眼近在眼前,直到他冰凉的手指轻划上她脸颊的软肉,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陈颐示意她开口,她反而在走神。
见她回过神来,他低低一笑,“萦萦今晚出去了吗?”
“没……没有。”桑萦声音极轻极细。
“听见了?”陈颐微微扬声道。
“打扰殿下了。”山庄的护卫隔着帘幔盯着内里,只是房中并未燃灯,昏暗夜色下也瞧不清楚。
“请吧,方管事。”江成瞥了眼密不透风的帷幔,对着山庄领头的护卫说道。
门关上了,外间是江成和那些护卫的交谈声,声音很近,想也知道这些人皆未走远。
帘帐之内,陈颐没动,仰身躺着,跟桑萦离着些距离,对着她轻轻一笑,“又冒犯姑娘了。”
“嗯。”桑萦轻哼出声。
平日便罢了,今日他这番,于她而言确是稍有冒犯。
同榻而卧实在亲密了些,便是做戏给旁人瞧,她也十分不适应。
“殿下其实不必如此,我自己也可以应对的。”桑萦低声道。
这一出戏唱完了,她心里乱地不像话,偏这人又一身轻松地躺在她身侧,一呼一吸间搅扰得她思绪纠成一团乱麻。
桑萦在西南剑宗内长大,自幼瞧的剑谱上,绘着的所有男女人像皆是裸露直白的。
师父也曾教导她,剑宗女儿不兴那一套以身相许的说辞,若是两情相悦,便是度一夕之欢也是情之所至,若非心心相印,便是承着救命的恩情,也绝不以终生托付。
她对男女之间的情爱虽然懵懂,却是有自己的一套理解。
便如眼下,她对自己的心思尚且分不清是单纯欣赏陈颐的这副皮囊,还是男女之间那种说不清的情丝。
既是分不清,便绝不会放任自己付诸感情。
陈颐这人,待离了浣溪山庄,她要躲他躲得远远的。
她离山月余,得到的关于师父的消息屈指可数,前路未定,决不能将心思花在儿女私情上。
桑萦心渐渐定下来,正琢磨着该如何将今夜这位不请自来的太子殿下打发走,便听他带着几分怅惘,缓缓说道:
“方才虽是权益之举,可我也确实有私心。”
“但如今想来实是轻浮又无礼,贸然替姑娘决断,枉顾姑娘清名。待明日离了山庄之后,便是姑娘要晏清以命相偿也是应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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