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尹氏的第四个孩子在举族瞩目中诞生时,尹氏身为母亲却神情平静,乃至于冷漠。
她和所有顾家人一样,觉得这个女孩多半也逃脱不了踏上仙途的命运。
既然她与这个孩子注定没有长久的情分,那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留什么牵挂。
汐河顾家的其他人,却与尹氏的想法刚好相反,上至小姐夫人们,下至仆从婢女,皆对这第四个孩子怀了点敬畏与羡慕。
这点敬慕表现出来,就成为了一种行为上的巴结讨好,因此,顾晏灵的童年,在众星捧月中度过。
族老们对她有着殷切的期盼,对之百般疼宠;夫人们也是最喜欢日常恭维她的,从样貌举止夸到背诗学字,似乎这天下没有比顾晏灵更好的女孩了。
甚至,与她同龄的孩子都爱和她玩耍,以至于,不仅在顾家,整个汐河泗水镇上,与顾晏灵是很好的玩伴,都成了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
这份任何普通孩子都得不到的尊崇,只有一个缘由:所有人都觉得顾晏灵是有仙根的,她与凡俗人不一样,以后会过上大部分普通人想也不敢想的仙人生活。
无论是心里期望着这孩子未来登仙后对他们施点恩泽,还是纯粹出于对修行者的敬畏,都使人们不敢怠慢这个尚且年幼的孩子。
顾晏灵便在这样不着痕迹的恭维与奉承中长大,她从记事起,就感到所有人都对自己有着异乎寻常的殷勤,即使这份殷勤里带了些疏离和虚假。
唯一不同的,是她的母亲。
这是曾使顾晏灵迷惑以至于偷偷伤心哭泣过的事情:她感到自己的母亲不喜欢她。
即便,母亲从未苛待她,天气冷热、衣食住行皆关切周到,似乎和别人的母亲没什么不同。
但人心对爱的感知往往是敏锐的,尤其是尚未历经世事的孩子,小小的顾晏灵总觉得,母亲对她的那份挑不出瑕疵的关切里带着冷漠。
那不知由什么筑起的冷漠,将她们母女远远隔开了,隔得连彼此的面目都看不真切。
另一件让顾晏灵感到不解的事情是:家中的长辈疼爱她,但却从不要求她做什么,这就让那份疼爱显得有些虚幻,因为爱与责,往往是密不可分的。
同样的年纪,别的孩子要习字、要学编织、要开始尝试针织女红……若是学得不好,就会遭到责骂。
但顾晏灵不一样,没有人会来责骂她,甚至她若躲懒了不想学这些,也没有人会苛责她。
一开始,只是个孩子的她,觉得这样很自由。
直到有一天,她心血来潮编了个避水铃的铃穗儿,因为是第一次尝试,她编得很不好看。
那一刻,她想有一个人,摸摸她的发顶或者揪住她的耳朵,亲昵地骂一骂她:“你这个小妮子,手这样笨!”
然后,手把手教她如何编出真正好看的铃穗儿。
可是,她知道,不会有这么一个人。
那些夫人们会笑着恭维她手巧,而她的母亲会用一种冷淡的语气告诉她:“你不需要做这些。”
于是,那个夕阳正好的普通午后,她坐在自家高高的门槛上,落了人生里第一次泪。
年幼的她不知道,那泪是一种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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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晏灵一直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她会和所有同龄孩子隔开,又为什么家里所有人都要特殊对待她,而她的母亲,又有怎样不为人知的心结,以至于这样冷待自己的孩子。
但没有人愿意告诉她,若她苦苦追问,那些人只会露出种疏离的微笑:“你以后自会知道的。”
直到七岁那年的生日,顾晏灵才知晓了一切。
那天,顾家有两件喜事:
第一件是,顾晏灵终于满了七岁,可以去测是否有灵根了;
第二件是,尹氏又怀孕了。
那日的顾晏灵过了一个花团锦簇的生日宴,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宴会近似于送别宴。
而她向来做事周到的母亲,没有出现在宴会上。
她懵懵懂懂被族老们牵着出了门,坐上马车时,甚至没来得及再次回头看一眼自己的家。
那一天,她似乎走过很多地方,又似乎只是做了一个梦。
那梦里,有锦绣繁华、有松竹云鹤、有仙苑仙宫……
梦醒了,她依旧坐在顾家的马车上,听族老们聊着一些她只听得半懂的话:
“没事,这一次测不出来也不要紧,尹氏那第一个丫头也是八岁才测出灵根的呢。”
“我还听说,品质越是好的灵根,就越晚被测出来。”
“可不是,听说邻城一个家族,出了个天灵根,十一岁才被发现!”
“哟,那不是已经过了期限了么?不都说十岁前测不出仙根的就多半没了仙缘么?”
“这有缘无缘的,谁说得明白呢。”
……
这天夜里,顾晏灵依旧回了家,她掀开家中主卧的门帘,就看到母亲靠在软塌上,小口喝着燕窝粥。
听到门前有响动,尹氏也只是扭头看了一眼,见到是晏灵,神色却没什么变化,声音有些淡漠:“回来了?”
顾晏灵点点头,张口想说些什么,最终又咽了下去。
也是这一天,顾晏灵知道了自己与旁人的不同之处:
原来,她是注定要踏上修行之路的人——
注定会背井离乡,经年漂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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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时节,尹氏生下了一个男孩儿。
家中一片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孩子尚未足月,但满月宴的架势已经摆出来了。
但顾晏灵却敏锐地察觉出,这一片欢腾喜意之下,顾家的大人们都有点遮掩不住的失望——
尤其是那些向来最疼宠她的族老们。
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她一直以为,看重子嗣传承的族老们,会很欢喜于母亲诞下了一个男孩儿。
她不知道的是,由于尹氏先前三个有仙缘的孩子都是女孩儿,族老们便满心觉得,但凡是女孩儿,就一定会有灵根。
可如今,竟是个男孩,这下子,族老们内心那点期望骤然减少了一半,自然难掩面上的失望之色。
而尹氏的心情和族老们恰恰相反,顾家其他人心里少了多少期望,她那死寂的内心就重新升腾起多少希望。
她抱起那个幼小的孩子,脸上出现了多年未曾有过的、属于母亲的温柔。
她想:也许,我终于可以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了。
他不会在年幼时就踏上仙途,他会一直承欢膝下;何况,这是个男孩儿,他不会如女孩一样嫁出去,他会陪自己到老,为自己送终。
有了这个孩子,待自己百年之后,亦不至于孤苦无依。
尹氏枯寂的人生里,骤然起了一点希望的星火,她小心翼翼保护这点星火,力求不使它熄灭,这体现在行为上,就成了对这个孩子十成十的用心。
她前头四个孩子得不到或者得不全的母爱,全被这第五个孩子得去了。
顾晏灵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她看到母亲对弟弟的一切事情都亲力亲为,不假下人之手;
她看到母亲会抱着弟弟,露出一种自己从未看到过的微笑;
她看到母亲会柔声讲着故事,哄弟弟睡觉;
……
她看到这一切,心中有失落,却没有怨怼。
因为,早在她知晓一切真相的那一刻起,她的身体虽还在这片烟火人家里留存,但灵魂上已经预备要成为羁旅之客。
她看不清自己的未来具体是怎样的,但她知道她得割舍,割舍这片生她养她的土壤。
顾晏灵大概和她的母亲一样欢喜于这个孩子的诞生:
一是因为,自打弟弟出生后,母亲脸上就多了不少笑容;
二是因为,当她从摇篮外看着那白白一团熟睡的婴儿时,她感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有了真正的亲人。
她轻轻戳了一下婴儿的脸颊,笑着说道:“你啊,要快点长大啊……”
最好是,在我离开之前长大。
然后,你就可以和阿姐说说话了。
因为,阿姐在这个家里,没有可以与之说话的人。
自打她七岁生日那天之后,顾晏灵心头便藏了一堆絮语,一堆无用的、滑稽的、零落的且无人可以感同身受的絮语。
尹氏大概也看出了她对这个孩子的真诚喜爱,竟也愿意顺带对这个自己一直未曾理会的女儿露出笑容。
又也许是因为心里有了光和希望,她处事都要比平日柔和几分,甚至会对着顾晏灵流露出几分母亲才有的温柔。
这个孩子的出生使得那年冬天的年节过出了少有的温馨和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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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晏灵九岁生日那天,再度被族老们带出门去测试灵根。
他们再度失望而归。
族老们依旧用着和去年、前年一样的理由安慰着自己。
顾晏灵在一旁默默听着,只是笑。
连续三年都没有测出灵根,此时,顾家其他人对待她的态度已经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很多人在不着痕迹地疏远她。
不少人看向顾晏灵的眼神里,都带了些隐藏很深的怜悯或微嘲:那怜悯是高高在上的,那微嘲则是一种快意。
两年过去,顾晏灵对于未知仙途的恐惧消减了一些,因为,在这两年的成长里,她看到了更多属于人世的苦厄。
一个曾经说话柔声柔气的表姐去年冬天出嫁了,不到半年竟默不作声独自回了娘家。
她突然回了家,别人问她出了什么事,她半句也不肯答,只靠在她母亲怀里哭,哭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早晨,她收拾了行装,仍旧没有说半个字,连个道别也没有,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顾晏灵其实是能感觉出来的,整个泗水镇上,比她大那么些的普通姑娘,心里都有着一种恐惧——
怕所嫁非人,更怕那些或者说得出口、或者根本无法言说的苦。
正在谈婚论嫁的姑娘们,更是大多褪去了不知事的天真:
有的变得计较,有的变得沉默,有的变得市侩,有的变得哀愁……
再过几年才会谈婚事的姑娘们,则早早开始忧虑,这体现在行为里,变成爱攀比:
比较家财、比较容貌、比较衣物首饰、比较行为举止……甚至,比较父母亲人。
似乎不比出个优劣来,并得出自己更好的结论,就无从安慰心头那丛丛蔓生的恐慌。
顾晏灵在这么些忧虑匆忙的豆蔻少女之中,再次成为了局外人。
以前,她是众人捧着一起玩的焦点;
现在,她是唯一一个无须为将来的婚假烦恼的所谓仙人。
没有人再有空找她玩,于是她的身畔一日一日越发清冷下去。
对此,她只是笑,依旧谈不上怨怼。
她想:我能理解她们,我能理解她们不为外人知的难过。
有时她孤零零坐在门槛上,望着天空,想到:也许,成仙也很好。
也有时,她抱着还是小小一团的顾崇禧,坐在庭院里,笑着对这个还根本听不懂话的孩子絮语:
“你阿姐啊,将来会飞到天上去……对,就像那种神话故事里会织霞的仙女!”
顾晏灵自此,有了一个织霞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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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岁那年的冬天,伴着洒了漫天的飘摇冬雪,整个汐河泗水镇都沉寂下来。
由于河道上结了冰,镇上的所有船只都歇了业,昔日最忙碌的船夫们此时温着米酒,坐在清冷的码头上哼着渔歌。
那是除夕的前一天,家中妇人们都在为了过年的事情忙碌,因此,只有顾晏灵抱着一岁多的顾崇禧玩。
两个孩子都没有什么要好的别家玩伴,因此,也只是坐在自家的庭院里燃着烟花棒。
顾崇禧还不会说话,看着闪烁燃烧的烟花棒就“啊啊”地要去捉那火花。
顾晏灵笑着把他拢到怀里。
她抱着这个软乎乎的、无忧无虑的孩子,忽而觉得很安心与温暖。
这个时候,夜色已临。
然后,远处有人放起了烟花,一朵朵在暗蓝的天空里炸开,伴着漫天雪花,显得格外绚丽。
顾崇禧还是个小孩子,自然是看呆了。
顾晏灵就陪他一起看。
她看着夜空中那层层亮起、又次第熄灭的花火,微微笑着。
她想:我要飞到天上去,就像那些烟花。
即使,她的生命会如同她的大姐姐一样——
只有短暂闪烁的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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