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朝盘坐在屋顶上,单手撑着脑袋,看着屋下前庭里那忙忙碌碌的一群人:
五六个仆从围着一个穿着富贵、打扮精致的妇人,正听从着妇人的指使打点行装;
另一边,一个少女和一个嬷嬷则围着个面容清秀的孩子,正替他侍弄着衣物与发饰。
那孩子安安静静坐在一个高脚板凳上,任由人来回摆弄他的头发和衣服,全程不哭不闹,甚至没有吭一声。
人乖巧得有些过分,因此,再看向他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时,便觉得这个孩子从头到脚透露出一丝憨气。
那少女和嬷嬷手上不停,嘴里也念叨个不止:
“禧儿啊,祝词你可还记得?哎呀,还是把书带上,你路上再多温习几遍。”
“少爷啊,见到大祭司的时候万万不可失礼啊!”
“去了神庙那里,不要和别的孩子起了冲突啊,你这样笨,肯定要吃亏的!”
……
这一头碎碎念个不停,那边的妇人也没歇了口头的叮嘱:
“这套礼服不能这样叠!”
“香草呢?还有福铃和糕点!”
“上贡给神明的香烛要收拾到竹制的箱笼里!”
……
洛朝在这群人的来回念叨、叮嘱之中,大致弄明白了目前的情况:
这是在预备送那孩子去神庙受洗,临行前最后做些打点。
关于汐河流域的受洗习俗,洛朝也了解过一点:
每家每户的孩子,约莫七、八岁的时候,都需送去附近的水神神庙,在神庙祭司的带领下修习经文、祝词等等祭祀相关事宜。
修习大概三个月后,神庙就会为孩子们举办结业仪式,这个仪式就被称为“受洗”。
在汐河附近,长辈对孩子的受洗礼都是相当重视的,因而,受洗过程中的讲究也多的很,在神庙修习的三个月内,从衣服吃食到言行举止,都有很严格的规定。
若不慎违背了规则,就会被扣上不敬神明之罪,即便还是个孩子,也须视情节严重程度加以各种处罚。
但孩童在神庙修习时,父母长辈是不准跟随的,大户人家也顶多只能带一两个仆从过去。
而且,仆从只能负责料理杂务,不能跟着孩子进入神庙,更不能干扰受洗过程。
所以,每个孩子前往神庙受洗前,家中长辈都会对其千叮咛万嘱咐,生怕孩子行事间出了半分差错,使神明发怒,降罪于家中。
而这家孩子的母亲和阿姐还比寻常人家更多几分担忧焦虑,只因为——
这孩子是个愚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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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世书在洛朝神念内簌簌翻动,告知了他这样一些事情:
这户人家的主母姓尹,暂且称之为尹氏,这尹氏眼前膝下只有两个孩子,但事实上,她已足足生了五胎。
目前膝下那两个孩子,正是这对姐弟——
姐姐叫顾晏灵,寓意河清海晏、万物生灵,是尹氏的第四胎;
弟弟叫顾崇禧,则是愿他将来能德行崇高、喜乐安康,他是尹氏最小的孩子。
尹氏先头的那三个孩子,也并非夭折了或病逝了,而是那三个孩子皆有灵根资质,或被修真氏族、或被修界门派,领去门中修行了。
一般而言,普通凡人的新生孩童里,有修行资质的,仅千分之一,这千分之一里,灵根品质上佳的,那就更少了。
而尹氏就稀奇了,她先头生出的三个孩子,不仅都得了那千分之一福缘,而且灵根品质都在中品之上。
还要巧合的是,那三个孩子,都是女孩儿。
在这个世界里,修行界并不如何在意孩童的男女分别,毕竟,实力才是硬道理,只要修为高,哪怕你是个无性别的畸形儿也不会有人看不起你。
但是,能修行的人到底是少数,千分之一的概率之低,让大部分凡间的民众们都不会希冀自家孩子能获此机缘。
因此,当把目光从仙宫重阁里落下,看进那芸芸如蚁的众生里,人们还是格外看重能继承家业与香火的男儿。
所以,民间生孩子便有了粗略的等阶之分——
第一等,自然是有灵根的孩子,且不论男女;第二等,是无灵根的普通男孩儿;第三等,才到那些普通女孩儿们。
因此,尹氏一连生下三个有灵根的女孩儿,在凡间,那简直是可以轰动十里八乡的传奇。
尹氏嫁进的人家——顾家,在当地也算是个旺族,且人丁兴旺,各种嫡脉支脉分出的大房二房好几房根本数不清。
而尹氏的丈夫,在整个顾家的地位一般,没有什么突出的能力,只是靠着顾家的福荫寻个清闲差事混吃等死罢了。
这不上不下的日子过得很叫尹氏怨怼,直到她一连生出那三个有仙缘的孩子,他们这一房的生活,竟大大改变了。
顾家的族老们将尹氏珍宝一样供起来,分了他们上等的宅院、赐了他们伶俐的仆从,更有那些金银珠宝、药品补品……以举族之底蕴,流水般送进来。
其实,寻常人家若走了运,生下个有灵根的孩子,也不至于如此兴师动众。
因为,那有仙缘的孩子一旦被送进了仙门世家或修行门派,便断却尘缘,等同于不再是他们的娃儿了。
更何况,道途慢慢,初具灵根代表不了任何东西,谁知道他或她,未来是直上长空、成圣成仙,还是在某个秘境的角落里死得悄无声息,自此道消人陨呢?
即便是那孩子真的有无上机缘,仙途一片坦荡,未来立下基业后,要来福泽自己的血亲,那也是千年乃至万年后的事情了。
到底是,与生下他或她的那对亲生父母无甚干系了。
凡间民众,之所以还期盼能生下个有灵根的孩子,则是因为,接这个孩子去修行的门派或者世家,讲究因果,不会随意夺了人家的血脉。
这些仙门若要从凡间收弟子,都会给予孩子的血亲一大笔世俗银钱的补偿,足够普通人家富贵过一生了。
但顾家如此行事特异,分外看重尹氏,却不是为了区区银钱。
顾家的族老们是有些不为外人所知的野心的。
原来,这安居南陆一隅的小小顾家,千年前竟也是个地位低微的修真小家族。
那时,顾家的掌门人是个元婴修士,这修士其实本也不姓顾,而是姓张。
这张姓修士早年修为不高,在外打拼时,曾远去中域从过军,且就在中域顾氏麾下服役。
后来,他立了些军功,也有了些积蓄,但修为到了瓶颈,自觉突破无望,便思念起南陆汐河的家乡,有落叶归根之意。
张姓修士便辞了军职,回到汐河,娶妻生子,打算隐姓埋名、安度晚年。
出乎他预料的是,虽他妻子只是个凡人,但他的孩子,竟是个有灵根的。
他很想自己辅佐亲子成长,护持他的道途,奈何他突破无望又寿元将近,便将主意打到了中域顾氏身上。
他决定改张姓为顾姓,成为中域顾氏的“外支”。
所谓“外支”,乃是修真界一些顶尖氏族扩张、巩固自身势力的一种手段。
一些无根基无底蕴的散修或者小氏族,可以通过改姓,依附于这些顶尖氏族,从而受其荫蔽。
但无论小氏族们依附顺从的意愿有多强烈,这些中途加入顶尖氏族的人,在血脉上和本家到底不是同源,因此,只能被称为“外支”。
可纵使是“外支”,也足以靠着顶尖氏族的名头,获取不少好处了。
而像中域顾氏这样煊赫的氏族,即便是发展“外支”,都有着不低的要求。
不可能什么三教九流都能成为中域顾氏名义上的一员。
只有一点,不仅是中域顾氏,整个中域七族,都十分优待那些曾经服役于边关的已退伍将士。
中域顾氏身为七族之首,更是做了表率,善待从军者的好名声远播五域。
因此,张姓修士求了从军时认识的几个中域顾氏支脉的人帮着打点,又凭着曾经在顾氏麾下从军的经历,没费什么大功夫,就顺利改姓,成了中域顾氏的外支。
自此,这世间少了一个“张家”,多了一个“顾家”。
一开始,扯着中域顾氏的大旗,南陆汐河这个顾家过得也是十分滋润。
但渐渐的,顾家的后代中竟鲜少有能修行的后生了。
这与灵根出现的几率有关,孩子父母的修为越高、灵根资质越佳,其子嗣有灵根且灵根品质好的概率就越大。
因此,顶尖氏族之间,往往会相互通婚,就是为了保障其子嗣后代修行资质的稳定。
但一毫无底蕴的汐河顾家,自然找不到什么血脉优良的修真家族来通婚。
如此一来,其后代的修行资质便越来越差,到如今,整个汐河顾家竟寻不出任何一个有灵根的人来了。
汐河顾家渐渐没落下去,虽仍保留着一个中域顾氏外支的名头,但其实已经与那等煊赫仙门没有什么实质关系了。
可已经尝到了做仙门家族好处的顾家族老们却不肯就此放弃,他们仍做着白日梦,希冀家族里有后代出现灵根,然后,再度和中域顾氏牵上线。
甚至,妄想着成为中域顾氏的“近支”。
所谓“近支”,是指原先的外支中,有资质极佳的人,和中域顾氏本家的某支结成了姻亲关系,自此,变“外”为“近”。
族老们视尹氏为珍宝,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他们觉得尹氏生下三个有灵根的孩子,并非是因为运气。
而是一厢情愿认为,汐河顾家本身的血脉返了祖,家门兴旺在即。
他们一心盼着尹氏再度生下有灵根的孩子,最好是个绝世天灵根,那样便可有望与中域顾氏的旁支联姻,让他们重回修真家族的行列。
在家中族老们的殷切嘱咐下,尹氏便怀上了第四胎。
一开始,她过着曾经想也不敢想的富贵生活,心中其实得意又舒坦,觉得再生出一个有仙缘的孩子亦非常好,是件体面的事情。
但就在她怀胎六月时,汐河附近一个修仙氏族竟寄来一封信和一个包裹——
那信是一封告知书,那包裹里是一盒骨灰——她第一个孩子的骨灰。
尹氏的第一个孩子,八岁时被测出灵根就离家去修行,此后便再无音信,人们只晓得自此那孩子就踏入仙途,脱离了人世苦厄,至于这仙途之上,又该有何等悲欢,却难以知晓了。
算算日子,尹氏接到信的那一年,那孩子也不过十五,寻常人家的女儿,正是待嫁闺中、青春正好的年纪,可那孩子,却死了。
而这丢掉性命的缘由,在书信上也只寥寥数字:修行之法错乱、误入歧途、经脉逆行而亡。
信的末尾是:因其生前屡屡念及亲人,思母甚过,故寄回骨灰,安魂归乡。
那天,尹氏抱着书信与骨灰盒哭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时,她望着窗外透出的天光,忽而明悟了:
送自己的孩子去修行,无异于失去她们。
而她肚中正在孕育的这个孩子,也不是为了自己而生的,而是为了顾家的族老们,为了那些虚无缥缈、遥不可及的所谓荣光。
这个为了汐河顾家的荣光与妄想而诞生的孩子,就是顾崇禧的亲姐——顾晏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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