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蔺兰从未听过这样的话,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这些。
世子不会对她说这些,他连看都不想看见她,哪里会和她说这样的话。
21岁左右的周遗昉也不曾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因为他眼中从来没有女人,何谈看别的女人。
他眼中,唯独她是特例。
可17岁的周遗昉竟然是这个样子的。
多多少少有些让人惊讶。
古蔺兰微微愣神,恍惚后,眼中只余下复杂。
到底要经历多少,才会在短短五年不到,就从横冲直撞肆意无忌的少年,变成那个冷清克制,喜怒不形于色的周遗昉。
她忽然有点心疼。
说不清是心疼记忆中那个经历摩多的郎君,还是心疼眼前这个张扬肆意的少年。
周遗昉从没和别人说过这样的话,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可爱的小东西,虽然是个小东西,可还是女孩子不是。
他也是要脸的。
他说完话就急匆匆站起来,故作忙碌地找小手炉装碳,找敞口罗汉杯茶盏装热水给小花妖做临时的澡盆。
装满银丝碳的小手炉放在花篮子里,烘烤出淡淡暖香。
他把罗汉杯放在小手炉旁边,有层层花瓣隔开,既保证了有暖气烘着杯子水,又能确保热气不会烫到她。
古蔺兰的视线随着他转动,他到哪儿,她的视线就到哪儿。
周遗昉咳了一声。
他道:“你别多想,我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我们是好朋友嘛,好朋友之间要一心一意,你不要太多情了,我不想你想岔了,你是小妖怪,我是人,我们是不会有结果的,你千万不要因此喜欢上我。”
“......”古蔺兰歪头,“我没喜欢上你啊。”
‘我有喜欢的人了!’
她这句话就差写在脸上。
周遗昉吸了口气:“嗯,我也不喜欢你。”
古蔺兰笑着回他:“哦......”
她抿着嘴唇笑得像偷腥的小老鼠,周遗昉忽然气闷,他强调:“我说,我不喜欢你!”
古蔺兰点头:“我听到啦,你说你不喜欢我。”
没事,你以后就会喜欢上的,你还会爱我爱到痴狂。
古蔺兰想着21岁的大理寺卿周大人,笑得眉眼弯弯,小手规规矩矩地交握着,仪态万千,非常端方大度。
“没关系,我不会想岔的。”
周遗昉更气了。
-
驿站门口,一匹枣红色的大马仰着脑袋停了下来,马上的人翻身下来,和不远处正卸着车的熟人打了个招呼,撒丫子狂奔进门。
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小丫鬟装作买头花匆匆离开。
红叶从长安到益州来了快三个月了,益州的大大小小事情他都摸得门清,就连哪家的猫揣的是哪家猫的崽,哪家的小寡妇和哪个秀才看对眼了的事,他都一清二楚。
更不论阿郎交代给他的事了。
一路跑进驿站,他连蹦带跳地到了阿郎门前,刚要推开门进去,结果里面锁了。
他不信邪地又推了一次,小声嘟囔。
“阿郎,干什么锁门啊,红叶回来了。”
“红叶回来了,阿郎?”
结果就听到里面传来气急败坏的声音:“我说,我不喜欢你!”
红叶摸了摸脑袋,有些搞不懂,还有点小委屈,大声回他:“阿郎,你不喜欢我回来,那我走?”
本来就很气。
这哪里来的笨蛋。
周遗昉终于忍不住了:“我晓得你回来了,你回来了不起啊!走走走。”
红叶撇着嘴巴,巴巴道:“可人家跑了三个月,有消息要跟你说啊......”
周遗昉看着晃悠悠爬上花篮的古蔺兰,抿了抿唇,皱着眉,背过身去:“什么消息不能明天说,你好烦。”
红叶喷气,鼻孔张得老大:“就是您让我来益州调查的那件事啊!您让我去益州都督——”府...
“府,唔唔......”
红叶话还没吼完,房门忽然就被推开,一团白色的布从里面飞出来堵住了他嘴巴。
周遗昉从门里面出来,警告地看着他:“出去说。”
“啊?”红叶指着屋子里,屋子里又没有藏女人:“为什么不能去里面说啊。”
“您藏女人了吗?不方便红叶看吗,是有秘密瞒着红叶了吗。”红叶三连问。
周遗昉打掉他指着屋子里的手,回身将门关好:“不能就是不能,哪里那么多为什么。”
红叶察觉到自家阿郎的不自在,嘿嘿笑:“我懂,阿郎大了。”
周遗昉烦了他一眼,率先走到外面院子里。
院子不大,驿丞等人为了让他住得舒服,主动搬了出去,将宅子留给了他。
他走得很快,好像很怕红叶会闯进屋子里发现什么一样。
院子里磨刀磨枪的都是自己人,周遗昉站定,示意红叶可以说了。
“你打探到什么。”周遗昉手指搭着一株腊梅枝干,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红叶挠了挠脑袋:“益州都督府家二娘子失踪三个月了,他们家到现在好像也没有要找的意思。”
“他们不要她了?”周遗昉皱着眉。
红叶想了想:“嗯,看起来应该是这个意思。”
“我潜进都督府两个月,他们家很奇怪,按理说嫡庶分明,嫡出的娘子该很受重视才是,但古家更重视庶出的大娘子,说来也遭人嗤笑,古都督家以前的当家夫人还是阿郎您远亲呢,是陇西李氏的女郎,出身高贵。现在当家的,是小妾扶正的。”
周遗昉嗤笑了一声:“看来古都督还是个痴情种。”
“父亲拎不清,她就没有兄弟帮衬?”周遗昉自言自语。
红叶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他说的她是谁:“切,有和没有也没差别。”
“那位大郎君平时在陇右军呆着,说是一母同胞,可与这个二娘子也不亲近,我听说,好像是二娘子出生就克母,大郎君大概是因为这个和二娘子生怨了吧。”红叶揣测。
“那位大郎君是单对她冷漠,还是对所有的姊妹都冷漠,他们家就没有一个对她好的吗。”周遗昉道。
“应该是没有。”红叶摇头,“这个大郎君也是奇怪,如果是因为丧母不喜亲妹妹,倒能理解一二,可他只忽略二娘子,对庶出的妹妹却极好。”
周遗昉冷笑了一声。
他倒是知道为什么。
不过是踩一捧一,讨好那个小妾出身的继母罢了。
后院中的恶心事,没有人比周遗昉更清楚。
但一个男儿,做成那样,也是令人不齿。
周遗昉心情不好地挥了挥手,示意红叶撤退:“我知道了,你下去休息吧,这三个月辛苦了。”
他心事重重地往回走,红叶抬手“欸”了一声,他还有事没说完呢。
那二娘子还有门亲事,他还没来得及说呢!
可周遗昉已经脚步匆匆地推开门进去了。
小花妖已经洗好了澡,换了新衣裳,小手拎着裙摆高兴地转圈圈。
她见他回来了,一跳一跳地蹦到桌子边缘,张开手,冲他笑:“好看吗。”
周遗昉两根手指捏着她衣领将她捏起来,神情复杂地问她:“小花妖,你想家吗,想回去吗。”
古蔺兰霎时笑不出来了,她低着头,迟迟没回答他,很久,才低落道:“不想。”
回去做什么呢,再重复一遍上辈子的遭遇吗。
再提醒她,她在那个家里,谁也不把她当做一个人,是吗。
“我不想回去。”
“我想永远和周遗昉在一起。”她小声道。
周遗昉抿唇。
“你不想和我在一起玩吗。”她反问。
“不想。”
周遗昉口是心非。
“我要把你送还回去。”
古蔺兰眼圈一下子红了,她踹了他的掌心一脚,大大地“哼”了一声。
“生气了!”
她强调:“你这样,我生气了!”
-
天色已晚,益州都督府的角门被人打开了一条缝。
一个圆脸的小丫鬟闪进去,一路往最偏僻的那处院子去。
往常灯火阑珊的院落,今日却灯火通明。
小丫鬟小跑几步要进去,刚到院子门口却听到里面的摔打怒骂声。
古艳娘拿起一个白瓷茶具往角落低眉顺眼站着的女郎身上扔去。
旁边的男人一把抓住她手腕,古艳娘瞪大眼睛,声嘶揭底:“你护着她,古蔺谌,你居然护着她,行你古蔺谌。”
“爹,她为什么在这,她一个贱人,为什么在这,走了一个古蔺兰,又来了一个贱人是吧,你们瞒着我把她接来多久了,就瞒着我是吧,今日大郎还带她出去买东西,爹,你管管。”
古蔺谌冷湛的脸在听到那个名字的那一瞬有一瞬怔忪,让她挣脱了开,闹到坐在一边的古父面前。
古都督对这个女儿一向没办法,拉着她往外走,哄道:“乖儿。”
“别闹了,你难道还嫌外面传得不热闹,陇西那边要来人,不找个人回来替二娘,他们要见人,我去哪儿找一个回来。”
“况且这次圣人发兵南诏,助南诏统一云南,抵御吐蕃,你知道这次带兵的是谁吗。”
“谁啊。”古艳娘拖长了声音,不是很感兴趣。
“京安公主的独子,那位连中六元名震京华的大理寺少卿。”
“说起来,他和二娘也算远亲表兄妹,到底都流着李家的血脉,万一他想瞧一瞧人呢。”
“都是为了家族,艳娘你忍忍。”
声音渐渐远了,屋子里空了下来,角落里的女郎这才抬起了头,默默收拾一片狼藉的屋子。
等彻底平静了,小丫鬟才捂着胸口,从外面进来,先喝了口水,才贴到女郎面前,小声耳语。
越听,她眼睛越亮,面颊红了起来。
“原来,他就是周遗昉。”
-
小花妖气呼呼地爬进花篮子里,找到她的核桃小床睡觉。
说生气不理他,就真的不理他了。
周遗昉抱着手,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也去洗澡准备睡觉。
洗完,他一身热气地从净房出来,发间还有水珠沿着锁.骨往下滑,一路滑到衣襟深处。
他躺在床上,盘算着小花妖该怎么办。
原本他是想着,找到了她的家人,知道她从哪来,就将她送还回去。
他信誓旦旦地想,他不会重蹈上辈子的覆辙,该早早把她送走才是。
可真的到了这一天,却有点失落。
她家人对她那样不好。
她走丢了那么久也不来找她。
听红叶说的,就可以相见她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
可他不能将她留在身边。
他确定要把她送走,尽快。
这样想着,他渐渐地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一个女郎穿着一身鹅黄嵌边绣绿萼梅花圆领袍,下着豆青色鱼鳞裙,两段二指宽亮银灰衣带掐在腰侧,显得一截细腰不足一握。
天上下着小雨,玻璃灯罩下灯火昏黄显得她更温婉清瘦了。
外面有人叫她,她抬起头来,小脸羸弱苍白,分明是长大了一些的小花妖,周遗昉睁大眼睛。
他飘近了一些,听到旁边有人说:“靖王世子广发婚贴,要在大婚筵席前娶他表妹做平妻。”
“新妇未娶,先娶平妻,大娘子觉得丢脸,闹着寻死不愿嫁了。”
他没听太懂,靖王世子不是和他一般大么,怎么忽然要成亲了。
果然,梦都是没道理的事,他飘到小花妖身后,歪着脑袋冲她耳朵吹气,要和她说话,却见她忽然面色苍白。
古蔺兰耳边回荡着李妈妈最后那句话,只觉得自己摇摇欲坠,通身彻骨的寒,病中本就怏怏的脸更是一片惨白。
她该怎么办,谁能帮她?
古蔺兰慌乱抬头,惊慌的眼神有片刻与站在福顺堂里的大郎君不期而遇。
他身姿壮硕,黑眸半垂,看了她一眼便将眼睛移开。
-
到了福顺堂廊下,小丫鬟拿着粗布给她擦裙边和鞋面的雨水,她站在翘檐下往里看,屋里站满了人。
古艳娘捏着帕子,细细的脖子上一片红紫。
此时正跪在一旁大哭:“不嫁就是不嫁,我堂堂益州都督府的女郎,他娶平妻将我放在哪里,我要是嫁过去,那些世家女该如何耻笑我,我还有何颜面。”
高氏伏在一个三十来岁面貌的男人膝前,也哭得梨花带雨:“郎君,妾身的身份已经让二郎和大娘抬不起头了,郎君舍得靖王世子如此下她脸吗。”
“可怜我儿,嫁去那家还怎么抬头。”
那位都督老爷看了眼自己亲娘,老夫人虽然厌恶,却紧闭着眼没说什么。
都督老爷叹气:“别哭了眼睛都肿了,行吧不嫁了,不嫁就不嫁吧。”
艳娘立时止住了泪笑了出来。
二郎将母亲和姐姐扶起来,欢欢喜喜道:“姐,你不用嫁了。”
艳娘子扑到高氏怀里笑道:“娘,我就知道爹爹疼我。”
古蔺兰站在台阶下看着,只觉得心慌又可笑得厉害。
不知为何她就想到了七岁那年中秋。
因为一朵她喜欢很久却被大娘扯烂丢在草丛的绒花,她蹲在那里哭。
那时大娘坐在父亲肩上,手里还举着刚在在灯市上买的花灯道:“对不起嘛,不就是一朵绒花,我不是故意的,我叫我娘赔给你好了,爹爹给我买的兔子灯,我也给你。”
小小的古蔺兰哭得更凶了:“我只要我的那朵绒花。”
古都督被哭烦了,留下一句:“吵吵闹闹哪像个高门女郎的样,为一朵绒花如此小家子气。”
往古蔺兰背心踢了一脚,抬腿就走。
那时大郎将她牵了起来,少有地跟她说话:“你觉得哭就能吓到他们了,眼泪是最廉价的东西。”
那时她不懂,现在却懂了。
哪里是眼泪廉价,只是她的眼泪在他们面前廉价而已。
他们的温柔是留给别人的,不是给她的。
心底荒芜一片,好像什么都伤不了她了,又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在伤害她。
李妈妈进去通报,她站在台阶前,蓦地酸了鼻子,又马上收好情绪。
那一瞬间的脆弱骗不了人,周遗昉在空中飘着,看着她,她站在那儿看着里面温馨的一家人,仿佛是个她是多出来的那个外人一般。
一瞬间,他捏紧了手。
屋里供着火盆子,热乎乎的,屋外却是刺骨的寒。
古蔺兰抬步进去的时候,被这一寒一暖的转换激得打了个颤,病中脚上绵软无力,差点向地上倒去,周遗昉想扶她,伸手却捞了个空。
她这病恹恹的样子看得半躺在榻上的老夫人生气,老夫人指了指旁边的墩子,示意李妈妈:“病歪歪的,还不让二娘坐下。”
因为是早产,古蔺兰从小就体弱多病,和健康的二郎大娘比起来,老夫人自然更不喜她一些。
周遗昉也看出了她不加掩饰的不喜,这个世界上,竟然有人不喜他置于怀中的人。
可古蔺兰早就习惯了这些,即便委屈难受也不表露半分,慢吞吞行了礼,被张妈妈扶着坐到绣凳上。
她生来没有阿娘庇护,怕别人说都督府李氏所生的二娘子规矩差是因为没有亲娘教导,一动一静便格外注意。
凳面只坐三分,薄薄的脊背似用尺子量过,打得笔直。凝脂般的玉手交握放在腹部,微微低头由着张妈妈整理裙面和衣袖。
一板一眼,逆来顺受,这样的性子,是不讨男人欢喜的。
老夫人叹了口气,可这种情况确实比艳娘更适合嫁去靖王府。
“我叫你们此番来,不为别的,你们就说说,此事该如何了结,大郎你说说。”老夫人指着一旁静坐的古蔺谌。
“靖王府的迎亲队伍估计已经过了陈仓古道,再从陈仓渡渭水,到益州还要三十五六日,这两日商量出一个结果,趁着靖王府车马才启程五六日,我们还有时间叫人拦了他们,赶在大婚前传消息回去,免得两家出丑。”古蔺谌垂着眼,面无表情。
此话说了和没说没什么区别,周遗昉撇嘴,飘了一圈,回到小花妖身边。
但古蔺谌一贯是这样,众人也没指望他说出和子丑寅卯来。
突然,角落里同时传来两道声音。
一道兴冲冲的年轻肆意道:“咱们要不悔婚吧!”
一道三十来岁谄媚讨好的女声,是高氏:“哎呀,这府上又不是只有一位娘子,我看二娘子就很合适,二娘子你说是啵?”
话落,堂屋里立时安静,风过有声,屋外的雨声都格外清晰。
直白的目光从四方落到古蔺兰身上,将她从角落里挖了出来,暴露在灯光下,无处遁形。
周遗昉那一瞬间想杀.人。
古蔺兰白着一张脸,婉柔道:“您别拿我开玩笑,我与郭家二郎有婚约在身。”
这是提醒她,你别忘了,与颍川郭氏是过了明路的婚约,郭二郎一家是旁支,本家在京他们旁支是要外放做官的。
正好外放到蜀地,郭二郎一家离益州都督府不远。
说罢,攥紧了衣袖,便将头埋低,周遗昉那个晴天霹雳,飘到她面前,气鼓鼓地,更想杀.人了。
高氏尴尬一笑:“瞧咱们二娘子吓的,心里肯定是在骂我了,我不过开个玩笑。”
古都督不耐烦地摇了摇手,打断她说话。
忧愁道:“二郎说的这个我不是没考虑,可婚贴已经发了出去,婚书和聘财也都下来了,这时悔婚是不是太晚了,即便是男方有错我们才悔婚,可这名誉上还是受损,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
古蔺兰太阳穴直跳,就怕他说出什么话来。
古都督道:“更何况女方悔婚,女方尊长要受律法惩罚。”
女方尊长也就是他,受了邢不说,这婚姻还解除不了,婚姻关系依旧有效。
这操.蛋的律法,当众脱.衣裳,屁股都要打得稀烂,白打他六十丈婚还退不了,那他们家还毁什么婚。
真他娘烦!
大娘不能嫁过去,嫁过去就是结仇,两个女儿中他偏心大娘,可若是为了一个女儿,就推另一个女儿进火坑,他也做不到。
可悔婚被打个半死,他也不愿意啊。
见他这样,高氏有了底,一双单眼皮小眼睛转了一圈,阴阳怪气道:“你就这般狠心,说好了娶我,转眼就娶了李氏的女郎,好不容易熬死了她,妾身是被扶正了,可大娘和二郎庶出的身份是改变不了。这本就委屈了我们娘仨,但规矩就是这样我们娘三也不能怨。”
“但您想想,他高高在上的靖王世子娶什么样的贵女娶不到,为何要娶一个千里之外的庶长女?摆明了是欺负我们娘三没有依靠好欺负好糊弄,嫁得近的,受了委屈还有娘家人帮衬,可怜我儿嫁得远,身份又不显,受了欺负也没人撑腰,我们命苦啊。”
鳄鱼的眼泪立时就流了下来,周遗昉冷笑了一声,这女人能不能从他梦里滚出去。
古都督本就对她们娘仨心怀愧疚,当年他不过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土里刨食的泥腿子,恰逢先皇还在潜龙时发兵造反,他稀里糊涂地跟着义军,其实是想靠打仗乘机搞点东西,没想搞着搞着把自己搞成了从龙有功,从此加官进爵。
本来他是有一个老相好的,隔壁寡妇翠花家的艳艳,生得高挑,腿格外长,古都督那时常偷家里的米粮接济她。
可打进了长安城,乱花迷人眼,他一时就忘了这个相好,圣上重用他,又嫌他草莽,给他和老李家拉桥牵线,提纯一下他家的血统。
有李氏的帮衬,又有圣恩,他这官途越来越好,越来越顺。
直到有一天,高氏坐着牛车,抱着一个死孩子来找他。
满头乱发,衣襟脏乱的高氏哭得梨花带雨,直自责是她不好,她没本事,让他们的儿子在乱世里饿死了。
那时他和李氏还没孩子,知道自己有个孩子但是夭折了,说不难受是假的,但要说多难受,也不至于。
但是看到低眉顺眼对自己万分敬仰的高艳艳,再一想到家里那个世家培养出来的冷冷清清的高贵的夫人,想到他们世家门子弟们对他草根出身的轻蔑,他心就动了。
你们看不起我,那我就偏要找一个比你低贱的来宠爱,你们世家培养出的贵女再好又如何,还不是不得男人喜爱。
古都督怔愣间,高氏低头用帕子捂住脸,见自己女儿还呆呆站着,不由皱眉瞪了她一眼,蹙了一下眉。
大娘子连忙上前挽住古都督的胳膊,把他回忆打撒,撒娇卖痴道:“哎呀,爹~您想想,靖王府不在意我这个庶出的,想怎样得罪就怎样得罪了,可那嫡出的不一样啊,嫡出的代表的是古家,是您的脸面,他们还能这样说下脸面就下脸面呢。”
“看在嫡出的份上,总不会大婚当天就纳表妹。二娘长得那样美,只要撑过大婚,进了洞房,这世子爷掀了盖头还不给迷的五迷三道的,再沾了身子,哪还想得起别的什么哥哥妹妹。”
话虽如此,可这话一出,一屋子的人脸色都不好了。
周遗昉更是不能忍,这是什么梦,怎么这么让人不爽!
“艳娘的话虽不好听,却也是这个理,二娘的容貌,不说整个蜀郡没有比得过她的,就连长安也难有对手。”高氏道
“长安城里从不缺美人,当年阿郎在长安做尚书时,二娘正值豆蔻,就已有蛾眉曼睩(lu)、出水芙蓉之貌。二娘的美貌在长安城的皇亲贵胄中隐有流传,若真能嫁去靖王府去,说不定真的有一方出路。就是不知这二娘什么个想法。”古蔺琛道
周遗昉快被这个梦气炸了,他看向小花妖。
古蔺兰没想法,只想快些从他们打量物品的眼神中解脱出来。
他们看她的眼神根本不像看一个人,仿佛她是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一件值钱的,能带来回报的货物。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含泪,苍白的唇色被洁白贝齿轻咬,刹那咬出一点嫣红,美得惊心动魄,女人看了都怜惜。
那滴泪要落不落,悬悬挂在长翘的睫毛上,低头委屈道:“未想,在大姐姐心里,我就是这样的轻贱吗,庶女嫡女,出去了都是家里的女儿,都是家里的颜面,人家要下家里的脸,难道还会管你是谁。”
“大姐姐在说气话,我不介意,我想,大姐姐比我明事理,定也不愿意我做一个背弃婚约,无情无义之人,大姐姐,对不对?”
晶莹的泪珠适时掉落,如冰晶坠落在地上,碎成一瓣瓣透明的花。
周遗昉点头,拍手叫好,这才是梦境的正确发展。
“......”古艳娘
可恶!她何时学会的楚楚可怜这一招!!
高氏傻了,从没想到古蔺兰会有这个心计,这般会演,一时分不出她是真情还是假意。
但艳娘说错了话却是真的。
她看了婆母的脸色一眼,那直白的皱眉和对她教女无方的不喜差点把高氏气晕过去。
大娘这个蠢货,连鬼话都说不明白。
她连忙制止大娘,凑到古都督耳边小声道。
“大娘也不算说错,郎君先别气,您想想二娘外家是陇右李氏,算起来,和靖王世子也算远亲表兄妹了,有这一层关系在靖王定不会让世子胡来,二娘确实比艳儿嫁过去更合适。”
最后,她道:“郎君,您说呢?”
只有这句话声音不大不小,刚好所有人都能听到。
古蔺兰不知到这个面甜心黑的继母和父亲说了什么,只见父亲目光也向她看来,那一眼极其复杂。
他沉吟半晌,眉间褶皱时深时浅牵扯着所有人的心弦,谁也不敢打扰他。
古蔺兰心如擂鼓,指甲紧紧地掐住手心。
片刻后,他看向老夫人道:“阿娘,要不今日先让孩子们散了吧,我再考虑考虑。”
老夫人点点头:“也好,我也累了。”
“散了吧。”
众人起身行礼,等老夫人回到内室才相继离开。
古都督先走,其后是一脸笑意的高氏,等长辈先行后古蔺兰这才稍微松了口气,低着头带着张妈妈离开。
今日算是过去了,没有立时宣布消息那就是好消息,还有回旋余地。
走出福顺堂,直到所有视线看不到,支撑古蔺兰整个人软绵绵地往下倒。
张妈妈拎着灯笼走在左后侧,见她倒下连忙抱住她下坠的身体惊呼:“娘子?!”
周遗昉也紧张地飘过去,紧紧贴着她。
张妈妈这才发觉她身上一身冷汗,整个后背都湿透了,忧心道:“娘子出这么多汗,您不舒服,老奴背您回去。”
古蔺兰摇头,靠在张妈妈怀里等那阵缓过去,她在张妈妈温暖的怀里蹭了蹭,黑暗很好了掩饰了她泛红的眼圈。
张妈妈怕烫到她,拿灯笼的那只手挪开了一些,知道娘子心里委屈,轻轻拍了拍她背心,温声道:“娘子别怕,”
“没事妈妈,走吧,去阿兄那儿。”
“可娘子的身体......”
“不碍事。”古蔺兰低声道,借着她的力重新站了起来。
张妈妈叹了口气,劝不动她,只好退一步道:“这离咱们抱香阁不远,您在这等老奴回去给您取一件袄,好吗?”
古蔺兰点点头,轻声应了。
张妈妈不敢让她一个人站这儿久留,把灯笼留给她拿着,提起裙子冲进黑暗里。
等她走了,古蔺兰一个人在廊下站着,看向回廊右侧。
从福顺堂出来,往右是郎君们住的地方,往左是娘子们住的地方,她看着左侧廊檐下摇摇摆摆的灯笼发呆,阿兄今夜依旧沉默,他......为什么不帮她说话呢。
湿衣黏在背后,夜风吹过来很冷,可阿兄的沉默更让她心冷,她忍不住颤抖,周遗昉抿着唇,心道,小花妖你傻呀,快找个避风的地方啊。
古蔺兰左右看了看,寻了个背风的墙角站着。
墙角旁有一面墙窗,茂盛的蔷薇从墙窗的窗格里伸进来,起初没人管,一不留神已经长成了郁郁葱葱一大片。
古蔺兰站在后面完完全全被挡住,从外面只能看到一大丛蔷薇完全看不到她。
这时回廊左侧忽然响起脚步声,一前一后,前面那道沉着有力,不疾不徐,后面那道谨慎恭敬,亦步亦趋。
离得越近,后面那位问:“大郎,就直接把这箱银子给二娘?这妥当吗?”
“嗯。”前面那人很高冷。
“可都督只是说考虑一下,没说真的让二娘顶替大娘出嫁,我们这样贸贸然送银子去添妆,二娘会不会生气。”
那人没说话。
古蔺兰心头凉了凉,呆滞地站着,心底祈盼着那人说点什么,随便什么都好,只要是她想听的。
她把所有的希望和祈盼都寄托在那人身上,她是要去找他寻求帮助寻求庇护的,她迫切希望从他嘴里听到,蔺兰不会远嫁,也不会代嫁。
可是沉默,良久的沉默。
他还不答。
他为什么不回答呢?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抿着唇,心口好似被揪住。
终于,在那人发现她之前,脚步停了下来。
可是,他回答:“她不会生气。”
噗嗤......好像什么东西被戳破了,古蔺兰手指僵住,灯笼咕噜噜滚出,周遗昉气死了。
声音吸引那两男子看过去。
古蔺兰却兀自低声笑了出来,手指痛苦地揪着心口的衣裳。
笑着笑着眼睛就红了,忍了很久的眼泪涌出来,她想擦,可手指发抖。
噗呲一声,夜风夜雨中,灯笼中那点火,终究是扑闪了一下熄灭了。
古蔺谌皱眉。
他早就发现这处有光,还以为是哪个仆人见他过来了退到墙壁避让,可竟然是她。
都督府的蔷薇比别处开的早,往往三月不到就开始开了,每个枝头顶部都有大大小小粉白不一的重瓣蔷薇绽放,春风拂过馥郁非常。
但是这种花极其娇弱,受不得一点风吹雨打,在黏腻冰凉的雨雪里它们一瓣瓣飘落。
古蔺兰湿漉漉地站在零落一地的落花后,也和这飘摇的蔷薇没甚区别。
他皱眉,责问道:“你怎么在这里,伺候你的婆子呢?”
古蔺兰低笑不语,她觉得自己要疯了。
古蔺谌不在意她远嫁。
他不在意她会代替大娘受那些本不属于她的屈辱。
他也不在意她嫁过去后会不会因为因此事受委屈。
嫁那么远,夫家权贵,不爱重她,不礼遇她,她孤零零的要怎么办呢。
他甚至从未想过要和她站在一条线上,反抗父亲,为她争取。
今日在福顺堂里,她让高氏和大娘吃瘪,父亲也没有偏心高氏而轻易做决定,她心底是雀跃的。
她以为这是日子慢慢变好的第一步。
她人微言轻,可只要古蔺谌和她一起,他帮她劝父亲,父亲总会听进去。
可原来努力的人,重视她的人,一直只有她自己。
前脚父亲刚说考虑,后脚他急急忙忙来添妆。
他从没想过要帮她。
她在这个家里如此微不足道。
古蔺兰低头自嘲地笑,笑声在这黑夜里愈发凄婉。
她没回答古蔺谌刚才的问题,只小声问:“你是我的哥哥吗......”
你是我哥哥,为何我感觉不到呢?
你是我的哥哥,可为何你从来没想过保护我呢。
一阵夜风卷袭着香花,清冷花香萦绕在古蔺兰身边。
没有了灯光,小娘子一身单薄白衣白裳,腰悬碧玉,在寒夜里愈来愈精绝凄美,仿佛世间再没有“线”扯着她,风一吹,她就要随着花香飞到天宫上去做女仙。
古蔺谌黑眸沉静,上前一步握住她手腕,触手冰凉。
他蹙眉,解下身上的袍子就要披到她身上。
若是以往,他待她如此亲近,古蔺兰定会低头嘴角带笑,眉目间都是暖意。
可这次,她退后半步,避开了他。
古蔺谌僵住,握住她的那只手微微用力:“别胡闹。”
“没有胡闹。”古蔺兰退后站定,抬头直视他。
卷夹着细雨的夜风吹起古蔺兰的长发,发丝顺着一个方向飞舞,最终缠绕在簌簌作响的蔷薇花丛上。
她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一瞬不瞬地看着。
古蔺谌头疼:“你到底在闹什么别扭,你在和我置气?”
“与你置气?我配吗...”古蔺兰轻喃,心里却酸涩极了。
古蔺谌有片刻的不悦。
他黑漆漆的眼睛看着古蔺兰头顶柔软的发,不耐道:“那是靖王世子,你嫁过去就是世子夫人,这有什么不好。”
古蔺兰睁大眼睛,满脸不可置信,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
周遗昉想伸出手替她擦泪,可手穿过了她的脸,他一而再地顽固地伸手,无一例外都穿过了他,这个梦如此清晰有细节,现在他还反应不过来这是小花妖上辈子曾经历过的事,他就是真的傻蛋了。
他抿着唇,死死瞪着面前让她难过的男人。
忽然,梦就这样醒了。
天光大亮,他睁开眼睛,不由自主地下床看着花篮古蔺兰的睡颜发呆。
他手指痒了痒,将人揣进袖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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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起来,红叶端着吃食进来。
甜丝丝的奶糕摆在桌上,周遗昉夹了一个藏在手心里,他掰成小块,递到袖子里。
古蔺兰双手捧着,想拿起来吃。
可他手指避开。
伸了伸手,递到她嘴边,要她就着他手指吃。
青叶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他手里拿着一张请帖,递给周遗昉。
“谁的。”周遗昉掰着糕,抽空撇了一眼。
“益州都督。”青叶面无表情,“都督府宴请宾客,庆贺二娘子回来了,阿郎去吗。”
袖中一紧,小小的牙齿不甚磕到他指尖。
周遗昉冷笑了一声:“去。”
当然要去。
他倒是要看看,是谁敢让人冒充他的小花妖,是谁曾经让小花妖伤心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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