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西原本就没想过周遗昉会来。
他做好了周遗昉会来的准备,但没想过他真的会来。
他庆幸自己很聪明,提前就找了个女人假扮二娘,以备军部南下时李家的人可能到访。
他倒是不担心露馅,李氏逝去后,陇西那边除了和大郎有来往,和都督府其他人算是断了往来。
十几年没见过,哪里还认得出此蔺兰非彼蔺兰。
他招了招手,一个小厮躬身上前,将耳朵凑到他面前。
古道西:“让高娘子把艳娘和二娘子仔细收拾一下,特别是二娘子,收拾好看些,若是艳娘置气,不必管她,只一点,万不能让二娘受伤了。”
平时欺负一下倒没什么,周遗昉来的这个档口就不行。
“若是艳娘子闹,你只管说是我安排的,去吧。”
古道西来回踱着步,猜想周遗昉这次来到底是为什么。
都督府的权利其实已经不比从前了,有节度使在,其实周遗昉犯不着绕过节度使先来见他。
不考虑权利的话,除了女人,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而且,听昨日出去的脚夫和小厮交代,艳娘在衣裳铺子中对这个假二娘发难,还是周遗昉解的围。
美色难挡,男人到底是男人。
古道西叹了口气,可惜了,论起模样来,还是他那个嫡亲的女儿更出色。
若是还在,不管是将她送进宫,还是送给周遗昉,他官途都能再近一步。
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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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我们今天要出门。”
“就不出来。”床底下“小耗子”跺跺跺跑过,躲到床腿后面。
古蔺兰知道他是要去赴古家的宴。
那个家她一点也不想去。
周遗昉蹲在地上,单膝跪地,埋头掏她。
“出不出来。”他一手拿着拇指大的漂亮衣裳,一手伸进去。
她固执地抱住床腿:“我不要。”
周遗昉捉不到她,又不能钻进低矮的床榻底下,气得高喊红叶:“红叶,我的痒痒挠呢?”
“这呢,这呢。”红叶在院子里听到声音,从一堆行礼里找出痒痒挠,从窗口探进去。
一瞧。
“阿郎,你趴地上干什么?”
周遗昉抬头烦了他一眼:“捉耗子。”
红叶瞪圆了眼,手快地把肥橘拎起来:“捉耗子有猫啊,哪劳烦阿郎你亲自捉,我来就行!”
“要你管。”周遗昉夺过痒痒挠和肥橘,“啪”地拉下窗子,将将擦着红叶鼻尖拉下去,肥橘一脸懵地抬头看着这个奇怪地抱着它的人类。
“不许看。”他冲着肥橘凶巴巴。
肥橘被放在一旁地上,咕噜噜地拱背:“斯哈!”
他先用痒痒挠去扒拉古蔺兰。
痒痒挠是死物,小花妖是活物,死物终究是没那么灵敏。
周遗昉抿着唇,不高兴:“你是耗子吗你,这么会躲。”
古蔺兰躲在床腿柱子后,小声反驳:“我是小耗子,那你就是大耗子。”
“行,小花妖你行哈。”周遗昉脚尖踢了踢肥橘屁.股,不顾它不满的斯哈声,“去把她叼出来。”
也不知是肥橘听懂了,还是想香香软软的小人儿了。
又或者是这两个多月来它已经知道了谁才是它小鱼干的主宰,掌握着它的口粮命脉,知道讨好铲屎官了。
它咕噜了两声,脖子往前伸,屁股抬起来,肥硕到只见肉褶不见腿关节的脚脚哒哒往前走,走到古蔺兰面前,舔着小猫脸,走到她身后用脑袋拱她。
可怜古蔺兰小小一个,被猫用脑袋抵着背推出来。
推出来一点,她就往后跑,结果被肥橘用尾巴像用小鞭子赶羊一样赶着出来。
周遗昉抱着手臂,见她还要跑,一痒痒挠拦住她去路,懒洋洋地:“哪儿跑啊。”
“再跑个看看。”
“哟,爬得过去嘛您。”
古蔺兰哼哧哧地迈着小腿,漂亮小裙子款到了腿窝上,闻言回头瞪了他一眼,捡了他骂红叶的话,捏着小拳头,牛轰轰地昂气头,闭着眼睛原封不动地回他:“要!你!寡啊!你真坏!”
最后一个字很是气壮山河。
就是不幸拐了个音,拐到了十万八千里。
周遗昉哈哈笑出声,拎着她后领,将人拎起和崭新的小裙子一起放袖子里。
“你属小狗狗的?!”
周遗昉看着袖子里抗拒地咬着他手指不放松的小人儿。
她死死咬着他手指,一双灵动的眼睛由怒转哀,布满弥蒙水雾。
平时小花妖也有顽皮的时候,比如逃跑时钻竹鼠洞,比如和鸽子打架,再比如和肥橘吵架。
但这次却不一样,她鼻尖红红,眼睛红红,盘在周遗昉手指上,仿若一只伤心到极致的红眼小兔子。
周遗昉忽然就心软了。
他大概知道她为什么那么不愿意,那么抗拒。
但要是安慰她,告诉她没关系,都过去了,他做不到。
如果有人对他说,放下李京安他们对他做的事。
劝他没关系,那些事都过去了,那他可能会恨上这么说的那个人。
有些事,可以装傻装看不见,就过去了,可有的事,不是装傻装看不见就能过去的。
他只能放任着她将手指咬出血,如实道:“我说我是去给你找回场子的,你会不会舒服一点。”
古蔺兰一时怔住,牙齿松了开,他知道她与古家有间隙,他知道她是谁吗?
周遗昉见她呆住,又道:“你也不用太感动,也不必为此事背负什么负担从而喜欢上我,我不是为了你,我是见不惯他们太欺负人。”
他再三强调,仔细看她的反应:“你千万不要多想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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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站的马厩里那么多匹好马,已经很打眼了。
一溜马牵出来,也是很盛大的场面。
周遗昉一行人还没出现,就获得多方关注。
那些蹲守周遗昉,妄图送礼拉近关系的人家的小厮老早就徘徊在驿站门口,想先一步结交他。
但他们还没近身,就被护卫们驱散到了墙角。
驿站大门打开,周遗昉一身绯衣,骑着一匹全身漆黑唯蹄上三寸覆盖白毛的大马,大马哒哒哒地驮着他从里面跑出来。
他一只手松松拉着缰绳,一只手藏在袖子里。
绯衣,白裤,黑锦靴,额上细细一根缠织黑锦编丝扣篮宝石的抹额。
黑曜石一般的眼睛笑着,在春日明媚的阳光下俊美非凡。
墙角堆里一个不起眼的灰扑扑的小厮伸头看了一眼,低着头往巷子里跑。
都督府,抱香阁。
灰衣小厮埋着头跑进院子里,三两下解开盘着的头发,将灰扑扑的旧衣脱下来藏进箱子里。
葛布巾子打湿了,擦去脸上易容的的黄姜水,不算白皙但的确属于女性的皮肤露了出来。
原来是个小丫鬟。
“娘子,我偷偷瞧过了,那位郎君要来的,他今日穿的绯色衣裳,黑靴,配着蓝宝石额饰。”
“我回来的时候看见高氏带着一群人往大娘子那儿去了,肯定是给大娘子送衣裳首饰去的,咱们这可没有那么好的东西可以穿戴搭配。”
床上容貌普通的女人歪在春榻上睡觉,闻言只是掀起了半个眼皮子,看着她似笑非笑。
“着什么急,你瞧着吧,一会儿就该有人来送东西了。”
说着,她伸了个懒腰,懒懒地从榻上起来。
小丫鬟扶着她坐到妆匣前,对着里面的首饰挑挑拣拣,给她拿妆具,好奇问:“谁呀,这么好。”
“蔺兰”在镜子前坐了片刻,擦拭几下脸蛋,眉笔描摹眉眼,顷刻之间,一张毫无特色的脸变得眉目如画,鲜活灵动。
她换了一身素色的衣裳,手里拿着蓝色的软帕,歪头道:“愧疚的人。”
她之前被那个男人冷漠无情的模样蛊惑到过,后面却发现,不过是个懦夫而已。
不一会儿,抱香阁的门被敲响,古蔺谌身后跟着一个剑侍,手里托着绯色绚丽衣裳,宝蓝色的宝石头面,沉静地站在阁楼下。
他站在阳光下,高挺的身影像竹子一般,听到阁楼楼梯发出声响,目光动了动。
毫不意外,如记忆中一样门很快打开,里面的少女很快下来给他看门,用怯怯的眼神小心看他,眼睛里都是欢喜。
“哥哥。”
他恍惚了一下,回过神来,薄唇轻启:“今日外家有人会来,给你送些东西。”
“蔺兰”低头红着脸,让丫鬟接过剑侍手上的盒子,打开看了一下,眼睛里骤然显现出喜欢。
她手指抚过精美的头面,从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她仰头濡慕道:“哥哥真好,今日蔺兰不会给哥哥和父亲丢脸。”
古蔺谌原本想抚摸她脑袋的手顿住,僵硬地握了握。
古蔺兰从来不会说这样外露的话。
假的果然还是假的。
一但接受这个认知,便怎么都觉得不像了。
即便想把对妹妹的愧疚都放到这个替身身上,还是做不到吗?
他歇了再和她交谈的意思,一板一眼道:“今日有贵人来,你只需扮好她就可,还有。”
他顿了顿:“她生性胆小,不敢视人,你最好收敛一点,不要让人看出破绽,特别是与她有婚约在身的郭家。”
“蔺兰”却是嘴角勾了勾,答应着好。
她本以为面前这个男人已经算是天之骄子了,对她也很好,虽然只是将她当做他妹妹的影子,可那日他另一个妾生的庶出妹妹对她发难时,他一句话都不向着她。
当他妹子都憋屈成这样,想当他妻子的心马上就熄了。
不过,好在柳暗花明又一村,马上就让她碰到个更好的。
虽然赶路风尘仆仆让人看不出身份,可仗义执言,周身气势让人没话说,连面前这个年轻小将都自矮一头,况且那皮囊也是顶顶好的,没有一处不在勾着她春心萌动。
当时她便拿出了真正的古蔺兰的姿态,怯怯柔柔的美人,谁会不爱。
她当下便想,她若能嫁给他,那也是极好的。
至于郭家的儿郎,也可以观望一下。
-
古家女郎这次莫名失踪快三个月,现在终于找回来这件事,在益州大族间还是掀起了一阵波澜的。
周遗昉长在长安,益州的大族只听过有这么一号人,但都没见过他。
他打马走在路上,听的最多的还是他们对此事的议论。
前面点的那位骑棕色马的郎君,就折腰和旁边乘马车的人道,旁若无人地说话。
“古家的两位女郎,一个被山匪掳去,一个凭空消失了三月,两个如花似玉的女郎,也不知是便宜了谁去。”
“虽说以前看不惯他古家家风,但两个女郎却生得极好。”
里面车上那位女郎约莫是不想听这些话,刺道:“古二娘是陇西李氏生的吧,就算是失了贞洁,凭着那个好姓,你们男人还不是跟苍蝇盯臭肉一样盯上去,再说人家古二娘担着益州第一美人的名头,李氏的出生,什么样的郎君配不上,郭郎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头上毡帽绿否。”
周所周知,李家的人惯是荤素不忌的。
周围的人哈哈大笑。
那位郭郎正是李氏还在时替古蔺兰定下的口头亲。
女郎的话让他面色涨红,梗着脖子挽尊道:“那又如何,我便是娶她那位庶出的姐妹,也羞于娶她这个不知廉耻的女人。”
“若不是李氏从前与我家长辈定下婚约,不好反悔,我是万看不上她!”
“如今李氏嬢嬢没了,他们家也与陇西李氏断了联系,说是孤女也不为过,我郭氏还忌惮不成,还不是任人囚.玩。”
周围人笑着,不怀好意地起哄:“那你去古二娘面前说去啊,上回你隔街见古二娘,还脚软了吧哈哈哈哈。”
周遗昉在落后他们一丈,眼中冰冷一片,哼了声,将躲在袖中的古蔺兰放进怀里,拍了拍。
他修长双腿踢了一下马腹,黑马知他心意,蹄子一扬,冲着前面几个在马背上骑得歪歪扭扭的公子哥冲去。
周遗昉扬起银丝缠绕的马鞭,在阳光下闪着点点白光,衬得眉目风流,肆意横行。
在前面一片惊慌的骂骂咧咧避让中,一举抽中了棕马屁股。
棕马吃痛撒蹄就跑,他一脚踹在那位姓郭的郎君腰上,郭郎重重地摔在地上,屁股和尾椎一阵阵疼,疼得他怒骂出声。
“谁那么不长眼,敢伤我家阿郎!”他的随奴们马上拥上前来。
前面郭家和其他几家的长辈们的车架听到动静纷纷停了下来,叫人过来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世家大族出行阵仗总是颇大。
郭家好歹出自颍川郭氏,郭氏的妇人和家主的马车旁随侍的丽人。
马上就要三月三了,正是百花争艳的时候,丽人们手里提着花篮,一边走一边撒花。
过来问询的时候连周围的空气都是香甜的。
绯衣少年在这片艳色中显得格外突出,黑曜石般的眼睛睨过马下一片黑压压的脑袋,鼻尖的小红痣熠熠生辉,语气不悦:“颍川郭氏就是这般以多欺少啊?”
郭郎被人掺着起来,丢了那么大一个丑,恨得牙痒痒,道:“你谁啊,颍川郭氏也是你敢提的,报上姓来。”
地上的草包只会叫嚷,平白叫得人心烦。
更何况他还是小花妖名义上的未婚夫。
周遗昉看着就觉得更碍眼了,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就这个德行还想做小花妖的夫郎?
他周遗昉,周小爷第一个不答应!
只恨刚刚没有多踹他几脚。
郭氏的奴仆将他围堵在中间,手里的棍棒只需要主人们一声令下就可以朝面前这个绯衣少年身上招呼上去。
周遗昉冷笑,□□黑马不耐烦地喷了喷鼻子,铁蹄在青砖上来回踏动。
他垂着眼冷冷淡淡,驭马围着郭郎打转。
他轻抚了抚胸怀,好似在提醒古蔺兰好好看看她这个没出息的未婚夫,是个多没出息的人,只会叫嚷。
可别选这样的人做夫君。
郭氏的人气势汹汹,誓要讨个说法。
周遗昉眼都不给一眼,慵懒地用马鞭点点他脸皮,低头,不输女子的美丽容颜展露在郭郎面前。
他两片红唇轻启,嚣张甩话:“想知道?跟上来瞧瞧不就知晓我是谁。”
鞭子再次扬起,将炫目的太阳分割成两瓣,郭氏和周围的人下意识地躲闪。
周遗昉冷笑一声,鞭子落到空中甩出一个响,黑马听令快速冲了出去。
周围的世族车架纷纷避让,唯恐这个祸害将自家马车撞坏。
周遗昉的身影和阴恻恻的笑声遗落在风里。
郭家二郎何时吃过这样的亏,当即扶着腰上马车让人快马追上去。
连带着郭家和后面一群仆从以及看热闹的世家车架都跟着加速,跑累了一群人。
堪堪追上个尾巴,郭氏夫妻相互搀扶着儿子下了马车,乌泱泱一群人到古家大门前。
高高的大门敞开着,古家父子笑容可掬地迎接着那个没礼貌的年轻小郎进门。
郭二郎迷茫了。
转瞬他摇了摇头,凶狠狠地上前,要他好看!
刚靠近,就听到古家叔叔仰着一张菊花老脸,亲切发问:“少卿大人一路可还顺利,一万兵马在城外粮草还够吧,可需要从益州调一些,令堂京安公主身体如何......”
那小郎冷着脸,满脸写着懒得理会,道:“我们很熟吗?”
郭二郎更迷茫了,古家叔叔怎么对这个绯衣小郎如此亲近,如此宽恕,他才是他家未来的郎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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