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百合耽美 > 花中美人 > 18、下章入v
    郭二郎一路上想了很多种绯衣小郎跪地求饶的画面,他要当着所有人的面让绯衣小郎知晓什么叫世家,什么叫大族。


    得罪了他们颍川郭氏的人,不会有好结局。


    只要他和古家叔叔说明情况,他们必定饶不了他。


    郭二捏着拳头愤怒地上前,尚未说出话,影壁后就转出一个风韵犹存的妇人还有两个年轻儿郎来。


    对着那个绯衣小郎行了平礼,喊:“表弟、表哥。”


    郭二郎认出来两个年轻儿郎是古家的大小两位郎君,高氏是下贱出身,即便攀上了都督府,娘家也养不出这样气势的郎君。


    他们喊那个踹他下马的为“表弟兄”,只可能是古蔺谌和古蔺兰外家的表弟兄。


    他是李家的人......


    郭二郎霎时面色凝重,大滴大滴的汗从细色瀱(ji)毡帽下淌下来。


    他忽然想起自己之前说了什么。


    他说宁愿娶她那位庶出的姐妹,也羞于娶他表妹。


    他骂古蔺兰不知廉耻。


    他说若不是李氏嬢嬢从前与长辈定下婚约,不好反悔,他是万看不上她,现在李氏嬢嬢没了,古家又与陇西李氏断了联系,她不受家里宠爱,与孤女无异,只能任人囚.玩。


    怪不得,怪不得他会突然发难踹他。


    他竟然在李家人面前说了那些话,李家人,那可是皇族。


    怪不得他看不上颍川郭氏,陇西李氏在前朝也是旧贵,在本朝更是贵中之贵,一个快没落的陇颍川郭氏旁支,他如何看得起。


    颍川郭氏是世家,陇西李氏也是世家。


    所以他在说“想知道?跟上来瞧瞧不就知晓我是谁”时才那么嚣张。


    古家叔叔还叫了他什么?


    ——少卿大人


    少卿,大理寺少卿,连中六元的京安公主李京安之子,圣人的亲表弟,圣人面前炙手可热的红人。


    被他听到自己当众诋毁古家二娘,怪不得他会当街收拾人。


    完了。


    彻底完了。


    郭二郎恍恍惚惚地回头,看向自己同样惊讶的父亲母亲。


    周遗昉彻底忽略古家的人,嘴角上扬,抱臂靠在漆红大门前,绕有兴致地观赏他们几经变化的表情。


    古蔺谌下意识觉得他们之前可能发生了什么事。


    周遗昉埋头嘁笑了一声,鼻尖小红痣愈发妖艳让他看起来像个不折不扣的妖孽。


    周遗昉冷峻道:“郭郎现在认到我了吗,瞧郭郎满头大汗,看来摔坏的不是尊臀,而是尊脑袋。”


    郭家二郎脸红脖子粗,敢怒不敢言。


    这事要怎么才过得去。


    郭父气得眼睛通红,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这个混账东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蛋!


    周遗昉还在那煽风点火,笑道:“颍川郭氏教导出的儿郎,长得倒是人模狗样,就是玉石不分,眼神不大好,嘴德也不好。”


    “既然如此,也别耽误了二娘子,我看郭氏与二娘子的婚事不如作罢,郭家二郎既然看得上古家大娘子,那便姐姐代妹妹的婚事,也不伤两家和气。”


    古道西震惊地看着周遗昉,一句“这恐有不妥”含在嘴里,又想着那是颍川郭氏,即便落魄了也是他们古家腿上泥巴还没抖干净,肚皮里的红苕还没消化完的人家攀登得上的。


    两家的婚事还有赖于故去的李氏,是李氏还在的时候定下的,高氏和大娘便是顶了天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这么好的门第。


    到底是自己爱了那么多年的女人和女儿。


    古道西装哑巴。


    至于周遗昉是因为什么发这门子邪火,郭氏在外面说了二娘什么,既然两方都没提,他也就不去计较,不想节外生枝。


    反正火烧不到他身上。


    古道西这样想,可有人却不这样想。


    准儿媳妇从世家贵女教导出的嫡出小娘子,换成勾栏卖酒女出身的小妾教养出的庶出娘子。


    这换谁谁接受得了。


    郭父咬牙切齿:“周少卿,这是我家与都督先夫人说定好的亲事,你一个外姓,恐怕不该插手吧。”


    周遗昉抱着手,看了他一眼,修长身子立正了些,点头认可:“确实。”


    郭父神色舒展了许多。


    周遗昉话风又一转,懒懒道:“我到底是外姓,陇西李氏那边插手是更合适一些。”


    “你!”郭父一口气憋肚子里。


    “你这个孽障!”他奈何不了周遗昉,只得拿郭二郎出气,两巴掌扇在郭二郎脸上。


    郭二郎捂着脸直往后缩,又是丢脸又是气。


    -


    古艳娘听到消息的时候还没回过神,她死死抓着高氏的手:“娘,真的吗?”


    “我真的可以嫁进郭家吗!”


    古蔺琛笑道:“真的姐姐,我亲耳听见才偷跑来告诉你的,爹是同意的,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艳娘欢喜的嘴角一下子坍塌下来。


    她不同意这亲事有什么波澜,她一定要嫁到世家里做正头夫人。


    她眼里燃起厌恶:“是不是那个假二娘。”


    一定是她看不得她好。


    那个贪心又爱慕虚荣的女人!


    连真的古蔺兰在她面前都不能摆嫡女的谱和她挣,一个假货,哪来的自信能挣她的东西。


    古艳娘一把推开面前的弟弟,跑了出去。


    -


    周遗昉一行人正走到回廊外的小池边,几树花树挡住了他们的身影。


    刚走过来回廊那边就传来女子争执的声音。


    艳娘在廊下拦住了往前院去的“蔺兰”和她的丫鬟。


    “蔺兰”怯怯地看着面前的姐姐,瑟缩道:“姐姐。”


    她头上昂贵的头饰暴露在艳娘面前,艳娘是个沉不住气的人。


    看着假蔺兰脑袋上璀璨的头面,她更恼火了:“你装给谁看呢!”


    “一个苗寨子里出来的烂货,只会勾引男人,真让人恶心!”


    假蔺兰弯了弯唇,眼睛注意到花树后晃动而过的衣袂,垫着脚凑到她耳边低声,怯柔柔道:“我一个苗女是烂货,那勾栏里卖酒的高小娘又是什么啊,姐姐?”


    她一抹最无辜轻柔的嗓音说出最恶心人的话。


    古艳娘鼻翼煽动,她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别人提她生母的出身。


    她在古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父亲对他们娘仨恩宠满满,就连李氏生的嫡女都要矮她头,被她欺负。


    可去了外面,没有一个贵女愿意和她玩。


    她们只给古蔺兰发各种宴会的请帖,却不愿意带她一次。


    如果她是从李氏肚子里爬出来的,如果她娘也有李氏的出身就好了。


    可她偏偏是从高小娘的肚子里爬出来的。


    偏偏高艳艳祖祖辈辈都是贱籍,祖上寻不出一个好血统。


    艳娘狰狞愤怒地扯下她头上的发饰,连着一小攥沾着血的头发落到地上:“你闭嘴!”


    “你就是嫉妒我,你这个毒妇!”


    “你不是喜欢这个身份吗,古蔺兰失踪了三个月呵,谁知道这三个月发生了什么。”


    “什么第一美人,该是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的第一.贱.货美人,我告诉你,最好看清自己的身份,不是你的东西不要肖想,郭郎是我的。”


    艳娘愤怒至极,怒火都落在眼前的人身上,掐她,踹她,咬她。


    “蔺兰”红着眼睛,发出被欺负的小兽发出的吃痛声。


    眼睛余光却落在花树后的人群上。


    余光尽头,打头的绯袍动了动,慢悠悠地转出来,正是周遗昉。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缠在一处的两个女人。


    发髻歪斜,衣裳扯乱,脖子和露出的手臂上满是抓痕。


    “蔺兰”苦苦一笑,求助的眼神望过去。


    一时时间都静谧了,她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郎君,他该是女娲大神捏土造人时最眷顾的那个。


    遥遥望去,绯衣白裤,漆黑眉眼,唇红齿白,挺立鼻尖一点俏生生的红痣,在春光和繁花下晃乱人眼。


    他后面跟着一群人,慢慢往她这边过来。


    如果,如果能做她的情郎......


    “蔺兰”捂着受伤的脖子,一截细细白白的脖子半露不露,欲语还休:“小恩人。”


    一句小恩人,引得人无限遐想。


    众人眼神隐晦地在她与周遗昉身上扫来扫去。


    周遗昉目不斜视,直接漠视她走了过去。


    “......”


    古蔺兰抓皱了他胸口里衣。


    周遗昉不动神色地低头瞟了一眼,很小声道:“你看吧,我说了我不看别的女人的。”


    “她脱光了勾引我,我都不会看一眼,我就看你嘛。”


    古蔺兰哼了一声,骂他:“你想得美。”


    假蔺兰没想到他这么翻脸不认人,明明那天她还给她解围的。


    她本来打算接触一下,反正不合适还有一个未婚夫郭二郎,若那天只是心动,那刚刚那一眼,便是一眼万年,她彻底沦陷了。


    若是错过这个机会,可能以后再没有更好的装可怜让人生怜爱的机会。


    “蔺兰”捂着头就要倒下去,歪到他背上。


    众人倒了一口凉气。


    古艳娘“啪”地上前,打在她背上:“装什么装!”


    “艳娘!”


    “胡闹!”


    一沉着,一无奈,属于古父和古蔺谌的两道男声相继响起。


    嚯。


    周遗昉整了整衣襟,转过身,让古蔺兰能看到这出难得的好戏。


    “你妹妹才回来,今日是庆祝她回家的好日子,你在这里闹什么,你娘是不是把你宠得太没规矩了些。”古道西平日在家是糊涂一些,什么都依着高氏和她的一双儿女。


    可在外他还是要脸的。


    让别人亲眼看了笑话,在人跟前打他的脸。


    古父怒道:“你给我滚回去,你妹妹在外面吃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平安归来,你还这样侮辱她。”


    “来人,将她给我带下去,没我的允许不准出来。”


    艳娘惊讶地瞪大眼睛:“爹爹!”


    不敢置信地被人拽着胳膊拖走。


    “蔺兰”柔柔低头,拿起软帕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劝道:“算了吧,父亲,姐姐也不是故意骂我的。”


    “她只是一时生气冲动而已。”


    “我没有关系。”


    压抑的哭声细细传来。


    古父难得地迟疑了一下,伸手拍了拍她肩膀:“乖孩子,我知道你的难处,。”


    “蔺兰”摇了摇头,哭道:“不怪姐姐这样想,我听姐姐被匪徒人掳去时,也觉得她会遭遇那些不好的事,好在我的丫头听到声响,连忙把我藏了起来,又不慎摔落山崖,被一户好心的苗族人家收留养伤,这才逃过一劫。”


    古蔺谌想到了妹妹,微微动容。


    若蔺兰面对这一切,可能连解释都不敢解释,只能任人欺负,不敢反抗。


    若她有这个假妹妹的一半,这些年,也不会被欺负成那样。


    他犹豫良久,伸出手掌,终于,落在她脑袋上,拍了拍。


    “不关你的事,是哥哥没保护好你。”


    古蔺兰躲在周遗昉怀里,看着这一切,忽然眼睛就红了,喘不上气来。


    他们父女团圆,他们兄妹温馨。


    她低头笑了一声,原来是她的问题,原来真的是她的问题。


    随便换一个人。


    随便一个刚来的人,一个假的蔺兰,都能做的比她好,能比她更讨父兄的疼爱。


    拥有她不曾拥有过的温情。


    没关系,一点也没关系。


    反正......


    反正也没有人需要她了。


    她也一点不需要他们。


    她从来都不需要他们,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很好。


    如果他们都在她的世界里消失就好了,从来没做过他们的女儿,没做过他的妹妹就好了。


    “讨厌,让人讨厌。”她嘴唇蠕动,将头埋进少年暖和的胸膛,细碎的声音被衣服闷闷地捂住。


    回想到古蔺谌怜惜的眼神,她死死咬着嘴唇,他看假蔺兰时眼中有温度,他看她时,眼中没有波澜,因为从不在意。


    古蔺兰贴着少年巨大的砰砰跳动的心脏,轻轻道:“我不在乎,我一点也不在乎。”


    “他不是我哥哥,他不配做我哥哥。”


    -


    父子三人的温情没有持续多久,就被周遗昉无情打断。


    他不耐烦地看着三人,狼一样的眼神里满是厌烦和阴寒,他感觉自己心口处的位置湿了。


    小花妖在他胸口哭,他们三个不伦不类的假父女假兄妹却在这上演阖家团圆。


    他嗓音淡淡,细听还能在声音里面听出寒意:“演够了吗,演够了就走。”


    “蔺兰”不好意思地拿出宝石蓝的软帕,细细擦眼泪:“叫小恩公见笑了。”


    周遗昉冷嗤了声:“是挺好笑。”


    看着她的打扮,皱眉,伸手将额上镶嵌蓝宝石的抹额扯下来,丢红叶怀里:“不要了。”


    他这样将厌恶摆在明面上让人难堪,众人一时拿不准他对这个远房表妹的态度。


    -


    都督府迎女归来,宴席大摆三天,誓要让所有人知道府中二娘子得女娲神眷顾,被好心的苗人救了,辛免于难。


    周遗昉看得出古父对这个假蔺兰没有感情,言语间也很生疏,应该是知晓不是自己的女儿。


    虽然她和小花妖长得很像,但亲生父亲,还不至于认不出自己的亲女儿。


    倒是她那个兄长,古家大郎。


    他看得出古蔺谌对假蔺兰不是男女之情,只有兄长对妹妹的怜惜。


    他揣测,小花妖在家里,是不是只有这个兄长疼爱她,保护她。


    席间,不断有人想过来结交他,和他敬酒,周遗昉都没抬眼。


    红叶和青叶站在他两侧,如挡门神一般,用眼神刹退一切妄想靠近的人。


    唯有古蔺谌过来时,他伸了伸手,制止了两人瞪圆的眼。


    “表弟。”古蔺谌沉静的眼落到面前绯衣少年身上,他观察了很久,这个俊美的少年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谁也不想搭理。


    他过来也只是尽一下地主之仪,没想过他在少年面前的待遇会和其它人也有不同。


    可没想到,他竟然愿意自己靠近。


    周遗昉想知道更多关于小花妖的事,他还不知道一会儿回去要怎么哄,只好找她最熟悉的人问一问。


    这是她嫡亲的兄长,一母同胞的兄长,应该知道很多吧。


    周遗昉漂亮的眼睛抬起来,黑曜石般的眼睛看着他:“小花..古蔺兰喜欢什么,不是那个古蔺兰,真的古蔺兰她喜欢什么。”


    古蔺谌身体僵住。


    “我不知道......”


    -


    宴席还没开始,“蔺兰”就以身体不适回了屋子。


    她泡在特殊调制的药水里,静脉里有虫子一般的东西在游动。


    小丫鬟捏着帕子给她擦洗脖子上的伤口:“这大娘子下手真重,要是一般人就毁容了,娘子可不要轻易放过她。”


    “蔺兰”歪头点了点桌子上放的两个小瓶子:“当然不会,你把这两个蛊虫带出去。”


    “蓝色瓶子那个,下到周小郎君身上,白色那个~给我那艳娘好姐姐。”


    -


    周遗昉被气回了古家准备的院子,他还要在这呆好几天,要戏耍古家的人,自然要离得近了,时时看着才好玩。


    他本以为这个家里还有人真心对待小花妖,没想到,那个一母同胞的兄长,也不行。


    周遗昉皱着眉:“红叶,你去厨房叫他们做些糕点来,做小巧些,好看些,要甜的。”


    红叶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就端了热乎乎的糕点来。


    他将小花妖从怀里小心掏出来,她已经睡着了,鼻尖红红的,眼角还挂着泪痕。


    周遗昉叹了口气。


    他想着,女孩子都喜欢吃甜的,小花妖吃了,心情就会好一点吧。


    他用指腹轻柔的摸着她脑袋,放柔声音:“吃点东西再睡吧,小花妖。”


    他将古蔺兰放在床上,把糕点掰碎,放在她怀里抱着:“你如果还伤心,就再哭一会儿,我不会笑话你。”


    “我去里面洗澡,你放心,我听不见你哭。”


    古蔺兰点头,抱着糕点一点点啃。


    她早就不伤心了,她看着他的背影,她有更好的了。


    -


    月挂枝头。


    “都走了,说吧,因为什么闹别扭。”


    周遗昉意识昏昏沉沉,眼前一片刺目白光,耳边还有人在不断说话。


    他努力睁开眼但是眩晕一片,很一会儿,才睁开眼适应眼前一切。


    他意识到这仍旧是梦。


    因为他双脚离地,浮在半空中。


    眼前的小花妖和之前一样,长大了,更成熟,美貌更盛,一眼看过去是惊心动魄的美丽。


    她此时小脸素白,夹袄上缝着的一圈白绒绒的兔毛领,在那个兄长高大身影的衬托下更显得瘦瘦小小一个。


    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飘过去了一些。


    古蔺兰低头闭着眼睛不看自己这个兄长,他到现在还觉得自己是在闹别扭。


    “你也觉得,我应该替大娘去靖王府做一个以色侍人的东西,对吗。”


    她垂着眼睛,说话的时候很冷静,仿佛再说别人的事。


    古蔺谌有片刻的不悦,周遗昉皱眉,虽然知道他听不见,但他还是威胁:“喂,你小心说话!”


    可没有作用的。


    古蔺谌黑漆漆的眼睛看着古蔺兰头顶柔软的发,不耐道:“那是靖王世子,你嫁过去就是世子夫人,这有什么不好。”


    不用再受人钳制,不用像现在这般谨小慎微,只要讨公婆喜欢,世子就算后院乱些,也不会越到她头上。


    这有什么好!


    “如果真的那般好,大娘为何不嫁。”古蔺兰鼻子一酸,声音瓮瓮道。


    “你想过我替她嫁过去会如何艰难吗。”


    “呵......”古蔺谌被气得冷笑了一声,他恨极了她这般胆小如鼠凄凄惨惨的小家子样。


    若不是她这见人低三分的性子,高氏和高氏的女儿怎么敢欺负她这嫡出的娘子。


    这样的性子,哪里像高门嫡女,哪里像母亲的孩子。


    母亲身为李氏女,惊才绝绝,风华绝代,她却没遗上半分。


    “妇人之见,你就这般自卑无能自认一个男人也收服不了。我看你是这些年被高氏吓破了胆,也是我太高看你,你和大娘一样蠢笨,没什么分别。”


    古蔺兰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周遗昉心疼地飘到她面前,弯腰哄:“你别听他的,他骗你的呢,你又乖又听话,是世界上最好的小娘子。”


    硕大的泪珠一下子挂到了睫毛上。


    他说话又重又难听,好像对面是他的仇人而不是他的亲妹妹。


    也对,她其实和他的仇人也并没有什么分别。


    她一出生就害他没有了母亲,他自然是恨她的,从来只有她厚着脸皮跟在他身后,为他付出,在他眼里,她与大娘真的没有区别。


    他说她自卑无能,懦弱到任人宰割,被高氏吓破了胆也没有说错。


    他是男儿,即便不是父亲最爱的孩子,可他还是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在天地间肆意。


    因为他是古氏和李氏的儿郎。在都督府不得志他投去陇右军,有血缘关系在,伯外祖亲自带他,他从不用担心自己的前途。


    可她不一样,她从出生起就没有来自李氏的的庇护。


    她犹如小老鼠,在高氏手底下苟活长大,她没有高门贵女的底气。


    一个面甜心黑、妾室扶正的继母,一个想不起她的父亲,她在这一方院子里只能仰仗着祖母而活。


    祖母喜欢什么样的孩子,她便让自己长成什么样,这十五年间都在小心翼翼讨好祖母与父兄。


    从前她庆幸兄长不用和她一样看人脸色过活。


    如今她才明白过来,原来他是这样看她,他瞧不起她这样的活法。


    不仅是因为他恨她让他没有母亲,更因为他看不上她,她这样的,实在不配为他古蔺兰的妹妹,不配流陇西李氏的血,所以他疏离她。


    可是......何不食肉糜呢?


    二人再无话可说,古蔺兰茫然地盯着鞋面喃喃道:“那些时候,你在哪里呢......你也和他们一起,看我在这世上苦苦挣扎,艰难求生。”


    “母亲惊才绝绝,气质高雅,那是你的母亲,不是我的,她从来没想过让我活着,她活着的时候只庇护你,从来没有庇护过我,你问我为什么蠢笨如斯,那你告诉我,我有什么底气活在这个世上!”


    她从未有过的爆发让古蔺谌张了张嘴,突然失语。


    周遗昉心都疼碎了。


    古蔺兰心中的光逐渐破碎,一直苦苦支撑她的兄长高大伟岸的身形也逐渐坍塌。


    低头行了一礼,柔软腰肢塌成一个优美的弧度,最后直起身,款款而行。


    就在二人交错而过的瞬间,古蔺谌叫住她:“等等。”


    他将手里的匣子递过去,古蔺兰抱住,不算特别沉,却也不轻。


    她单手打开,里面是叠得方方正正的银票、房契、地契,厚厚的纸张上铺着几层雪花一样白的银子。


    “母亲留下来的嫁妆。”他凉薄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你的这部分本应该从前就给你,可你以前.....算了,现在给也是一样。”


    古蔺兰黑白分明的眼睛睁大,眼泪瞬时掉了下来。


    他未尽的话是,她以前怯弱不堪用,鸢肩羔膝,微不足道,不敢交到她手上怕她毁了亡母的遗产,毁了他最后的寄托和念想是吗。


    即便从没庇护过她,可那不也是她的娘亲吗?


    明明病已经大好了,可古蔺兰却觉得自己已经病入膏肓快要病死了。


    或许,真的从来没有人爱过她,她也没有得到过爱。


    李氏生她的时候得了心病,自己不想活了,吞了藏红花想将她一起带走。


    可李氏死了,她没死,她是张妈妈从李氏尸体里拽出来的。


    她的存在是李氏对古都督血淋淋的控诉,所以古都督一直不喜欢她。


    因为她的出生方式过于邪气,生而克母,陇西那边待她也不亲近。


    因为她,古蔺谌小小年纪没了娘亲,所以他也不喜欢她。


    不管她做多少,其实永远也捂不热古蔺谌。


    古蔺兰曲肘擦了把眼泪,再也喘不过气来,匆匆行了一礼往抱香阁去。


    她跑走后,站在尽头的剑侍才过来。


    剑侍常年习武,耳聪目明,挠头对着暗处微微烦躁的男人道:“大郎不常回来,不在意后宅的事不知道,其实......”


    “其实二娘过得并不好,娘子们是自己管院子,每月月银是四两,院子里的丫鬟赏银也从里面出,日子过得紧巴巴。”


    “但二娘每月都会让蓬清送一整套行头过来,就是怕您在外行走比二郎差了去。可您看,大娘穿金戴银,月月都有新衣裳新首饰,帕子都是丝绸料的,二娘却穿棉料,一根银簪簪了两年没有换......您这样的行径,太伤人心了。”


    男人望着少女跑走的方向,手指微微颤了颤。


    周遗昉杀人一般的眼神盯着他,小花妖在家时过的原来是这种日子。


    -


    此时张妈妈正在回廊右侧等她,见她一脸湿意,赶忙迎上来。


    也不敢问她和大郎是怎么了,就慢慢陪她沿着回廊往回走。


    回到抱香阁古蔺兰只想一个人待着。


    丫鬟婆子们都出去后,她抱着那只小匣子消沉得坐在床沿发呆。


    古蔺谌的那些话不断在她脑海中回响,她一颗心好像被人捏碎了又拼凑反复反复,疼得她揪住衣领说不出话,可嘴巴却忍不住笑起来。


    她这些年活得就像是个笑话,小心翼翼地苟活,在他人眼里没有半分骨气。


    哈……她无声地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周遗昉跟着飘到她面前,无措地伸手去接她的眼泪,可眼泪穿过他的手心,砸到地面上。


    蜡烛噼啪响了一声,她下意识看过去。


    桌子上白烛轻晃,昏黄烛光将底下绣篓半遮半掩,那篓子里未完成的袍子鞋子都在讽刺着她,她在自己哥哥眼里是多可笑。


    古蔺兰一下子痛哭出声,她扑过去,拿起剪子将剩下还未做完的男人的里衣剪烂。


    “你不配,你不配!”


    “娘子!”听到屋里的动静,“嗙”———地一声门被人撞开。


    张妈妈带着蓬清闯进来:“娘子小心手!”


    她俩一早就察觉古蔺兰情绪不对。


    娘子一回来就将她们撵出去自己一个人躲着,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像被打散了精气神。


    怕她出事二人不敢走远就一直在门口候着,听到里面撕心裂肺的哭叫声和摔打声两人对视一眼心道不好,连忙推开门进去,进门就看见她一脸绝望地拿着剪子搅碎衣样子,地上还遗落着残损的黑色缎面靴。


    没人比她们更知道娘子在这些上花的心意。


    二人扑上去。


    蓬清张开手臂箍住古蔺兰。


    张妈妈将她手心里的剪子夺走摔地上,还不忘用脚尖将剪子踢远。


    “我的好娘子啊...您这是做什么啊。”


    张妈妈老泪下来了,心疼地摸了摸她被铁器硌红的手指:“别人不知晓我们还不知晓吗,每月就四两月银,我与蓬清、莲香的月例也从里面走,还要打赏老夫人和高娘子院里的下人。四两银子一个月拢共就不剩多少,您舍不得给自己用都攒下给大郎君买衣料,辛辛苦苦做了这么久,作何要剪了啊。”


    一番挣脱古蔺兰额发汗湿贴在脸上,听完张妈妈的话反而冷静下来。


    是啊,辛辛苦苦这么久,可在别人眼里却像条狗。


    她自嘲道:“大郎自有母亲和祖母操心,哪里需要我这个没能耐的妹妹担忧。”


    张妈妈和蓬清以为她说的母亲是继母高氏。


    低声骂道:“高娘子那样黑的心肝,就是一只笑面虎,要是夫人还在就好了。”


    古蔺兰没跟她解释,只看向床上那一匣地契和碎银。


    她只以为古蔺谌是因为是男儿身,所以即便他不受家里重视,他还是有出路,可以凭伯外祖父投入陇右军。


    她没想过在投去陇右军前,他也不过是个不受重用的都督府郎君。


    他那不愁心钱财花销,还有去陇西这几年的开支,以及在外接济寒门学子养出的美名是从何而来。


    她那时甚至高兴地以为是她为兄长省下的衣裳鞋袜开销都被兄长用在了刀刃上。


    可并不是,有李氏庞大的嫁妆在手,他养尊处优自然什么也不会愁。


    她宝贝的那点月银在他眼里真是不够看。


    这就是古蔺谌的底气。


    她一枚铜板掰两瓣花的时候,他有母亲留下的嫁妆和私产供他养美名。


    古蔺兰眸色几变,最终冷笑出声。


    -


    接下来的日子,因为淋雨吹风又大受打击古蔺兰断断续续地发烧。


    病中她曾亲自书信一封命人送去郭家,不知是不是古都督与郭家早打了招呼,这份信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回音。


    而她嫁去靖王府的事也在她称病不出的日子里尘埃落定。


    古蔺谌来过两回,她让张妈妈拦了他,后来他也不再来了。


    回去后他让剑侍将古蔺兰这些年给他做的衣裳鞋袜都找出来。


    难以想象,这些年,她靠着省吃俭用给他存了满满两大柜子好料做衣裳。


    他自欺欺人地想,她这么爱重他这个哥哥的,肯定不会生太久的气。


    只要他服一下软,先哄哄她,古蔺兰一定会原谅他那天的无心之语。


    想明白后,他跑了一趟陇西,回来后叫人抬了一箱又一箱的家具过来,说是伯外祖知晓她要出嫁送来的添妆。


    古蔺兰没见过这位大名鼎鼎的伯外祖。


    这些名贵木料打造的家具或许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一张礼单上的数字。


    可这份心意古蔺兰领了。


    不管伯外祖是出于什么而为她添妆,他以陇西李氏族长的名义来添妆确实解了古蔺兰的燃眉之急。


    有他这份添妆在,同出一族的靖王府或许会掂量一二族人的态度,对她在王府的处境好过一些。


    所有人都默认了她要听话地嫁去京城,古蔺兰望着帐子顶为自己慢慢谋划。


    之前病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连她都快一度以为这门亲事是她与靖王世子早以定下的,可每每午夜梦回的时候她被噩梦惊醒。


    她知道不是,这场滑稽的婚事不过是她不被所有人疼爱的铁证。


    不爱没关系,她也不爱他们了。


    没有绣过属于自己的嫁衣,没有相好的小姐妹来道别,只有张妈妈和蓬清、莲香陪伴她,她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渡过了自己在都督府最后的日子。


    很快到了靖王府来迎亲的日子,天未亮外面就在敲敲打打,高氏派来的丫鬟婆子端着喜服和头面站在外面劝她。


    “娘子,您就别为难我们了,迟早是要嫁的。”


    “您嫁过去已经是定局了,您就出来吧,别把两边都弄得难看。”


    然而抱香阁的大门紧闭,丫鬟莲香和一个壮硕的粗使婆子站在台阶上守着。


    “你们怎么回事,靖王府的车队都到了,二娘怎么还没换衣服。”抱香阁迟迟没动静,管事疾风而来责问立在阁楼下的婆子。


    婆子也不想担责,跟着高氏平日里眼睛都长天上去了,现在却面如苦瓜低声下气道:“这二娘不愿意开门,不放我们进去,我们也没办法呀!要不您劝劝?”


    “我劝劝?”管事反问,呸了一口:“我算个什么东西,主人家的事什么时候轮得到我管。”


    “那您说咋办!再拖下去咱们都没好果子吃。”


    按说到了这个地步二娘就是不愿嫁也得嫁的,早在半月前都督府就和靖王府通了消息,嫁庶女变成嫁嫡女两家婚事照旧,怕二娘做蠢事,老夫人、高氏还有都督老爷都派了人来守着。


    这二娘一没寻死而没大闹,拖到现在才发作必定是有条件要谈。


    管事沉吟一瞬,挑起眉毛,能做到管事这个位置,他不是草包,转念一想就知道怎么回事,毕恭毕敬地上前,一轻二重轻叩门环。


    “二娘,我是吴管事,您有什么想托我转述的,或是想见什么人,您告诉我,今天是您的好日子,您只要吩咐,一定能心想事成。”


    “娘子...”张妈妈和蓬清一左一右抵着房门,看向抱着匣子坐在床边的古蔺兰。


    古蔺兰淡淡地起身,清冷目光看向张妈妈:“妈妈,人安排好了吗?”


    张妈妈连忙点头。


    半个月前小娘子知道与靖王世子成亲的人彻底变成她之后就叫她寻了两个说书说的极好的先生。


    张妈妈虽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但小娘子要做的事自有她的道理,虽然她年纪小,可在这个吃人的府里平安长到这么大,娘子没一步都有她的道理。


    娘子打小就聪慧,她的想法张妈妈都会支持。


    此时说书的已经按照吩咐藏在了人群里。


    “好,开门吧。”


    古蔺兰站起来,张妈妈和蓬清二人看见了彼此眼中的惊艳。


    她大病初愈,人愈发清减,更显得巴掌小脸上那双眼尾上扬的眼睛清媚惆怅,如明月之皎皎,美而没有温度。


    莲步轻移,仪态好到连裙面都没有抖动。


    雕花木门缓慢打开露出后面的精致美人,门外的丫鬟婆子都看呆了。


    世间如何有这样美好的人,莫说男人,便是女子看一眼都心动,那些人怎么忍心这样对她呢。


    张妈妈也是这样想的。


    可一想到娘子病的这些天,除了按日子来看病的大夫外,府里的其他人都没来过。


    就连大郎也只是来了两次,娘子不让他进来他也不来了。


    张妈妈很是为她家小娘子伤心不忿。


    古蔺兰却对这些完全不在意了。


    她现在只想为自己出口气,知道就算现在蓬清和张妈妈堵着不让他们进来,高氏迟早也会命人破门绑她上花轿,她也知道错过这个机会可能就再也没有下一次机会让她咬下高氏一家子的肉。


    她微微掀起眼帘,长翘的睫毛如颤动的牡丹花瓣,淡淡道:“我嫁,但我有条件,我要和我爹谈。”


    -


    古都督带着人从月亮门绕过来时,后面还跟着来看好戏的高氏母女。


    古蔺兰着一身桃色小袄,白色襦裙,松松编成辫子的青丝用一根绣着梨花的绿色发带束着,胸前衣襟上挂着一个小香囊,温柔又乖顺地低头静立在雕花门前。


    她这幅温柔闲和的姿态和朴素的打扮让古都督满腔的火气更旺了一些,却让周遗昉更心疼。


    他问:“你到底要如何才能上花轿,不换喜服不说,你穿一身布衣出来,是要让人笑话我们古家苛待女郎吗。”


    古蔺兰低头,一截雪白纤细的脖子露在寒凉的晨风中,显得楚楚可怜。


    高氏嘴角提笑,捏着帕子的手轻轻敷在古都督胸口:“哎呀,郎君您消消气儿,今日是二娘的好日子您可不能生气。”


    又对古蔺兰道:“二娘,平常也就罢了,大婚的日子你穿成这样你是打我的脸还是打你爹爹的脸,你千方百计把你爹叫来了就是为了控诉我这个做后母的苛待你,嫌弃嫁妆不好?我自认对你和对大娘是一样的,我们夫妻好心好意把你养大,你现在在出嫁前整这出,你还要你脸不要。”


    高氏一张脸,艳丽风尘写在面上,被墨线钩画得夸张的小眼睛不屑地瞥了一下古蔺兰。


    再是李氏的女儿又如何,当年李氏看不上她,如今李氏的女儿被养成这般胆小病弱还不是要被她这个勾栏里出来的女人欺负。


    当年她随意从外面捡了个饿死的孩子说是古道西的,那个蠢男人居然信了。


    只有李氏那个贱人找人摸她的底。


    可那又如何,古道西不信啊,李氏最后还不是受不了她折磨死了。


    高氏洋洋得意,哼,一个两个的也敢跟她斗。


    周遗昉愤怒地捏着拳,太气了,太气了,他受不了了,他定要好好收拾这家人。


    天光大量,耀目的白光照在他眼皮上,他被活生生气醒了。


    他看着枕边核桃小床里的小花妖,除了心疼,还是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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