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夫说,重明靠着猛药清醒,须得尽早解毒才能将这药对身体的损害降至最低。因此重明一醒,杨老爷便吩咐众人立即准备出行用的东西,叫胡大夫明日便带重明出发。


    相比急待解毒的重明,路遇刺杀这事自然被抛在了后边。


    春见端着汤碗走进小厨房时,便见翠翠正垂着眼眸专心熬药,屋中油灯忽闪,厨房中堆满了杂物、有些逼仄阴暗,翠翠小小一个人坐在其中,显得怪可怜的。


    “春见姐姐。”翠翠打了招呼,仍是不错眼看着药炉。


    春见找了把剪刀剪去灯芯灰烬,屋内即刻亮堂了许多。春见突然开口:“少爷那篇《盐赋》,是你拿走的吗?”


    “什么盐赋?”翠翠回头看向春见,稚嫩的脸上尽是天真疑惑。


    春见深深看了翠翠一眼,眼底一片寒凉:“替少爷引来了杀身之祸的一篇文章。”


    翠翠手掌不自觉攥紧,粗粝的蒲扇柄在她掌心印出可怖红痕,翠翠仿佛不知道疼,只垂着头神色不明。


    春见看着翠翠仍长着绒发的脑袋,突然觉得欺负个小孩怪没意思的,她将剪刀扔在桌上,转身便要离开,跨过门槛却又停住,转身看回去。


    “听说秦贵妃身边有个叫青叶的宫女,因为有几分姿色被大皇子看上了。”


    翠翠摇扇的动作猛地一僵。


    春见并未卖关子,道:“青叶誓死不从惹怒了大皇子,已被贵妃下令杖毙。”


    “什么、”翠翠几乎说不出话来,“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月前。”


    春见说完便转身离开,只余翠翠如同木偶般站在原地,厨房比春见来时亮堂,可翠翠只觉得如坠冰窟。


    第二日一大早,整个竹园便开始热闹起来,昨日春见和合意已将重明常用的饰品衣裳、书本诗集等大件东西整理出来归拢装箱,今日只用将东西装上车便可出发。


    合意正指挥着小厮往外抬箱子,便见翠翠自廊下走来。


    翠翠穿着一身崭新的粉嫩袄裙,双丫髻上绑了红色的花绳,看起来好像一个喜庆的年画娃娃,只是面上似乎带了些疲色,但看见合意时她还是弯着眉眼笑了一下。


    合意打量几眼,顿时恍然大悟:“这是你姐送给你的那套衣服吧?之前我碰一下你都不许,怎么舍得穿出来了?”


    翠翠抬手摸着袖边,眸子亮晶晶的:“我怕再不穿,就没机会了。”


    “也是,天再热就穿不成了,”合意帮翠翠抻了一下压皱的衣摆,问,“你怎么来了?少爷等会儿出发,大家都在搬东西呢,小心砸着你的脚。”


    “我……我找少爷说个事。”翠翠垂下手,又朝合意笑了一下。


    分明是与往常一般的笑容,合意却只觉得心脏好似被轻轻撞了一下,蓦地有些笑不出来了。


    翠翠没再与合意说话,径直走向书房,待翠翠进去,春见便将书房门关了。


    合意本想继续干活,但意识到春见刚才分明是看到她才关门,顿时有些好奇,看向书房大门目光如炬——他们三个究竟在说什么不能让自己听到的事啊?!


    重明正斜倚着看书,脸色比往常苍白,修长手指捏着的书仿佛随时要滑下去一般。


    翠翠进门便跪在地上重重磕了几个头,直磕到头上淤青流血才停下来,抬头便道:“少爷的文章是我偷的,遭遇刺杀也是我透漏行踪,我做错了事,要杀要剐绝无怨言。”


    直至翠翠说完,重明都未出声,春见也站在阴暗的角落里神色不明。


    一室寂静,翠翠只觉得地上寒冷之气逐渐席卷全身,脑袋也变得浑浑噩噩,光影透过门窗缝落在屋内、落在面前,却落不在她的身上。


    重明终于将书本放下,含冰眼眸落在翠翠身上,冷冷开口:“你是谁派来的?”


    “秦贵妃,她以青叶、”合意顿了一下,道,“她以我姐姐做要挟,叫我记录少爷日常的言行举止、接触往来和所写的文章书信,事无巨细皆要汇报。”


    “如今姐姐已死,我也没有为秦贵妃做事的理由了,还请少爷给我个痛快。”


    翠翠腰板挺得笔直,说着求死的话,心却异常的平静。她想起今早来前去小院角落,给一窝时常照看的野猫送水粮,但那窝猫却已经被冻死了。


    外头的阳光再好,那几只翠翠关照过的小野猫却再也享受不到了。


    也许在那些贵人眼中,她和姐姐就像这院子里的野猫,挣扎求生,冻死在无人的角落里也没人会记得,所以秦贵妃才在杀了青叶后还依旧派人联络、丝毫不怕翠翠反咬一口。


    因为翠翠太弱小了,便是反身拼命一跃,也够不到高高在上的贵妃的脚底板。


    翠翠知道重明是危险的——能让秦贵妃那样权势滔天的人都忌惮,重明怎么可能只是个闲散公子哥?春见能知道青叶与自己的关系,自然也不是寻常人。


    翠翠神色木然空洞,似是已经接受了即将面临的死亡,她今日难逃一死,也并不觉得委屈,本就是她做错了事对不起别人,以命抵命最公平不过。


    重明手撑着下巴看了翠翠许久,问:“生如蜉蝣,可敢撼树?”


    重明的声音淡漠,眸中却是流露出十足的野心,宛如隐藏着漩涡的浩瀚星海,吸引人的同时闪着诡谲的光。


    翠翠愣住了,随即突然红了眼眶,她脸上流露出不甘,重重点头。


    “那便留下吧,”重明一摆手,示意春见上前,“给她上点药吧,别死了。”


    春见将翠翠拉起来,叫她坐在椅子上,转身去拿药膏。


    书房门刚打开,坐在台阶上的合意便扭头看过来:“你们说完了?我能进去了吗?”


    看春见点头,合意急吼吼跑进书房,立即被额头流血、红着眼眶的翠翠吓了一跳。


    “这怎么回事啊?”合意捧着翠翠的小脸无从下手,不住往重明那儿看,“你这怎么回事啊?说个事还整一头伤?”


    翠翠连连摆手:“我没事,脚滑不小心磕着了。”


    “这也磕得忒狠了。”


    合意本还想旁敲侧击三人到底在屋里讨论什么小秘密,但看翠翠这模样就没敢再问。春见给翠翠敷药时翠翠一声没吭,旁边的合意倒是共情了,嘶哈嘶哈的看起来比翠翠都疼。


    马车早就装好了,待春见给翠翠包扎完,几人便立即出发。


    重明这次简装出行,除了指路的胡大夫,就只带了春见、合意和包括李智守的几个护卫。


    合意觉得杨老爷和重明这对父子关系实在是扑朔迷离——前两天重明中毒,杨老爷着急上火的样子仿佛即刻便与重明共存亡,这会儿重明外出求医,合意还以为他怎么着也得来送个别呢,谁知道杨老爷仍未露面。


    合意叹了口气,渣男的想法咱不懂。


    春见一边斟茶一边道:“我听人说,叹气会把福气给叹走。”


    合意连连摇头:“这都是迷信,春见姐你怎么年纪轻轻的……”


    “还有财运。”春见补充。


    合意赶紧哧溜溜把福气吸回来。


    马车在城门口便被堵住,合意掀开侧帘看时,只见前头人声鼎沸,许多身穿铠甲的侍卫排成两列挡着百姓、围出一条出城道路,仿佛还珠格格中小燕子坐轿巡城一般热闹。


    人群中恰有不明情况的人发问:“前头是干什么呢?好大的阵仗!”


    旁边立即有人接话:“你这都不知道?大皇子带人去南方查私盐案呢!”


    那人啧啧称赞道:“几日前,大皇子当朝以私盐案为题做了一篇文章,那叫一个文采飞扬,听说满朝文武连连夸赞,这回私盐案交到了大皇子手中,我看马上就能解决喽。”


    “满朝文武称赞?”有人存疑,“不能吧?”


    那称赞的人连忙道:“怎么不能?我二大爷的女婿的三叔的邻居侄子……”


    眼看话题跑偏,合意立马放下帘子,没再往下听路人的亲戚关系,道:“好像是大皇子去南方办私盐案。”


    胡大夫捋了捋胡子,拿出本医术便开始看:“皇子出行,看来咱们有得等喽。”


    这一等便是一个时辰,闲得合意连吃了两个炊饼,才等到城门解封的消息,马车出了城门便往北行驶。


    因为重明气色还行,而且胡大夫笃定这毒一定能解,合意便没为解毒多担心,只将这次求医问药路当成一次出省团建,出发时兴高采烈、只觉得城外风光处处都好。


    但等马车走上崎岖小路,合意便体会到了古代交通的不便之处——合意原先觉得宽敞舒适的马车仿佛变成了一个大罐头,合意在罐头中被揉圆搓扁、极尽煎熬。


    马车颠颠地行了一个时辰便被叫停,合意从车上一跃而下蹲在路边吐得昏天黑地,刚才吃的两个炊饼全被吐了出去。


    合意只觉得吐无可吐,转身扒着侧窗对重明道:“少爷你们先走,给我留个地址,我自己走过去就成。”


    “别说废话了,”重明蹙着眉头,“快上来。”


    合意面带苦涩:“我真不行了,我胆汁都吐出来了,我再坐车会死的!”


    晕车人的痛苦谁能懂啊!


    重明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说出强制的话,转头看向胡大夫:“你可有什么办法?”


    “晕马车我可不会治,”胡大夫捋着胡子露出个笑,“但我可以给她用点药,让她直接昏睡过去。”


    合意眼前一亮:“这个好!”


    合意刚蹿上马车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见胡大夫将一颗苦苦的药丸弹进了她的口中,合意下意识咽了口口水,小药丸慢悠悠落入腹中。


    胡大夫收回手,笑道:“这是老夫自创的安睡丸,效果极佳,入口即睡,一颗至少能安眠四个时辰,绝对不会中途醒,你就放心吧。”


    合意拳头硬了:“我还没坐稳……”


    合意话还未说完,只觉得头脑一阵晕眩,整个人往前栽倒,脑袋砸在重明腿上又继续往下滑,在触地前终于被人稳稳接住。


    合意失去意识前努力睁眼,看到眼前的重明顿时心生感动。


    还是我少爷人美心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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