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江枫相遇十日后,对方离开了小城,他来此处是拜访父辈故交,比诸非相来的还要早,已经待了许久,早到了离去的日子。
诸非相在前一晚被告知此事,彼时月明风清,城中灯火通明,他随手从路边摊上买了个拨浪鼓递给江枫当作饯别礼。
江枫握着拨浪鼓,十分无奈:“大师……”
诸非相气定神闲:“路上闲着无聊,玩玩也无妨。”
拨浪鼓小巧精致,柄上缀着一枚流苏,看着倒也讨喜,江枫便收了下来。
他笑言:“我这个年纪玩拨浪鼓不合适,应当给小孩玩。”
诸非相随口道:“那你更应该收着,说不定能一代代传下去。”
江枫如今还未有成家的念头,听了这话,只是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两人翌日分道扬镳,诸非相在江枫揣着拨浪鼓离开后不久,便也启程离开小城。
他看人专看头顶上有一串数字的人,当数字由负数增长为正数,那人便会感动得涕泪交加,五体投地,口呼大师,满心佩服。
诸非相最喜欢看见数字不断增长变化的画面,增增减减,减减增增,这很大程度上满足了他的恶趣味。
恶人谷谷主的名声愈发响亮,有关诸非相的传闻也愈传愈玄,诸非相听了两三回,被故事里超脱俗世的诸大师感动得欣慰颔首。
他一路东行,走走停停,走了两个月,结识不少江湖豪杰,个个都想同他过招。
诸非相赤手空拳,没有武器,第一个上门挑衅的人是位使剑的剑客。对方要求公平竞争,特意向旁人借了宝剑,递给诸非相,叫他动手。
那时诸非相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乌鞘长剑,笑着握上剑柄,点头应允。
一声令下,剑客剑未拔出,人已被乌鞘长剑抽飞,在空中翻转三百六十度,哐当落地,头晕眼花。
饶是如此,诸非相甩着剑花的模样也几乎闪瞎旁观者的双眼。
……虽然甩得一手好剑花!
……确实姿容出众气定神闲!
——但是这人压根没拔剑!根本就是甩着剑连剑鞘直接把人揍飞了啊!!!
“小僧未曾练过剑,自然是怎么用着顺手怎么来。”诸非相拄着那柄乌鞘长剑,若有所思道,“但用起来不错。”
旁观者中的剑客皆是嘴角直抽,只盼着这位大师莫要一时兴起,今后甩着把不出鞘的剑去对敌。
即使诸非相做出这种不大正经的事,却依然有人将当日的诸非相描绘得不像个人。
像仙人。
即使一个能抡着剑揍人的仙人有点微妙,可在当日旁观者的眼中,诸非相的身影不过是在原地闪了一瞬,他们甚至没能看清他动手的瞬间。
从始至终,印入众人眼中的只有诸非相那副波澜不惊,飘渺出尘的模样。
他的名声愈发响亮,远在龟山的魏无牙对诸非相的厌恶也愈发深重。
在初次被派去劫镖的几人狼狈返回禀报一切后,魏无牙便对那位恶人谷谷主心怀恨意,这自然不是为了被留下后生死不知的魏十一,而是因为他被人落了面子,狠狠打了一耳光。
耳光又响亮又刺痛,余痛不断,魏无牙眼瞧着诸非相踩踏着他的面子声名大噪,怒从心头起,派人前去教训诸非相——教训自然是没教训成功,反倒折了十来人,并从被放归的人口中得知魏十一并未死在诸非相手下,而是带着谷主信物前往了恶人谷。
诸非相才不管未曾谋面的家伙心情是何等愤怒,他从无牙门那日偷袭来的人里留下了一个人。
魏无牙本人是个小人中的小人,武功并不算太差,但其为人并不能令所有手下信服。这回被诸非相看中的人正是一个如魏十一一般,看不上魏无牙,却不敢反抗的家伙。
这两人名字也有些相似,一个叫魏十一,一个叫魏十七,年龄相差两岁,性格迥异。
诸非相留魏十七一命,是因对方头顶的数字和魏十一一样,在看见他时瞬间蹿高,又迅速降低,随后又噌噌噌蹿高,来回弹跳,奇怪得很。
且说那日他留下魏十七一问,才知道魏十七与魏十一是无牙门中一起合作搭档的伙伴。
“哦——所以你最初是为了替你的朋友报仇?”诸非相盯着魏十七头顶的数字,漫不经心地发问。
数字一动不动,将将跨过零。
魏十七肩膀脱臼,狼狈地斜靠在树上,闻言回道:“我和他不是朋友,只不过是想看看究竟是谁杀了他。”
然而诸非相在问出他的目的后说了一句话,这句话让魏十七恨不得揍死魏十一。
——魏十一?他如今是小僧的人,此刻在去往恶人谷的路上。
直到狼狈不堪的现在,魏十七依旧恨不得把魏十一揍得满地找牙。
诸非相视线从巍然不动的数字上挪开,垂眼欣赏了一番他的表情,魏十七如临大敌,屏住呼吸,半晌后头顶的数字唰唰增加了五。
“你想活下去么?”诸非相的视线挪了回去,在魏十七眼中便是他云淡风轻地说出了暗藏威胁的话语,于是头顶的数字又噌噌噌涨了十二。
魏十七强压心悸,果断道:“想!”
诸非相微笑:“小僧慈悲为怀,只问你一个问题,便饶你一命。”
魏十七:……有人会自己说自己慈悲为怀么?!
他谨慎小心地颔首,心想这人即使要问魏无牙的事也不要紧,在小命面前一切都不重要了。
诸非相问他:“你第一眼见到我时,想了什么?”
魏十七呆住,他方才所做的心理准备在诸非相不按套路出牌的问题面前尽数作废,不由讷讷无言,在心里重新整理思绪措辞。
诸非相耐心地等他回答。
魏十七偷偷将视线移到了面前年轻人的脸上——年轻,样貌出众,是他见过的所有人里最好看的人,见过一眼便不会忘,却有着令人心悸的凛然气势。
……他想了什么?
魏十七避开诸非相的目光,小声道:“我那时在想,你长得不错,也觉得你可怕。”
随后又后悔自己竟然在敌人面前生惧,便立刻振作起来。
这也是头顶的数字来回折腾的原因。
诸非相若有所思,猜出他语中未竟之意,歪头一笑:“原来如此。”
原来也只是是因为这点理由罢了。
他略觉无趣,居高临下地打量斜靠在树上的狼狈青年,星眸含笑,语调轻盈:“你要去找魏十一么?”
魏十七咬牙道:“大师若是准我去,我自然要去。”
诸非相道:“魏十一答应为小僧效命一辈子,你又能给出什么?”
魏十七道:“他给了您什么,我便给您什么。”
诸非相想了想:“其实不管何时都不缺愿意为小僧卖命的人。”
不管一开始愿不愿意,揍一顿之后都愿意了。
魏十七/大惊失色:“我若是流浪在外,魏无牙必定饶不了我——”
这家伙话有些多。
诸非相瞥他一眼:“小僧慈悲为怀,你且先留在小僧身边养伤。”
虽然大师一点也不像他说的那样慈悲,但魏十七莫名松了口气。
魏无牙从表到里都是个小人,诸非相好歹外表凛然出尘如仙人,即使给人以不好惹的感觉,却令人莫名地放心。
于是魏十七便在诸非相身边留了下来。
诸非相常说慈悲为怀,但不管从哪里看他都不是个慈悲的人,不仅能若无其事地使唤伤员替他跑腿,也能让伤员驾车,杂事小事从不亲力亲为。
物尽其用,人尽其力,诸非相懂得什么是享受,面对送上来的小弟自然不会拒绝。
魏十七不敢多哔哔,尽心尽力,把诸非相当祖宗供了起来,有问必答,有令必从。
他对魏无牙毫无尊敬之意,良臣择主而事,而新任头头诸大师虽然表里不一——譬如嘴上说慈悲为怀但事实上既冷酷又无情——然而事实上魏十七在诸大师手下呆着的日子比在无牙门里轻松百倍,不必忧心任务失败被迫自杀不必看魏无牙阴沉扭曲的脸,最该忧心的只有如何在习惯早起的诸大师早起前及时为他买来早点罢了,如何在大师揍完人后及时地递上手帕。
在诸非相身边,说是天国也不外如是。
魏十七感动不已,择了个良辰吉日向诸大师表明忠心,得到诸大师一个含着笑意的眼神。
“嗯。”
——以及一个猜不出意味的鼻音作为回应。
魏十七:“……”
大师不愧是大师,心思非我等凡人所能理解。
诸非相一路以来瞧着魏十七头顶的数字上涨,而无需他问,魏十七主动剖析心路历程,剖析之详细,令诸非相深有体悟。
“魏无牙当真有那么可恶么?”
窗外暖阳照进屋中,诸非相一半身子位于阳光之下,赤衣染上两种不同的色彩,年轻人唇角微扬,双瞳在日光下泛着琥珀色的粼粼波光。
魏十七看了他一眼,收回视线:“用可恶甚至不足以形容他。”
诸非相一挑眉:“但闻其详。”
前面说过,魏十七对魏无牙毫无尊敬之意,若非如此,他也不会选择和魏十一一样的道路。
诸非相从他口中听到了和魏无牙有关的八卦。
魏十七幸灾乐祸,说魏无牙在去岁秋末向移花宫宫主求亲,被打断双腿扔出绣玉谷,至今仍坐在轮椅上,纵然四处求医,还是彻底废了。
“移花宫……”诸非相回忆着,“那个全是女子的门派?”
魏十七颔首:“正是。移花宫不收男弟子,据传里面的弟子各个皆是天姿国色,邀月与怜星两位宫主更是绝色倾城。”他瞄了眼诸非相的面容,又道,“只是不知她们两位与大师相比如何……”
诸非相已是他所见过的最好看的人,好看到连深宫邀月色也不那么重要了。
诸非相淡笑着瞥他一眼,道:“你若是嫌弃眼睛和嘴多余,小僧便满足你的心愿。”
魏十七汗毛倒竖,求饶道:“我错了!大师莫怪!”
这人除了话多,其他方面都是很好用的。诸非相收回视线,盯着桌上摊开的书,若有所思。
邀月被江湖人所惧怕,名声和她的容貌一样出众,当世无人能敌,恶人谷中有一人说他在许多年前曾见过移花宫的两位宫主一面。
那时纱幔飘动间,两位宫主露出面容,貌比天仙,只可远观,不敢近看。
——近看的人都死了。
诸非相不关心她们长得如何,只想去瞧瞧她们头顶感化值的大小。
“好了,你滚吧。”
诸非相兴致忽起,决定得快速又果断,一句干脆利落的话把魏十七惊得呆立当场,半张着嘴,像极了平常刚睡醒的模样。
“大大大大师???”魏十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方才说——”
“你滚吧。”
诸非相将金叶子和竹牌一起扔给魏十七,后者手忙脚乱地接入怀中,困惑又伤心,哀戚道:“大师嫌我烦吗?”
“嗯。”诸非相见他还想再开口,扬唇一笑,“若还有话要说便把你手里的那两样东西还回来。”
魏十七紧紧攥着金叶子与竹牌,就像握着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诚心实意道:“没话说,没话说。”
诸非相满意地微笑,魏十七手心传来痛意,摊开手掌一看,这才发现掌心被竹刺刺破,掌心被染红了大半。
魏十七:“……”
诸非相“啧”了一声:“去了恶人谷记得带话,若之后制出的竹牌再有这种情况,让他们自己挂在树上一天一夜。”
魏十七放弃了吐槽:“……他们会听我的话吗?”
诸非相:“不会,但会听小僧的话。”
魏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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