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城东的那栋大宅子被人买下了……新宅子的主人据说是个很年轻的和尚。”
“和尚?我记得我上回送菜去,是个头发挺长的年轻人啊?”
“可能是还俗了吧……他行合掌礼呢。”
“听说长得也好看,张大人有招他给女儿做赘婿的意思呢……”
……
春雨滴答,草色青青,各种嘈杂的声音混在一起,令人心烦意乱。
昏黄的烛光透过窗子,打在石板路上,身材矮小的少年裹着衣裳也瑟瑟发抖,埋头向前。
买下城东大宅子的年轻人在近来已经成为杭州城里的一个谈资,江南富庶繁华,烟雨山水,但凡家里有些闲钱,都会往这儿跑。
可直接买下一栋宅院的人却不多,尤其是如此大手脚的人是个年轻人。
别人往往对与自己无关的事投之以不必要的关注,别人买的宅子,他们甚至连住进去的机会都没有,却依旧如此关注。
难以理喻。
在石板路上艰难迈步的矮小少年想着,不小心撞到别人的腿,惹来一声嫌弃的咒骂,他便加大步子,走得又快了些。
杭州城最热闹的街坊不是百姓购置的集市,而是勾栏瓦肆所在的流丹小巷。夜幕降临之时,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刻。
鼓瑟吹箫,笙歌阵阵,莺语娇笑,即使隔着屋墙也听得一清二楚。
矮小少年在黑暗中摸索到空洞,护着怀里的事物,轻松地钻了进去。
这是个红袖阁的偏院,患病的妓子会在这里修养,若是痊愈则继续接客,若是久病不愈,则会被给几两银子,赶出红袖阁。
顾惜朝的母亲曾是红袖阁的花魁,凡是赢得花魁之人皆会被冠以“红袖”的名字。她曾经也是红袖阁老鸨的摇钱树,直到她对一位客人心生爱慕,怀孕,生下顾惜朝。
如今红袖病重,也不能再给老鸨带来钱财,看着过往的交情,老鸨让红袖和她的儿子、顾惜朝留在这处偏僻的角落,却不会给更多的帮助。
自从生下顾惜朝,红袖身子渐弱,过去攒下的钱财也在这数年间散去,就在不久前,最后的铜板也被那些护院抢走。
人善被人欺,可人弱同样被人欺。
顾惜朝在黑暗中摸索着,走进潮湿的屋中,床榻上红袖的呼吸微弱,隐忍的咳嗽声让顾惜朝加快步伐。
“哐当”。
被撞倒的椅子让昏昏沉沉的红袖意识到有人来了,她听着磕磕绊绊扶起椅子的动静,忍着泪意开口:“惜朝?摔疼了吗?”
母亲的声音温柔,却又沙哑,顾惜朝疼得站不稳,听到这句关心的话吸了吸鼻子,站了起来,语气如常:“娘,没关系的,不疼。”
他珍重地从怀里掏出药包,道:“今天掌柜给我药了,稍后我去借炉子,给娘亲熬药。”
泪水润湿了红袖的眼眶,她忍着鼻酸,想劝他不要去,然而话只说了一半,顾惜朝便捧着药包往外冲,路上小心地避开椅子,只丢下一句话。
“娘,等我回来!”
黑暗中红袖暗自垂泪,她知道惜朝得来药材不容易,日日早起去山中采草药,采了药再交给回春堂的掌柜,却不知该如何阻止想尽办法要救她的惜朝。
红袖的病不好治,更遑论环境如此恶劣,如今已是强弩之末,不能强求。
但顾惜朝却偏要强求。
是个倔犟、坚定的好孩子。
可红袖不希望自己成为他的拖累,尤其在这种孤立无援的情况下。
红袖沉浸在思绪中垂泪,半晌后抹干眼泪,以便不让顾惜朝察觉不妥。
骤然间,屋外传来一声巨响,少年带着怒气,隐忍地质问道:“我只是想借用一下炉子!当初给你们钱的时候说好了的!”
“什么叫只是借用炉子?你用的木柴和水,还有那药罐,那些东西可没有给我们钱。而且当初——多久的事了,钱早花完了!”
“你们欺人太甚!”
“呦,还会用词儿了?从哪家学堂偷学的?”
红袖心中焦急,强撑着坐起身,模糊的视野中有些许的火光从窗外传来,她慌张地出声唤道:“惜朝?惜朝!”
外面的人听到屋内动静,停了停,方才气焰嚣张的人又开了口:
“算了,有些话同小孩讲不通,我请妈妈跟你娘亲自说,小孩滚一边玩泥巴去吧。”
顾惜朝咬牙瞪着面前的几人,身为红袖阁的打手,他们个个身强力壮,方才一把子将他从炉子前拽出屋,药材洒了一地。
摇摆不定的火光下,少年的眼神凶狠如山中恶狼,饶是这群打手打过不少人,也被盯得心中发凉。
红袖焦急不已,勉强下了床,顾惜朝便冲进屋,借着身后的灯光看清母亲的情况时焦急地冲了上来,让体弱的母亲不至于倒下。
红袖阁的老鸨提着灯笼在门外站定,暖黄的灯光下映照出因屋内的陈设,一股潮湿霉臭的气息似乎也随之散发出扩大。
老鸨皱着眉,稍稍后退了一步。
红袖早已有预料,她病重一年有余,老鸨能让她和惜朝待在这里已经足够大方了。
如今也到时间了。
“红袖,我已经够体量你了,但你家的儿子在后厨熬药,阁中的姐妹都抱怨端过去的吃食都有股药味。”老鸨言下之意十分明显,“红袖阁还要做生意,总不能因为你而添麻烦。”
按理来说红袖已经不是花魁,也不该叫红袖,但她没有别的名字,也确实是曾经杭州城里名盛一时的花魁,出于对昔日那位美人的欣赏,老鸨仍旧称呼她为“红袖”。
可除此之外,不能再给予更多的东西了。
房门大开,夜风刮进屋中,红袖轻咳几声,压下喉中痒意,平静又温和地开口:“我知道的,但还请妈妈给我们一个时间,夜深天冷,不好搬出去。”
老鸨满意地点头,红袖除了当初怀孕时过分固执,任何时候都是一个懂得看人眼色左右逢源的人,只可惜一步错步步错,沦落到这种境况。
“明日你母子二人便离去吧,红袖阁是做生意不是做善事的,让你们待了一年已经够仁慈了。”老鸨出于昔日情谊,布下期限之后还是多说了一句,“那炉子上的药还在熬,别熬过头了,自己去看着吧。”
老鸨瞥了眼顾惜朝,后者营养不良,长得不像十岁的少年,反倒只有七八岁的模样,饶是如此,也能看出日后定然样貌不错。
而此刻,顾惜朝扶着红袖,眼里燃着怒火,死死地瞪着她。
“红袖,好自为之。”
老鸨带人离去,只留下一句称得上是好心却没有任何用处的话,屋内也随之陷入寂静。
顾惜朝沉默地扶着母亲上床,随后又转头回去关门,然而屋内经过春日的夜风侵袭,又没有取暖的器物,关上门够冰冷的沉寂便将整个房间淹没。
红袖想说些什么来安抚自己的儿子,然而顾惜朝察觉到她的意思,又将手放上门把,平静道:“我去端药,娘亲先歇着吧。”
说完之后便门拉开一道缝隙,钻了出去,一丝风也没钻进屋中。
红袖无声地叹气,知子莫如母,她知道惜朝倔犟隐忍,但有时候却也看不透这孩子内心深处的想法。
身为人母,红袖希望顾惜朝是个普通快乐的孩子,但成长环境让这份愿望不能实现。
红袖默默在心中安排以后的处境,无论如何,她需要和惜朝一起在外面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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