册立太子的大典办完,大梁与靺鞨暗中达成了协议,打算联合攻打已经渐入颓势的北卢。北卢的谭王大约也已经感觉到了情形不妙,有一夜换了民人的衣服,想跟着牛车逃离汴京,但被巡城御史拿了个正着,以“偷盗”之名送到府尹沈素节那儿,转天就听说这位谭王身上有一条人命——他睡了的一名勾栏官伎,横死于他的公馆。
沈素节对那谭王好好地做了个揖,说话很客气,意思却很不客气:“谭王,您这是怎么回事儿啊?官伎地位虽低,可人命关天呐!这样,您辛苦辛苦,先在公馆别出门,一应日用开销都由我这里为你办。调查清楚下官再向你磕头赔罪,好不好?”
转脸吩咐人把谭王住的公馆给封了。
谭王开始气得暴跳如雷,在屋子里把沈素节的祖宗十八代都骂过去了,骂了两天,发现自己嘴一臭就只有稀粥喝,喝了三天粥,终于软下来了,只喊着让沈素节赶紧把案子审清楚,给自己申冤。
再关上半个月,这点脾气都没了,主动要求见“大梁说得上要紧话的人”,而后在章谊面前老老实实说:“我其实是到大梁避难来的:站错了队,生恐我那兄长要杀我。我父皇如今逃走到西边大漠里,带走了中京的精锐;我大哥虽控制了中京和南京,还没有天下归心。若是大梁能够打退我的大哥,让我平平安安回家,我也是感激不尽的。”
接着,就老实交代了北卢几处布兵防御的情况,核对了堪舆图。
沈素节撮牙花子看着圈圈点点的堪舆,点点头说:“不错,不错,如今贵邦皇子造反,篡位夺权,国将不国,你也难。”
忽而又问:“那么,贵邦还一轮一轮派斥候过来,是做什么呢?”
谭王瞠目道:“斥候?这我不晓得。我父皇在大漠里躲避,即便想着翻身,也该往云州或西夏派斥候,或者打探我那长兄的布兵。和贵国隔得这么远,派了有什么用?”
沈素节不动声色道:“斥候胸口的刺青是一头狼,不正是贵国的图腾么?”
谭王说:“我们那里没有刺青的风气,正经士兵都是受器重的,谁弄得跟个贼囚徒似的刺青?”
想了想又说:“倒是有一个人,汉人恶习极重,喜欢在行伍里搞刺青之类的花样,以为是自家私将的士兵,不容他人染指。我父皇曾极其厌恶他,我兄长也不喜欢他,但他皮厚,只管四处讨好,到处打探,事事通一样便于钻营……”
沈素节暗自记下了谭王所说的,直到感觉他已经无消息再可以透露了,才温语抚慰。
谭王想想自己现在的境遇,厚着脸皮说:“我如今有家回不得,只能努力报效贵国,当讲的已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那官伎我是真不知道怎么死的,天天喝粥被审,关在里头跟笼中鸟似的,简直是生不如死啊!”
沈素节哈哈大笑,当下就说:“一名下贱官伎而已,小事小事。海西大王谋国有忠,事父至孝,老夫感佩感佩!”
果然,当天就给谭王公馆里送了一桌烧尾宴,并四个绝色的官伎供他享用。
谭王开始是无奈,至此觉得自己也是逼不得已,便也安心享用了一切。
寒冬到来的时候,仗终于打了起来。
燕云守将郭承恩反戈,打开渝关放进了完颜温凌所带领的靺鞨大军;章谊的儿子章洛作为监军,亲自到北边黄河四镇督战,跟着靺鞨大军进了涿州,在城墙上插上了大梁的龙旗,离北卢的南京幽州只百里之遥;北卢的大皇子被困在幽州孤城里,死熬着守城;而他的父亲——北卢的皇帝——在靺鞨西路大军压境的情况下,更是只有龟缩在云州西边戈壁大漠里。
章洛第一时间把消息传回了汴京,奏折里大言不惭地说:“破竹之势,指日可待。幽燕十六州的节度使和太守,请官家早日定夺,以便接手城池。”
正在过元宵节的官家大喜过望,先好好封赏了章谊和他的儿子章洛,又许了郭承恩万户侯,然后下旨庆贺胜利——浑然不觉为时过早。
章谊荣光无边,而另一边,宋纲就灰头土脸了。朝中大臣,乃至民间百姓只看到胜利在望,都觉得是百年未有之大荣耀,而主和的宋纲自然是保守、懦弱、无能的代表,嘲笑之声,弹劾之章,纷至沓来。
宋纲黯然递交了因为年老,乞求致仕的上表。
烦乱不已的还有晋王凤霈。
官家大赦天下之后,让陈皇后邀请晋王一家到宫里赴宴,这明摆着是要谈和亲的事了。
陈皇后笑得雍容,拉着凤栖的手上看下看,扭头对周蓼说:“四郡主是个有福的!看这眼睛,有皇后之相!”
周蓼故作惊诧:“这……这怎么可能呢?!”
陈皇后笑道:“难道你没有听说,靺鞨那里制度不明,皇子们继位,既不管是嫡是庶,也不管是长是幼,而是由他们的部族长老——被称作‘勃极烈’的——推选有才干的人为之。看那靺鞨皇子冀王年纪轻轻,打仗已经是一把好手,建立了这样的功业,只怕未来有继位的可能,那咱们的亭娘不就可能当上皇后了?”
陈皇后赞叹了一阵,叫女官捧出好大一只匣子,说:“这是我在内库寻的一副金冠,上面的珍珠颗颗圆润,赏给亭娘做嫁妆,新婚正好戴上。”
周蓼问:“不知靺鞨那里怎么说?提亲了没有?”
陈皇后说:“快了!”
周蓼悄然望了凤栖一眼,知道她万般的不情愿,但又怕她那表情得罪了皇后,故意笑着提醒道:“亭娘,皇后厚赐,可不是把你欢喜傻了?快来谢恩吧!”
凤栖看女官打开的匣子里金光和珠光闪亮耀眼,眼睛被光刺得发痛。
一旁官家亦和弟弟促着膝,笑容可掬的:“金冠只是赐下的一部分,内库另备一份嫁妆给亭卿。对了,册封公主的名号也拟好了,正封为燕国公主,家里就称靖安帝姬。只等靺鞨交割幽云,我们就先送一百八十抬嫁妆去,昭告天下。”
凤霈也笑不出来,嘴角抽了抽说:“冀王说……他要一笔大嫁妆呢。”
官家笑道:“怕什么,你还出不起?出不起我从国库里补贴你!”
陈皇后笑道:“是呢,就跟嫁自家公主一样,一定要风风光光的!”
周蓼也笑道:“那可真是官家和圣人的隆恩了!不知我们家凤栖几辈子修来这样的福分!”
官家朝外张了张:“咦,杞哥儿怎么还不来?”
“杞……”凤霈说了半句吞了词儿,苦涩地说,“说错了,是太子。太子他也来今日家宴么?”
官家说:“可不。今日让他代朕郊迎纳降我国的郭承恩,郭承恩原先就是汉人,南望王师多少年了,这次立了大功,朕让他亲自到汴京来受赏,接下来收复幽州是一场大仗,不过章洛已经带兵围住了幽州城了,北卢就要灭国了!我们这一百年受他北卢的鸟气,终于可以出了!”
凤霈陪着笑,这样天大的喜事,他觉得自己应该要高兴,要应和几句,但是事实上,既没办法高兴,也没话语应和,笑得难堪的样子,连周蓼都看不下去了,她只能亲自出面,硬着头皮说了一堆“官家真是英明雄主!功勋不逊于太.祖皇帝了!”之类尴尬的马屁话。
正尬聊着,殿外的侍宦说:“官家,太子带着郭将军来啦!”
官家笑道:“既然要示恩于他,反正女眷和宫人隔得远远的,也不用回避了,做一个君臣同乐可好?”又指了指凤栖:“别怕,将来让郭承恩带朝中羽林军送你风光出嫁。”
稍倾,凤杞带着一个大黑塔似的武将进了殿门,想必就是郭承恩了。
郭承恩圆头大脸一副憨劲,跪在丹墀下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带着哭腔说:“官家!下臣自懂事起,就心心念念盼着回自个儿的国家了!幽燕十六州的百姓们,哪个不是翘首期盼,等着重新做我大梁的子民啊!”说完,真的抹起眼泪来。
官家看他泪浸得袖子都湿了,大为感动,在上首的御座上伸手虚扶:“太子快帮朕扶着郭将军!郭将军这样的忠心,叫人感佩!这次联合靺鞨攻打涿州,叫将军辛苦了!”
君臣融融穆穆说了一阵话,官家叫人给郭承恩赐了膳桌,赐了御酒。
郭承恩三杯御酒下肚,笑容满面,是个问一答十的角色,特别是谈起北卢的局势,更是口若悬河。
凤栖离得挺远,但一句句听得清清楚楚。她低声对一旁的周蓼说:“母亲,我去更衣。”
这是女孩子的私事,说得委婉。
而凤栖到了大殿外面,深深地吸了两口带着凉意的空气。早春铅灰色的天空上飘起了小雪,落在平整的青砖地上,玉墀、朱阁、雕栏……都变成了深浅不一的铅灰色,在小雪的背景下变得模糊不清。
她并不要“更衣”,只在外面抬头望着檐角下的铜铎。
突然,头顶上一暗,她抬头一看,一把伞挡着风雪。凤杞说:“我刚刚带姓郭的进来时就在下雪了,看你连把伞都没有带就出来了!”
凤栖有些难受涌上来,但也没哭,对哥哥说:“真没意思,听那姓郭的在里面吹牛拍马,我不如出来看看风雪。”
“头发都湿了!”凤杞责怪道。
“有什么打紧。”凤栖说,“病了才好呢。”
凤杞知道她心里的痛苦,只能叹了口气。
凤栖说:“有一阵没见到哥哥了,是不是很忙?”
凤杞苦笑:“太子的样子还是要做的。”
凤栖说:“你闻没闻到郭承恩身上的胡椒粉味?”
“嗯?”凤杞诧异了一下,而后笑道,“你这一说,还真是有的。我先以为是他大早就用胡椒茴香炖羊肉吃,所以一身的怪味。”
凤栖笑了笑:“他那带着胡椒粉的袖子一抹眼睛,泪水就哗哗哗地往下流。妙是妙得来,只是没瞒过我的眼睛和鼻子。”
凤杞也觉得好笑:“我倒还真被他瞒过了。”
凤栖又说:“不仅如此,他眼神一直在游离四望,说话虚头巴脑得很,我听出了好几个自相矛盾的地方,这个人粗鲁但又狡猾,也就官家把他当个宝!北边,恐怕情况没有他吹嘘得那么好。”
凤杞张了张嘴,然而不知道说什么。
凤栖叹息道:“宋相公灰心丧气地请辞了,但他不该走。”
凤杞刚被选为太子的候补人选时,被宋纲嫌弃地批判了好几次,对这个执拗的老头是没什么好感,但妹妹这么说,他倒也说:“好多人也觉得他不该走,官家顾及着三朝老臣的面子,还没准他的上表呢。”
正说着,殿上飞奔下来一个内侍,对凤杞道:“太子原来在这里。官家刚刚还在找您呢,说舞乐就要开始了,问太子检查了没有?”
凤杞带着苦笑:“已经检查了,官伎们都准备好了。刚刚郡主出来更衣忘了带雨伞,我送伞来呢。”
内侍看了凤栖一眼,笑道:“是呢。奴也看出太子极疼爱郡主的。”
凤栖看了凤杞一眼,他做“太子的样子”就是做这些事!
凤杞带着凤栖回到宴会上。
又是官家最喜欢的白纻舞,箫管琵琶都弹得纯熟,跳舞的舞伎们长袖飘飘,腰肢如风摆塘荷,郭承恩看得张着嘴,眼睛发亮。
一曲毕,他摇着头说:“臣是汉人,可在腥膻之地,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南方小娘子,没见过这么妖娆的舞姿!”
官家笑道:“这么美的小娘子,赏你两个就是。”
郭承恩一脸惊喜,问:“啊,那臣可不可以自己挑?”
官家笑道:“你挑就是了。”
郭承恩突然指着刚刚跟着凤杞绕到后面远处宴桌上的凤栖:“不知那位小娘子是宫嫔还是女官?看梳妆应该未婚吧?可否赐给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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